揭 雄
明季有揭雄者,——遣其郡邑矣。——貌椎魯,寡言笑,然門以內無違行,肫肫如也。年十馀,不識冬夏,適于途,迷所向。鄉人愚之。
每為人傭役,任負不及常兒,然不敢值,人亦利其用。里之豪右爭役之,雄椎移其間,亦無忤也。
久之,貧甚,或勸之服賈,雄曰:“諾。”與族商練事者數人俱西。眾欺其愚懦,齒之仆數,榷執役不倦。中途遇盜御其裝,諸客辟易,雄徐曰:“是何敢然!”即拳一盜仆。他盜復進,雄巧奪其刃,連殪數人,馀盜奔去。眾始驚其異矣,待之有加禮。既共諸客賈,使視利數四,喪失其資。人皆曰:“是健兒而愚者也。”復易之。
其年所居地雨甚,浹日,河漲嚙堤。鄉人修之,堤成而復決者三,莫能為計。雄謂眾曰:“是其下有暴物焉,將魚我村里,某請除之。”乃拔劍沒水,移時斬一黿,提其首,奮波而出。水威頓殺,而堤得不潰。眾復驚曰:“子固若是之能耶!何向者示人弱也?”
于是士大夫好事者亦漸與往來。遇宴會,群口哆然,雄默坐而已。他日有兩文士論文,席間奮爭至攘臂,雄勸之曰:“文可不必論,論文亦不易。”眾以其言夸,詫曰:“公亦解此耶?”雄笑曰:“惟稍識之,故知其堆耳。”眾欲徵其蘊,爭摘古義詰難之。雄隨問酬對,機悟深微,超超平玄著,累累然如貫珠也,論辨若懸江河、驟風雨,而不可遏也,疏故實如數家珍,如舉東西南朔歲月日之無誤也。而平生未嘗一問字、一執卷呻吟也。皆帖然服曰:“神人也!”
舍歲饑,流民相聚,剽掠鄉里,勢若蜂屯。里人走且號,謀竄山谷。雄曰:“無庸,此易制耳!”乃聚丁壯,使于境南之澤中斬勁竹為兵仗,晝夜訓練之,增高壘濬溝,分守要害,婦人老弱治餉,轉徙饋飲食。寇至,鼓之,令之曰:“爾有家,爾廬,爾墓,毋以畀賊,其奮毋怠!不用命者眾有誅!”鄰里聞之,相趨皆來,守益眾。賊至,無所利,竟引去。數十里之內,賴以安全。
雄晚歲無妻子,閉居茅屋中,焚香誦佛經,旦夕不徹。罕與外人相見。遂有一遠方僧來訪之,跏趺對語,三日夜乃去。
其后輒數月一來,但相對枯坐,不復作一語。久之僧去,臨行謂雄曰:“可矣!”雄點首者再,僧遂不復來。
雄自是祝髪為僧,乃不復誦經。已謂其所親曰:“吾前身勞山僧也,好攻文籍,及一切經世之務。師以結習特重,不可化,使出世,戒之曰:“慎勿逞也,將迷不復!”每念師言,深自韜秘,不意數數與人事,不免炫露,亦不得已耳。師趨召我,我去矣!”遂合掌坐逝。
非非子曰:余往聞故老言雄之軟事,韙而識之。或曰:雄董姓鄧,江西人,所傳亦不盡與此合。異哉所聞,故采入稗說,未足以為信也。要其負才藏用,不激不隨,濟物下人,無所失于已,有足紀者。
雙 玉
慶佑之員外述其第十兄琴川之卒也,有姬雙玉者,病絕數四,懷小刀,將自為計,家人見而奪之。姬慷慨自矢,堅不欲生。或紿之曰:“從公誠善。然公始死,魂魄且迷惘,子烏乎遇公?負初志矣。七日將復焉,以死,其可。”蓋冀其日遠哀殺而志可回也。姬許諾。由是晏然食息,絕不復悲泣。既逾期,家人防少懈,竟投繯死。時癸丑八月十六日也,距琴川卒蓋十日,年二十有六歲。
