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南伐族師太華東,天書夜到冊元功。
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
鹓鷺欲歸仙仗里,熊羆還入禁營中。
長慚典午非村職,得就閑官即至公。
右錄韓愈《和晉公破賊回重拜臺司詩》
話說鄭恩自班師以來,因其久曠,未免與陶妃重敘歡洽,倍篤恩情。不料酒色過度,漸生疾病,忙請太醫官看視。太醫官道:“此是七情過傷,虛水旺火之癥,當用滋腎平肝清金益水之劑,可保無傷。大要只以保養為主,但能清心寡欲,靜養葆元,再加以祛災湯藥,則可愈矣。”鄭恩大喜,分付左右送出太醫官。自此,靜住府中,安心保養,凡服藥調治,進食添衣,皆是陶妃親身服侍,寸步不離。
不說鄭恩在府養病。且說李重進督兵攻打泰州,城中自被周師圍困,已及二年,此時糧草缺乏,軍民饑苦,劉仁贍差人告急于齊王。齊王差大將許文縝、朱元領兵運饋至紫金山下寨。朱元進策道:“周兵勢銳,兼之李重進智勇兼備,用兵如神,今知我救兵來到,彼乃預先退離以待之,此必胸有成策,不可不防。為今之計,可筑而道數里,以遏其沖,則吾運便捷,而可免敵人之算,此乃兵家之要法也。”文縝依其計,即發兵筑起市道,連綿數十里,軍士往來運糧,直抵泰州城,果然便利。早有哨馬報入重進軍中。重進對曹英道:“唐軍長驅而來,又筑甬道以運軍糧,公等何策以御之?”曹英道:“寡不敵眾,弱不敵強。吾兵雖少,當出奇兵以破之。”重進道:“公言正合吾意。”遂喚牙將劉俊分付道:“汝引步兵五千,出泰州之南,待后兵一出,兩下夾攻,沖破其營,敵人必亂矣。”劉俊領計去了。又令曹英領兵埋伏于紫金山北首。重進分撥已定。
次日,領兵向紫金山而來。兩軍相撞,門旗開處,閃出許文縝,橫刀勒馬,立于陣前道:“汝等周將攻擊泰州,兩年不下,費力久矣,何不退兵,免遭擒戮?”重進大怒,掄刀直取文縝。文縝揮刀相迎。兩下金鼓喧天,搖旗吶喊。二將戰有一百余合,未分勝負。南陣沖出一將,名叫邊高,拍馬挺槍,前來助戰。重進力敵二將,全無懼怕。忽周陣中一聲炮響,震動山岳,正東一彪軍齊起,劉俊橫刀躍馬,從唐陣后殺來,唐兵大敗。朱元忙上前來迎敵。刺斜里曹英一騎又到,從南沖入陣來。文縝見勢不好,回馬便走。曹英阻住去路,邊高奮力來迎,不一合,曹英手起刀落,劈邊高于馬下。文縝見失了邊高,沖圍殺奔北門,劉仁贍城上看見,領兵殺出,救入城中去了。重進奪了營寨,分兵據守。
文縝大敗進城,計點軍士,折了大半,羞慚無地。劉仁贍道:“君且與朱將軍守城,明日吾當親出,與李重進決一死戰。”許文縝道:“且慢。公若強戰,必難保守,待等主帥到來,再作商議。”劉仁贍從其言,悉力據守,然因國事艱難,忿恨憂郁,遂染成疾。其子劉宗來見父親,道:“兩軍相遇,戰勝者為奇。父親力守孤城,未嘗有挫;今日添兵助將,反有倒戈之辱。兒愿今夜出城,去劫周營,以雪此恨。”劉仁贍大驚道:“汝劫營未慣,安知兵法?我為主將,尚不敢僥幸成功;汝系年幼無知,怎敢妄行險事?徒喪其命。此計不可用。”遂喝退劉宗。不想是夜劉宗竟領部兵二千,開東門,泛舟渡淮,去劫周營。誰知兵未至營,卻被李重進游兵所擊,殺得大敗而回。次日,劉仁贍聞知其事,命左右推出斬首。監軍周廷構上前力救道:“小將軍雖失一陣,然為國家出力,欲建功耳,并非自為,望明公赦之。”仁贍不聽,部下諸將俱皆跪勸,只是不依。廷構無法奈何,只得使人求救于劉夫人。夫人謝道:“妾非不愛吾子,奈軍法不可私,名節不可移;若今日寬宥其罪,便是劉氏不忠,妾與劉公何以見眾將軍乎?”急令斬之,眾將盡皆感泣。有詩為證:
