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薄暮,共游隘巷。見數(shù)女姝釃,倚門盼客,兩人私語曰:“必倡之居也。”試挑之,女郎皆笑呼客入。紗燈錦幛,華麗迷人。飲酒既醉,各選一女就東西室寢,皆諸妓之尤者。夜半,綸大怒呼秀。秀驚問,則曰:“賤婢譎詐,乃敢以紀(jì)信誑我!”于是殘燈映帷,秀未及答,忽諦視共寢者,亦一丑女,殊非寢時(shí)所選者也。將應(yīng)綸,丑女急掩其口曰:“慎勿聲,禍及矣!”秀懼,不敢再言,綸亦為其妓所止,寂然不相問。
秀私叩丑女禍及之故,答曰:“郎君年少,當(dāng)大用,故特相告。主人異姓兄弟五六人,皆獷狺無賴。常以諸美誘客,醉后就寢則易之,妾所以得侍君子也。玉杯之詐有年矣。覺而嚷者,則殺之。坐是死者不可勝數(shù)。今幸主人未聞,不然,危矣!少頃辭別,宜若為勿知也者,以示彼弗疑,則可免于難。明宵主人飲他所,若再來,彼美可圖也。”秀謝而起,呼綸出,語之。而綸之丑女亦云。須臾主人出,果五六人,皆身長(zhǎng)七尺,狀貌猙獰,各怒色相向。綸、秀心悸,辭以有事,欲早歸,解金而予之,略不及夜來易女之事。主人乃喜,且卻其金曰:“兩公一宿,拜惠多矣。余無所用金。”綸、秀強(qiáng)之受,時(shí)諸女在旁,咸以目相視。綸、秀會(huì)意,乃懷金而出。門皆扃鋦,主人啟鑰,乃得出。
綸謂秀曰:“夜來美人,吾見亦罕。當(dāng)再來,以畢夙愿,且覘其實(shí)。”秀然之。薄暮又往焉。諸女仍延客于門,問主人,果赴飲他所。兩人喜,各私所選妓而幸之。秀將寢,女忽自陳,乃常州殷生之婦。秀驚曰:“殷生吾友也,其婦死已久,何妄乎”女曰:“君勿怖,吾鬼也。吾娣妹輩皆鬼也。芳魂無恢,為強(qiáng)鬼所劫,望乞救援。”言罷嗚咽,雙淚闌干。秀不覺凄然,為之悲愴,反忘其為異物也,因問:“鬼亦能淫乎”女曰:“甚于人。”秀問:“妍媸有擇乎”女曰:“鬼之好與人同,鬼之淫與人異。”秀問其異云何,女曰:“鬼純陰而無陽,不能行人道。恒使丑者媚人,取精而食之,然后選色而御之。其具倍于人,而妾輩之辱且虐,亦甚于有生之日。”秀不覺怒而起,曰:“嫂氏勿憂,誓當(dāng)召武士提利劍,斷此數(shù)賊頭!”女曰:“如是則無濟(jì),君第走告殷生,使投牒吳縣城隍,則此輩齏粉矣。城隍非他,君之府君也,生平居官廉潔,上帝嘉之,故有是命。”秀悲喜交集。
方絮語間,綸忽啟門呼曰:“君知其異乎”秀曰知之。綸曰:“君知張妹小蕙在此乎”秀聞言,急呼:“慧妹安在”蕙淹泣而出,嬌魂楚楚,欲訴欲語,愁怨難明。秀亦灑涕曰:“別來多時(shí),競(jìng)不識(shí)爾。妙齡弱質(zhì),不意遭此暴橫,良可憫憐!”亦出殷生婦以語綸。四人相對(duì),悲哀哽咽,至于失聲。綸、秀復(fù)相與私幸,雖冒李下之嫌,未涉桑中之刺也。
諸女聞之,咸來自訴,且曰:“宜速去,遲將有變。”殷妻囑秀曰:“必告殷生!陰律:非親昵,不得控私事。君慎勿置詞,授狡童以返噬之隙也。”蕙亦以告父母牒城隍,囑秀并囑綸。綸亦知秦少府官城隍之事,蕙先告之也。二人別而行。迨曉,驗(yàn)宿處,數(shù)冢累累,白楊衰草,信夜來之非謬矣,
秀即以白張,張叱其妄。綸又來言之,張夫婦乃不勝悲痛。秀復(fù)遣介赍書,馳召殷生至,告以故。殷搶地長(zhǎng)號(hào),悟三年之無夢(mèng)者,強(qiáng)鬼之制其妻也。遂與張共詣城隍首之,綸、秀亦往,井宿廟中。