其后二日,有鬼憑其傭媼,索錢楮甚急。或曰:“其雙姑乎?”曰:“然。我死,人不我援,又不我祭,一何忍乎?我實餒而,故來耳。”家人以為信,將焚鏹焉,佑之斥曰:“否否!誰歟?厲鬼而偽托者也。惡有貞烈如雙姑而不神者、而索幣者哉?”弗聽。鬼良久嘆息,曰:“奈何奈何!詐不售矣!”媼忽仆。霍然良愈。
初,琴川夫人金氏性絕穎,讀書如夙記,工筆札,雅善鼓琴。其他藝事,習焉輒妙,殆天授也。甲辰某月,病且革,絕而復蘇。娓娓處分后事已,語琴川曰:“勿悲,與君十年別耳。若欲亟見,西山天臺山水蓮洞有童女子,衣粉紅、捧綠瓶者,即我也。”言訖而瞑。他日詣洞覿神貌,果肖焉。及是琴川卒,十年之語亦驗。亦并足志矣。
琴川名蕙,鑲黃旗人,尹文端公子也。官鑾儀衛冠軍。
明 綃
浙江盧七,以衣工起家,家富巨萬。不衣帛,不御酒肉,以儉著。子重,性絕豪侈,略不類其父。尤睨志狹邪,青樓珠箔間多識其名者。顧嚴于擇配,議婚多門,卒鮮所當意。年二十馀,猶鰥魚也。
或說之曰:“姑蘇佳麗之冀北,必有施旦其人者。”重乃挾重資游吳門,棹錢塘。達于笠澤。
湖風度耳,遙聞歌吹聲。少焉,片席拂天,雙橈剪水,須臾而至,岸然官舫也。歌喉尚囀,曼響如絲。重心醉,張帆隨之,晝則同流,夜則同岸。歷兩日,兩舟僮仆稍稍通問訊。官舫人語曰:“嚴州顧刺史徙居金閶,先行矣。此夫人舟也。”重使人飲其舟師,竊叩歌吹者為誰,舟師曰:“夫人女奴數人,皆善絲竹,奏曲者其女公子耳。”問:“公子字乎?”曰:“聞尚未。”問:“見乎?”曰:“公子甚簡出,嘗一見,真仙人也!”重乃賂舟師,使緩槳迂行,終日華冠冶服,徙倚舵樓,冀一遇。
次日晚泊,暮靄橫波,顧舟篷窗半啟。粉黛數人,膚光粲發,措畫遙山,仰睇檣烏,相與喃喃漫語。一翠衣茜袖者最麗,回首見重,遽命掩窗。重以問舟師,舟師曰:“翠衣者是也。”
重益惑亂,求舟師而啖之金。舟師卻之曰:“郎君亦癡矣!某何能為?”重固請,舟師躊躇曰:“若是,為郎君策之。”已而曰:“得之矣。夫人有弟趙,刺史所任也。今在舟中。試以鄉誼修半刺,先結其歡心,申禮而求娶可也。”重從之。趙來答拜,因留之飲灑,語頗洽。酒酣,重微露其意,趙曰:“公固未室耶?某甥女尚待字,如公者誠佳婿也!”重即下拜稱謝,趙曰:“容返舟與姊言之。”少選,趙來,色喜曰:“事諧矣!姊聞公高義,甚愿浼我為執柯,然亟須納采為定,慮刺史性梗,或有變易耳。”重曰:“禮不備,奈何?”趙曰:“隨所有可也。”
是日舟已近姑蘇,遂止不行。重乃出千金為聘,復以百金為趙壽。旋登顧舟,執贄見夫人,年四十許人也。慰賚良厚。諸婢皆竊竊戲笑。
既返舟,約翌日同發。抵吳門,夫人及諸女皆先乘行,裝資隨往。趙留宿重舟,曰:“俟姊歸,少屏當,當往謁婦翁。不意萍水之交,竟成絲蘿之托。”重謝曰:“長者之賜也!”