閫外元戎號令明,忠勤寧肯遂私情。
竟將愛子殉軍法,憤志于斯一念貞。
卻說齊王李景達知許文縝大敗,欲起傾國之師來救泰州。李重進聞此消息,與眾將議道:“唐之援兵甚多,泰州未便即下;況且我軍糧草不繼,難與戰爭。不如奏知主上,以圖計取。我等且駐兵于此,以示久遠。”于是具表差人奏上世宗。世宗得奏,猶豫未決。是時李谷有疾在家,世宗遣范質、王樸就其第宅問之。李谷道:“泰州圍困,破在旦夕,若圣駕親臨,將士用命,則泰州指日下矣。”范、王二人將李谷之言奏知世宗,于是世宗意決,下詔興師,攻取泰州,仍命趙匡胤為元帥,以統諸軍。是時趙匡胤守制在家,迫于王命,只得應旨。又為鄭恩告病,言鄭恩前次出兵,隨征辛苦,班師以來得病在家,至今尚未痊愈,不能從征。世宗準其告病,恩免出征。當時匡胤分調出師,命造大船數百只,使唐之降卒教習軍士水戰。數月之后,出沒波濤,縱橫湍浪,勝似唐軍。三月,世宗車駕出大梁,命王環領水軍五萬,自汴河沿穎入淮,軍聲大振,遠近皆驚。
消息傳入南唐,齊王聞之大懼,差人至金陵求救。唐主集群臣商議退敵之策,太史令呂錦文奏道:“南唐與周,勢不兩立,大王當起傾國之師,與之迎敵,彼已深入各地,豈能久駐乎?”唐主依奏,命楊守忠領兵五萬,前去迎敵。守忠得旨,即日領兵離金陵,來到紫金山下寨。齊王李景達聞知救兵已到,自己大軍至淮河口結營,與守忠聲勢相依。城中許文縝、朱元亦列營于城西,彼此為犄角之勢,約日出兵。
時世宗大兵離泰州城十里安營,聽報南唐起傾國之兵而來,便下令各營將士,齊心努力,嚴整兵戈。次日,列陣于泰州城下。世宗親自戎裝,同匡胤等一干眾將,來到陣前。南唐楊守忠亦列成陣勢,躍馬舞刀而出,大呼道:“吾南唐與汝兩不相涉,何故連年相爭,以苦蒼生?”世宗道:“今天下一家,汝主庸愚,敢自霸一方,苦害萬民。朕今天兵到來,汝等知事,當舉兵來降,不失封爵;若再不悟,禍不免矣。”守忠大怒道:“誰敢先見頭陣,以挫其鋒?”言未畢,一將應聲而出,乃牙將張兆仁,手執大刀,飛馬搦戰。周陣曹英拍馬舞刀抵住,兩下交鋒。戰有三十余合,曹英賣個破綻,勒馬誘張兆仁來趕,看看將近,揮起大刀,把張兆仁斬為兩段。楊守忠見折了張兆仁,心中大怒,自挺槍來戰。趙匡胤看見,縱赤兔馬,提八環刀,飛出接戰。二將雙器齊舉,兩馬相交,大戰五十余合,不分勝負。忽城西許文縝領兵沖入陣來,將世宗軍沖作兩段。李重進恐上有失,拍馬上前擋住,與文縝交戰,將至一百余合,重進輕舒猿臂,將文縝捉過馬來。匡胤見重進捉了許文縝,勒馬繞南陣而走。楊守忠隨后追來。匡胤架起連珠箭,射中守忠坐馬,把守忠跌下馬來。周兵向前捉住。唐兵大敗,殺死極多。朱元見勢已危,棄了西營,領眾沿流而走。王環水軍順流而下,鼓噪直前。齊王聽得唐兵大敗,守忠被擒,不敢迎敵,與陳覺棄船,奔歸金陵去了。世宗自將馬軍,與諸將夾岸追擊。唐兵溺水死者二萬余人,周兵大勝,所得船、糧、盔甲、器具不計其數。世宗收軍還營。