是夜乃聞城隍升廳事,鋃鐺鈕鐐諸具擲地聲,次聞胥役吆喝聲、唱到聲、書吏點(diǎn)名聲。城隍問曰:“誘良善,侵孤弱,淫橫不逞者,誰為首”秀察其聲音,宛然父也,因幽咽。俄聞群鬼供曰:“是萬德為首。”一鬼辨曰:“小鬼非毛三、周喜兒等慫恿,亦不敢肆行。”一女鬼訴曰:“鬼婦是趕七所劫。”一女鬼曰:“辱妾者,余小猴、金午及萬德也,而萬德為甚。”聲似殷生之妻,殷生泣下。旋聞城隍曰:“蕙兒可言狀。”蕙曰:“兒為眾賊共虐,兒苦也愿置賊極刑!”城隍嘆息,命至后堂與阿姑相見,蓋張之姊,秀之母,先少府沒三年矣。張及秀皆暗哭,綸亦哭。其時(shí)眾鬼紛辨,鞠訊雜沓,聽不甚徹。已聞拷掠聲、眾鬼呼痛楚聲、女鬼感謝聲、畢讞聲、累犯入獄聲,久之遂寂。
于是秀上堂呼父,張呼女,殷生呼妻,綸呼舅氏及蕙妹,慘語千端,哭聲一片。卒亦無有隔窗而應(yīng)者。
后殷生夢(mèng)婦來日:“狂徒雖則授首,妾已蒙垢,羞見郎君。且近奉秦公約束,艷婦不得外行,慮招謗辱。情不能已,暫得請(qǐng)命來見,為謝秦公子及黃生,蒙其仗義相授,他生圖報(bào)。蕙妹亦寄聲張府,言己得所依,嗣當(dāng)寢門問安也。郎君好自重,妾從此別矣!”言畢,涕泣而去。殷生挽之,倏然已覺,惟殘缸熒熒射枕上淚光而己。自是杳不復(fù)至。小蕙屢見夢(mèng)于張少府,亦屢夢(mèng)于秀焉。秀遂反常州,奉父櫬葬之姑蘇。
竹連環(huán)
邑中八九月之間,四鄉(xiāng)賽神演劇,農(nóng)商士女及游方乞食之徒咸集焉,謂之神會(huì)。
有一道人來趁會(huì),敝衣跣足,以竹杖荷竹連環(huán)二,蓋截竹為之,互挽而無端,人不能為也。獨(dú)坐場(chǎng)隅三日,而眾莫之識(shí)。有一士人察其異,俟其去,潛尾之。
行二十里許,至一山,巖谷聳然,石壁千仞。道人以杖叩石壁,石即洞開。石屋數(shù)重,戶牖階墀悉具。道人趨入內(nèi),士人隨之入。至前庭,窺其內(nèi)昏黑不辨物,徘徊不敢前,亦不去。
其前庭一柱聯(lián)云:“云藏石室虛無地,風(fēng)卷泉簾小有天。”字皆石鏤。吟誦不已,不覺饑甚,呼道人覓食。道人出,訶曰:“誰教爾來此此豈有食耶無已,山我丸啖爾。”探袖出一丸與之,道人則仍趨入內(nèi)。
丸大如山查,堅(jiān)如石,深黑色。士人嚼之,齒力既盡,不能碎。念必仙藥,強(qiáng)吞之,咽中如物噎,而饑仍不止。乃復(fù)呼道人,百呼不一應(yīng)。
將入內(nèi),視之,第見一巨蛇據(jù)內(nèi)戶,雙目閃閃如電光。士人駭絕辟易,汗流氣喘,迴視石壁己閉,孤松倒掛,蘿蔓垂垂,野鳥咿嚶其上而已。士人嘆曰:“叔夜未應(yīng)得道也!”嘆罷,咽中丸哽,倏已消下,還家數(shù)月不饑。
大赤蛇
豐城有娶妻而美者,甚戀之。數(shù)年之間,足跡未嘗離房帷。其妻亦情好至篤。琴瑟伉儷,至有長(zhǎng)生夜半之約。
友人好事者,故以酒招之,強(qiáng)之醉而止之宿,必再三而后可。既宿則終夜不寐,呻吟床榻,輒有憶妻詩及詞,以示友人。雖誚謔之,不顧也。坐是招飲常不赴,人知其如此,亦無有過而問者。雖其至親,終歲不獲一面焉。
后病瘵將死,執(zhí)妻之手涕泣曰:“本圖百年完聚,豈意中道解攜君尚青春,能終居燕子樓否”妻泣而誓之,且曰:“羽族失雄,猶不再匹,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夫乃訣而瞑。妻哭之三日,盡哀,屢欲自經(jīng)。舅姑救而免,稍稍勸慰之,乃不哭。
有傅生者吊其家。傅,夫友也,美豐儀,妻窺而悅之。傅請(qǐng)見,妻縞素而出,雖銜哀慘語,四目往來,如流星之相照也。
時(shí)傅方喪偶,妻遂有去帷之意。往往勃豀于舅姑之前,或無故虐其婢,使夜施華帳,旦飾明妝,風(fēng)流顧盼,自好也。舅姑不能堪,告其父母,父母亦不能制,知其貳心,命之再醮。傅聞之,旋以媒來,遂歸于傅。