越三日,有使者來迎。重留二仆守舟,隨趙往。造一大宅,類官閥。主人出迎,趙曰:“刺史也。”重再拜,執子婿禮甚恭。趙遂趨入內。刺史顏頗莊,訓辭嚴簡。重侍坐,局促良苦。已而設席,重不敢縱飲,愁愁數杯而已。
及罷,日已晏,遂館之外舍。趙來,笑謂曰:“余不耐拘拘,故失陪奉。想君亦復不暢也。”遂命剪燈取酒,歡然更酌。重放懷飛觥,狂飲大醉。趙辭去。
沉睡至午晌始醒,悄然無一人,異而跡之,宅乃空。問之鄰人。乃言:“此朱氏新構別業,昨一人來,暫賃請客耳。”始知被誆。倉皇至舟中見二仆,則箱篋衣裝,亦皆為趙賺去矣。急索顧舟,舟亦杳。其舟師者,亦黨同設局者也。
重慚恧,固僦原舟返浙江。至家而償其值,囑二仆秘之。時盧七已老,家柄悉以委重,故重得自專。重忿顧趙之賣己也,而戀女不置,時時使人物色之。忽有李乙者來言;“予我金,當言顧所在。”重喜曰:“第言之。”李曰:“顧實返嚴州。試同往蹤跡,聊信吾言。”重然之,偕之嚴州。
至一村郭中,長楊高閣,畫檻周遭。閩上一女于苗條夭冶,李躡重足,悄語曰:“此即顧居也。請隱樹間,伺其出。然慎毋輕動,虞其反噬耳。”重頷之,因審視女子,亦頗類舟中所見。
于時夕照紅黃,炊煙四迸,一人酩酊入其門,諦之,果顧也。李曰:“信乎?”重曰:“信也。雖然,何以處之?”李曰:“君欲得女耶?得金耶?”重曰:“能兼得甚幸,不然,則得女而甘心焉。”李曰:“欲得金,訟之可也。訟其父,是仇之也,則女必不從,或有他變,可惜也。欲得女,則戚也。顧誠居女為奇貨,更挾以求公,公能應之乎?”重曰:“君意謂何?”李曰:“某請說之,明日當報命。”
明日,李乃引顧來,惶恐謝罪曰:“內兄誤我以及此,悔也。愿更修前好。”重喜甚,顧去。李曰:“假我千金,則佳人為君有矣。”重許諾,與之歸,而授之金。復偕往。
既至,攣請先入報,使重待門外。久不出,心疑之。入其門,無人焉。登其堂,無人焉。窺其閨,鏡奩釵盒顛倒凝塵,益訝其無人。排扉甫進,則聞人呼曰:“賊!賊!”俄有數人。共執重,數之曰:“入人閨闥,欲何為?”重力申前說,人曰:“此方氏,非顧氏,何誣也!”遂系之棟而鞭之。重不勝楚,請所欲。人曰:“以萬金來,當宥汝。”重哀吁,請半之,且無揚于眾。初,皆不聽,再三而后許。重即遺書所親,致五千金贖之。
歸,羞悔不自容,念乃寢。由是家漸替,行亦少斂。逾年,聞里中張丞女好,遂委禽焉。將醮,張女外遇,忽逃去。丞羞窘無策,適買一媵婢,絕姣麗,因厚遇之,囑婢偽如己女者,以歸重。
婚夕無語,重詰之,婢忽垂梯曰:“妾亦安忍復秘哉?雖然,惟君寬假之,乃敢言。”重曰:“姑言之。”婢曰:“妾非張氏女,所謂顧女者也。亦非顧女,特章臺柳耳,宋十三娘明綃者是也。顧亦非顧,全五耳,趙乃李八也。奸輩買妾以誘君,得金而鬻妾。敗葉隨風,孤英落溷,已三易婿矣;而卒得歸君,亦夙分也!”重駭然,因述嚴州事,綃曰:“此事妾不知,要亦誑楚故智耳。”重問張女亦安在,綃備以情告,且解曰:“非張公之得已也。君將興中篝之獄,于君實有闕。”重既慮宜穢于外,又嬖綃美遂安之。
居無何,重歸自友家,過林間,有少婦投繯,救之而蘇。問其故,婦不勝羞泣,自言偶逾閨誡,乃為抱布氓所誘,今復見棄,無所歸,故自決耳。重覷婦亦頗有姿,喻以情,婦乃言感德相援,愿為箕帚妾,遂竊從垂歸。征其氏族,即張丞女也。
重怒其前瑕,欲棄之。綃力勸重,且以嫡讓婦,重不可,遂妾之。使人告張丞,修甥貝禮焉。
毛 人
硝商數人,穴蜀山取硝。林間遇毛人,以為怪,欲殺之。毛人拜且泣,若欲言而不克者。愍其意,乃舍之,推與飲食。數日,遂能言,曰:“我崇禎時人也。獻賊屠蜀,避山中,食草根本實,得不死。久之,偶下山。聞金鼓聲,其恐僳,遂不敢復出。今見燈光,故來耳。并不知今經幾年月也。”
又數日,毛盡脫落,攜以出山,逾月而死。
——有商于蜀耆言之。
壁 虱
某氏女子,夢黑甲人為祟。其家患之,問所自來,女曰:“自樓來。”樓久不登。旦日索之,見故柜有物,大與柜等,舁下焚殺之,——壁虱也。怪遂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