次日,分撥諸將,提兵到泰州攻城。劉仁贍聞救兵大敗,病體更重。監軍使周廷構見周兵攻城甚急,與左騎都指揮章全議道:“今主帥病重,不能理事;城中被困已久,糧草已無。若不迎降,致生民變起,反為不美。公意若何?”章全嘆道:“我等盡心守城,為生民之計也。今勢已如此,自當開城投降,以免生靈涂炭耳。”二人議論相合,乃詐作劉仁贍降表。次日,眾將挾了仁贍,開城以降。世宗親至帳中,慰勞良久。仁贍垂頭不語。世宗嘉其忠義,賜賚甚厚,復命左右扶入城中養病。仁贍義不茍取,扶歸府中。世宗下旨:大赦州縣囚徒;百姓有受唐主之書,保聚山林者,悉今復業;其民隱之尚有未便者,著有司官一一條陳奏聞。又下詔封授仁贍為天下節度使兼中書令。仁贍不受,是夕卒于城中。進爵為彭城郡王。時后主聞仁贍死,甚加痛惜,遙贈太師。世宗復以清淮為忠正軍,以族仁贍之節。有詩贊云:
固守孤城忠不回,兵窮糧盡病相催。
惟公一死真無愧,千古聲名顯似雷。
時泰州因被困二年,民人絕食,世宗下詔,開壽州倉庫賑濟饑民。百姓得食,歡聲載道。
四月,世宗合諸將進攻濠州。濠州守將黃天祥聽得周師來到,急領兵三千出城迎敵。兩軍對圓,北陣上劉俊橫刀大叫:“唐將早早獻關,免受屠戮。”說罷,縱馬而來。南陣黃天祥大怒道:“貪心無厭之徒,敢又來犯我城池耶?”舉起手中槍,拍馬直取劉俊。劉俊掄刀來迎。兩下交鋒,這場好殺,有詩為證:
暮雨旌旗漫未干,殘煙衰草日光寒。
沙場達旦連宵戰,只見番兵主馬鞍。
二人戰不數合,正東上一聲炮響,匡胤一騎殺來,把天祥預備的水寨登時打破,焚其戰船,一時煙氣蒸天,紅光遍野。黃天祥見失了水寨,無心戀戰,急勒馬退走回城。李重進、劉俊等追趕,會合匡胤,水陸夾攻。黃天祥御敵不住,引敗殘兵退守羊馬城去了。
匡胤得了濠州,迎駕入城,因又進言道:“唐軍敗北,勢如破竹,數節之后,迎刃而解。陛下不必親行,以冒矢石,且扎御營于此城,待臣與諸將直搗金陵,擒取唐主,以靖南方。”世宗大悅道:“全賴二御弟等盡心輔朕。”于是匡胤與李重進合兵先攻羊馬城。城中聞此消息,盡皆驚惶。時水軍元帥江顯明列戰船數百,陳營于渙水之東,知濠州有失,正欲救應,卻遇黃天樣殺敗來見,說周師勢銳,不可抵擋。江顯明道:“吾與公列水陣于渙水南岸,以御周兵,一面申奏主上,提兵來救,庶不至彼之猖獗也。”天祥大喜,即與顯明列二營于南岸,擺齊戰船,橫浮渙水,堅不可入,牢不可破。匡胤兵馬已到渙水,隔岸列成陣勢,乃與步軍使高瓊商議道:“南軍阻水列營,意我不能便渡此河。汝可引兵一千,繞岸登進,候至明日黃昏,放起一把火來,岸軍一失,水軍自慌,吾弓揮對岸殺來,必獲大勝。”高瓊領令而行。
次日午后,匡胤領兵斬寨而出,分付諸將傳弓弩手,亂箭射住水軍。那些水軍遮箭不及,怎敢出戰?因此周師渡過渙水,竟趨南岸。黃天祥見周師登岸,大驚不迭,領所部兵來迎,正遇匡胤,兩馬相交,兵器并舉,戰不數合,天祥敗走。此時正近黃昏,忽聽南陣一聲炮響,搖旗擂鼓,火把通紅,正遇狂風大作,顯明營寨盡被延燒。唐兵大亂,自相踐踏。顯明見勢不好,即棄營逃走俏遇高瓊殺來,阻住去路。顯明心慌,放馬欲逃,不期馬失前蹄,一交翻下,被高瓊趁手一刀,斬為兩截。部下盡數投降。高瓊遂與匡胤合兵攻殺天祥。天祥料不能勝,抽出寶劍,自刎而死。正是:
可憐英雄節義士,只見空鞍匹馬回。
水軍見主將已亡,降的降,走的走,一時干凈。
匡胤得勝,威聲大震,遠近皆驚,于是會合李重進軍馬,直犯泗州,分門攻擊。守城宮范載,知勢難支,開門納款。匡胤入城,禁約部兵,不許搶擄,擾害民間,如違斬首。兵士聞令,整肅而入,百姓盡皆歡悅。正是:
王師遍處施仁義,黎庶歸蕓如故常。