成歡之夕,有大赤蛇出于床下,繞床三匝。夫婦驚呼,家人破尸視之,已垂死矣,蛇嚙婦心食之,須臾而滅。
非非子曰:吾邑李甲未娶時(shí),讀書外舅家,與妻兄同學(xué)。戲請(qǐng)?jiān)唬骸傲蠲每傻靡灰姺瘢俊逼扌衷唬骸拔峒椅┟脤嬜詈蟆N嵋拱霘w,呼其啟門,可從吾后竊窺之。非是則無由矣。”如其言,果見之,蓋國色也。次日馳歸告父母:“明日必迎婦!”父母憐而從之。請(qǐng)于婦家。以期太迫辭。使者返,甲曰:“后日亦可也。”又請(qǐng)之,則又辭。次日又請(qǐng)之,婦家曰:“至近亦須一月后。惡有請(qǐng)期三日而親迎者乎”使者既返,甲已病。父母憂之,將復(fù)請(qǐng)次日而告山病。甲曰:“無庸也,疾不能待矣”次日遂死。其妻末期年,竟別適。余嘗聞而惡之,然以視豐城之婦,其輕重蓋迥不侔矣。
繡鞋
王屋之陰,有童子采樵入山。雪后失徑,饑甚。林壑幽翳中,忽聞麥飯香。即之,甲第一區(qū),金環(huán)朱戶,蓬頭小婢方炊麥西廡,乞食得飽。復(fù)引入后院,倚檐高樹一株,花大如盎。數(shù)美人宴集花下,被服奇艷,飲饌芳烈,并非人間所有。婢令叩頭謝訖,隨出。
告其家,尋路同入,屋舍杳然。咸以為誑。回過竹林中,拾得繡鞋一只,精麗異常。山中故無此物,心知其仙,攜歸什襲笥中。準(zhǔn)楊妃錦襪之例,詣?dòng)^者輒與百錢。
予親見之,瘦不盈握,鏤繡嵌珠,異香襲人,非蘭非麝,把玩不能去手。因邀至拾鞋處,馀雪未消,蓮印宛然,類石家香塵,絕無沽涴之跡。悵惘良久。
后數(shù)日,聞其家啟笥,鞋失所在。
一此篇得之吳蘭雪。
異石
河南修武縣,去城三十里許有清真觀。觀外有閣臨溪;老松數(shù)十株,蔭映如畫。溪水作綠玉色,清徹鑒人;淺不盈尺,灌田數(shù)頃,雖大旱不竭。中產(chǎn)異石,能行。拾置磁斗中,養(yǎng)以清泉,五色陸離,終日浮漾若游魚然。偶碎其一,中有小蟲,狀類蛾蠓,去之,遂不能自運(yùn)。蓋蟲生于石,以石為屋,載而行之,殆蝸之屬歟
觀為元長(zhǎng)春子邱處機(jī)同邑人劉志敏所建,土人以石之異,傳為劉海戲蟾處,遂訛為海蟾宮云。
——此篇亦吳蘭雪筆記。
紺霞
吳仲子蘭雪,少多詩夢(mèng)。今記其一:
年十五時(shí),夢(mèng)行溪上。春水揉藍(lán),落花如繡,心艷之,欲窮其源。行里許,見短垣一帶、籬門半掩,側(cè)足而入。園中桃花數(shù)百株,芳菲彌望。穿樹而行,徑甚繚曲。花片打人,絳雪滿衣。已而亂紅深處,露一六角亭,畫簾蜿地,隱隱有墜釵聲。吳故文怯,止不敢前,覺鬢云眉翠,依約可接。方徘徊間,有搴簾微笑者,望之如朝霞和雪、與桃花爭(zhēng)麗。吳癡立久之,聞簾鉤璙然,始驚其去。啟簾窺之,竟杳矣。亭中綠窗斐幾,筆硯甚設(shè),衣香縷縷,尚縈畫屏繡幔間也。惆悵如失,感成絕句,于幾上拾得淺碧箋書之。詩曰:
新綠重重樹,鶯啼自在春。
桃花紅作雨,愁殺隔簾人。
擲筆遂覺,心異而志之。
他日,又夢(mèng)至其處。遙聞亭中笑語,遂隱身花叢中。俄見麗人從數(shù)鬟,自亭中出,綃衣玉佩,向之簾間人也。數(shù)鬟爭(zhēng)拾落花,以衣襟裹之,聚而較量,拔簪摘翠,小語呶呶。麗人綽約臨風(fēng),對(duì)花不語,恍若有思。數(shù)蝶依依,繞其左右。吳于是目眩魂消,殊有化蝶之想,遽折花枝遙擲之。麗人覺,謂鬟曰:“人間劉阮再來矣。盍歸乎”遂遷延避去。吳悵然,尾至亭中,竟不復(fù)見。幾上詞箋一幅,取觀之,墨瀋尚濕,儼如前詩意相答,末署“紺霞”二宇。詞不盡記,有“溪上桃花紅奈何,春風(fēng)吹又多”之句。方擬袖之,為啼鳥所驚,惘然而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