十一月,匡胤兵取通州。守將郭廷與部將孫信等議道:“周兵勢盛,難與爭鋒,不如歸降,方為上策。”諸將皆稱其善。郭廷道:“誰可作降表?”孫信道:“參軍李廷鄒可作降表。”郭廷命延鄒為之,廷鄒道:“二公乃唐之宿將,屢受國恩;且通州城郭堅固,糧草充足,正可以擋住周師,或戰或守,以盡臣職。豈可不為備敵,而先為不義之行耶?”郭廷道:“吾豈不知?但時勢如此,徒勞無益。公今且順天心,以救生靈之涂炭也。”廷鄒堅執不肯。孫信以刀脅之道:“公不識時務,執意不從,吾先斬汝首,然后迎接周師。”廷鄒大嘆道:“大丈夫以忠義自誓,豈懼一死?吾安肯以堂堂之身,從汝狗彘,偷生于世間,而作降表乎?”孫信大怒,一刀將廷鄒殺死于地。次日,舉城降周。有詩證之:
男子要為天下奇,忠心不屈貫清微。
未經草表先喪命,徒向階前血染衣。
匡胤既得通州,長驅直進,兵至楚州。有防御使張彥卿堅城固守,周兵攻圍四十余日,再不能下。世宗聞之,自領大兵前來監督。匡胤見駕奏道:“楚州守將張彥卿深得民心,為之死守,是以臣等不能即克。近聞城中糧草不繼,臣與諸將合兵擊之,早晚可破也。”世宗道:“御弟可分付諸將,各皆用心,朕當照功升賞,決不負也。”匡胤受命。次日,即與李重進等分門攻打,將士齊心,軍兵奮力,自早至午,只見城西北角早坍了一闕。曹英身先士卒,手執蠻牌,提劍鼓勇登城,把守城軍亂砍,下面軍士蜂擁上城。唐兵遮攔不住,各自下城逃命。曹英開了西門,眾兵齊進,城中鼎沸起來。張彥卿見周兵已至,即與都監鄭招業領兵拒敵。鄭招業殺奔南門,正遇李重進奮勇而來,不待交戰,一刀劈個正著,招業翻于馬下。李重進大殺唐兵,往東門而來。張彥卿見勢已急,無可挽回,仰天嘆道:“今日得報我主矣!”遂掣出寶劍,自刎而死。手下部兵一千余人,盡皆自殺。有詩為證:
固守堅城勢不回,推恩部下氣相隨。
天心已去身全節,義過田橫不泯墜。
匡胤既得楚州,隨與李重進收兵屯扎,迎駕入城,出榜安民,開倉賑濟。于時周兵勢盛,所到莫敵。消息傳入金陵,唐主大懼,飲食俱廢,如坐針氈,又恥降號稱臣,乃傳位于太子弘冀,遣使奉表,臣事中朝。計南唐所管地界,只有廬州、舒州、蘄州、黃州四郡未下。差使表奏世宗,獻其地土,乞求罷兵。世宗取表視之,見其言詞哀切,情意凄惻,遂言道:“朕本意只取江北而已,今唐主既能舉國納降,復何言哉?”乃賜答唐主書云:
大周皇帝書達唐主:朕興師,非為貪求土地,殘害人民;實以天下一家,各守封域,以撫治人民,永享安靜和平之福,將子子孫孫,實加賴之。通好方新,書旨更不多及。
差使領書,回金陵見唐主。唐主看書,心始感激,遂仍差使奉表來謝。其表云:
唐國主臣李璟謹頓首拜表上皇帝陛下:臣遣臣陳覺,奉表天朝。欽奉詔書,休兵息戰,允許和好,容小國仰天涵地育之德,臣不勝銜感。謹獻江北四州,每歲納貢銀一百萬緡,以供上國歲時之用。昧死謹言,伏候赦書。
世宗得表,群臣稱賀。江北悉平,共得十四州六十縣。復賜唐主書,諭以:“自今以后,朕已罷戰,不須傳位。”賜錢弘俶、高保融等犒軍錢帛數十萬。唐主仍差平章馮延已獻銀、錢、茶、谷共二百萬,赴御營前犒軍。世宗待之甚厚。馮延巳復命,稱世宗之德。于是唐主傾心臣服于周。有詩為證:
大將南征擁戰旗,歸降納土建功奇。
欲知邊境生民恨,烽火年來望眼迷。
世宗喜南方平定,下令班師還京。各營得令,無不歡欣。明日,拔寨起行。正是:
天子預開麟閣待,只今誰數貳師功?
駕返汴京,世宗論功封爵,給賞三軍,大開龍宴,慶賞功臣。自是君臣勤政,百姓安樂,置兵戈而不用,漸見太平之象矣。
一日,世宗于文書中得一木簡,長三尺,上寫著“檢點作天子”五字。世宗駭異,察其所置之人,竟不可得。時張永德為殿前都檢點,世宗心疑,遂命趙匡胤代之。
顯德六年,調回征蜀將帥王景、向訓等。
時有近臣奏道:“昨夜樞密使、昌邑侯王樸卒。”世宗聞奏,親臨其喪,慟哭數日,悲不能止,仰天嘆道:“天不欲朕致治耶?何守朕之速也?”命具衣冠,以王侯之禮葬之。文武百官俱皆送葬。汴京百姓感念王樸平日待民如子,皆悲哀祭獻,罷市三日,如喪考妣。有詩為證:
深明術數佐皇家,輔治新君謀遠夸。
正值升平身已故,黎民千古盡吁嗟。
卻說南唐主順中朝之后,與群臣議貢獻之禮,宋齊邱奏道:“昔日后漢主登極之時,主公曾獻女樂數十名,以免數年之擾;今議貢禮,亦可獻美貌聰明者與中朝,勝似金玉玩好之物,且吾江南得有泰山之安矣。”唐主道:“吾觀世宗乃英明之主,非比尋常,倘若不納,是無功而反獲罪矣。”齊邱道:“美色人人所愛,漢帝未嘗不英明,不聞棄逐而臨我不測也。望主公速即行之,必無他慮。”唐主依議,即令中官取美女。中官領命,選得美女二人,一名秦若蘭,一名杜文姬,送于唐主。唐主見二女果然豐姿出眾,美貌動人,即差禮部尚書王崇質為使,送二美女前往中朝貢獻。
崇質領命,安備車馬,即日離金陵,前往汴京。近臣奏知世宗,世宗召入殿前。崇質當階朝拜,奏道:“小臣奉主命,進獻美女二名、與陛下供憂閑之用。現在宮門外,以候圣旨。”世宗下旨,宣二美人入朝,伏于階下。世宗舉目觀看,果有國色,遂問其名。崇質奏道:“一名秦若蘭,一名杜文姬。”世宗大悅道:“名色兩美,足副朕懷。”旨令收入御樂院。趙匡胤出班奏道:“陛下英明圣德,端理天下,不可受外邦之色。苦受玉帛可以供給,粳米可以賞軍;今受女色,是使外邦聞之,皆以陛下為愛色之君,必致美女日進,而政事怠荒,圣德損壞矣。此萬萬不可,望陛下三思。”世宗道:“朕自有方略處之,無煩御弟所慮。”遂不聽諫。乃設宴款待崇質,因而問道:“汝主近日仍備武事,治甲兵乎?”崇質奏道:“自歸天朝以來,舉國悉得其主矣,尚何事于治甲修武乎?”世宗道:“卿之所見甚明。但朕興師證伐,則為仇敵;今為一家,汝主與朕大義已定,更無他說。然而人心難料,至于后世,則事不可知。歸告汝主,兵甲城郭,當宜修葺,為子孫之計。”
崇質頓首受命而辭,取路回金陵,見唐主,奏知世宗所諭之事。唐主感激,遂令守城官吏,凡城池之不完者修葺之,戍兵之單弱者增益之,更且整理軍伍。按下不提。
且說世宗自納美人之后,每召入宮侍宴,日則吹彈歌舞,夜則淫樂歡娛,迷戀情濃,累日不出視朝,凡一切朝政,皆決于范質、王溥二人。二人心不自安,約齊君臣,到趙匡胤府中商議軍國大事。不爭有此一番議論,有分教:憂國勤民,剔盡怠荒歸淳化;應天順庶,掃開蒙翳見重華。正是:
披堅執銳于焉釋,端冕垂裳自是新。
畢竟眾臣議論何事,當看末回自知。
絕聲色忠諫滅寵 應天人承歸正統
詞曰:
詩章進諫冀君聽,意殷勤愛敬。
閉邪陳善,焦燎園囿,莫非忠藎。
鴻運將開,人歸天應,見彩樓佳信。
圣人御極,日月爭輝,華夷歡慶。
右調《賀圣朝》
話說世宗自受女樂之后,迷于酒色,日漸怠荒,一切政事,皆決于范質、王溥。二人心懷憂懼,約齊群臣到趙匡胤府中,商議道:“今主上春秋鼎盛,未建東宮;又受南唐之貢,沉湎酒色,累日不朝:此非經國經民之為也。公乃國家大臣,未知有何良策,以正君心?”匡胤道:“吾正為此事,欲與諸公商議,不意諸公先降,足見忠勤。明日,我與諸公入宮合奏,看主上圣意若何。”眾皆欣喜而出。
次日,匡胤同群臣入朝,至內殿見世宗,奏道:“陛下春秋鼎盛,皇儲未立,終日佚樂,關系非小。臣等冒死進言,乞早立皇嗣,以副中外之望;遠色勵治,以昭圣德之休。則天下幸甚,臣等幸甚。”世宗道:“功臣之子皆未加恩,獨先朕子,豈能安乎?”匡胤奏道:“臣等受陛下厚恩,已是過寵,安敢以子孫受爵為望?乞陛下從群臣之諫,以定國計。”世宗見群臣意切,乃降旨,封皇子為梁王,冊立東宮。時梁王年方七歲,生得聰穎過人。當時群臣謝恩已畢,正欲陳詞諫正,適世宗心生厭倦,命各暫退。眾臣只得辭駕,怏怏而出。
無奈世宗日事荒淫,怠廢朝政。又于內苑起造一樓,名曰賞花樓,命教練使馮益監造。不消一月,把賞花樓蓋造得十分齊整,華美非凡。怎見得好處?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畫棟飛云渲染,雕梁映目新鮮。檐分高啄接青天,錦繡羨他名款。異品奇珍列滿,吹彈絲竹俱全。君王從此樂綿綿,美色香醪賞玩。
工事已完,馮益復旨奏成。世宗大喜,重賞馮益。駕至賞花樓,設宴與二姬賞玩。又下旨,命文武官員各獻奇花異卉,栽種內苑。這旨一下,那些忠臣良宰,心皆不悅,憤憤不平;只有那等希圖進用之臣,不吝千金,購求異卉,紛紛進獻。有詩嘆云:
異草奇花不足求,貪淫失政乃為憂。
嗣君小弱何堪立?兵變陳橋自有由。
且說鄭恩病愈起來,聞知此事,即來見匡胤道:“二哥,今主上不理朝政,日夕與美人淫樂,倘外邦聞知,干戈蜂起,民不聊生,如何是好?我與二哥竭力苦諫,不可坐視。”匡胤道:“非吾不欲苦諫,奈主上不聽,其如之何?”鄭恩道:“近聞圣上命百官獻花,吾與二哥何不以獻花為名,內藏諷諫之意,或者少有補益,亦未可知。”匡胤道:“此法最妙。”
次日,百官各自進花。匡胤與鄭恩亦至內苑,直趨花樓,來見世宗。世宗正與二美人酣飲,見匡胤到來,便問道:“二御弟亦來進花么?”匡胤奏道:“比聞旨下,臣等安敢有違。”世宗道:“卿進何花?”匡胤執梅花近前奏道:“此乃江南第一枝。”世宗命中官取來,供在瓶中,因問道:“此花因甚便稱第一?”匡胤奏道:“此花乃臨寒獨放,幽香潔白,不與凡流并比芳妍,故為第一。臣有一詩,以詠其美,愿為陛下誦之:
一夜東風著意吹,初無心事占春魁。
年年為報南枝信,不許群芳作伴規。”
世宗聽罷大喜,亦命杜文姬吟詩一首以贊之。文姬承旨,便吟道:
“梅花枝上雪初溶,一夜高風激占東。
芳卉池塘冰未泮,柳條如線著春工。”
世宗聽文姬之詩,稱贊不已。忽鄭恩大踏步上樓,奏道:“臣亦有花來獻。”世宗命左右取來視之,乃是一枝枯桑。世宗笑道:“這是枯桑,三御弟獻他何用?”鄭恩道:“臣獻此花,與眾不同。汴京城中若無此樹,則士民凍餓。臣有俗詩一首,敢吟與陛下助興。”遂而吟道:
“竹籬疏處見梅花,盡是尋常賣酒家。
爭是汴梁十萬頃,春風無不遍桑丫。”
世宗勉強喜悅,賜趙、鄭二人酒食。二人飲了幾杯,立于欄桿之外,見獻花者紛紛而進。追至日暮,世宗謂二人道:“卿等此時未歸,有何事議?”匡胤奏道:“臣等見陛下累日不朝,有荒政事,為此冒死上言,愿陛下勿事流連,親臨國政,則社稷有磐石之安矣。”世宗道:“朕向因干戈擾攘,并無少安。今日稍得閑暇,與二姬賞玩,聊敘一時之興耳,豈得遽云荒政?且人生在世,如弱草棲塵,崢嶸有幾?況今幸值中平之世,卿等亦得與親知故舊,暫圖歡樂,以盡余年,不亦可乎?而乃日事言詞,徒多瑣屑耶?”鄭恩奏道:“陛下不聽臣等之諫,恐有不測,悔之晚矣。”世宗不答,拂衣而入。
鄭、趙二人出了宮門,私相議道:“主上荒淫如此,若不設計,勢不可為。”匡胤道:“與你同見范樞密商議可也。”二人來見范質,說知其故。范質道:“昨日司天監奏,有火星下降。旨命該部禳解。為今之計,可乘禳災之舉,焚其賞花樓,庶可以挽回圣上之心。”鄭恩道:“此計大妙,不可泄漏。”
次日,密令守宮軍校,準備救火之具。將近二更,鄭恩躲于賞花樓下,聽得鼓聲聒耳,鄭恩于近宮邊放起火來。其夜值東風大起,一時之間,風助火勢,火乘風威,照耀得滿天通紅,遍苑雪亮。宮官報知世宗道:“行宮火起。”世宗大驚,親自看火,只見火已延及樓閣。鄭恩近前大喊道:“陛下速避,火勢近矣。”世宗驚慌無措,鄭恩負了便跑。二姬且哭且行,高聲喊救。忽見匡胤轉出,叫道:“速來,速來。”二姬只道真心救他,急奔前來。被匡胤左挾若蘭,右提文姬,向火焰里只一拋。正是:
粉面頓然成粉骨,紅顏頃刻變紅灰。
此時軍士望見匡胤將二姬燒死,各把水器齊來救滅了火,早見新造宮樓變為白地。次日,匡胤同文武朝見稱賀。世宗問道:“二美人何在?”匡胤奏道:“火勢甚大,莫能相救,想已燒死矣。”世宗聞之,痛悼不已,拂袖還宮。群臣各退。有詩為證:
忠臣至此亦堪憐,何事謀姬向火燃?
若使陳橋袍不著,千年忠義屬誰看?
世宗自被火驚,日日思想二姬,漸成疾病,不能視朝。適鎮軍節度使韓通團奏邊務事情,聞知世宗有疾,入宮待問。世宗說知得病之由。韓通奏道:“臣聞此舉皆趙、鄭二人所為。幸陛下善保龍體,不必以二姬為念。”世宗道:“朕已知之,然趙、鄭實朕之親臣,不忍加罪。”韓通謝恩而退。回至府中,心下暗想道:“主上倘有不測,朝中惟此二人專權,彼若以舊怨致釁于我,我何能堪?”乃召心腹李智商議其事。李智道:“君候公子尚未婚配。近聞符太師有次女,乃主上親姨,亦未擇配。君侯何不乘此入宮奏知主上,與之聯姻,日后符娘娘當國,君侯可保無慮矣。”韓通大喜道:“此計甚妙。”次日進宮,朝見世宗,奏知此事。世宗道:“朕當與子成之。”即日召符太師入宮,將韓通姻事說知。符太師奏道:“既蒙陛下圣諭,臣安敢有違?奈幼女嬉習未除,尚容再議。”世宗允奏。韓、符二人辭駕出宮回府。韓通以為世宗主婚,必然能成,遂乃打點行聘。不提。
卻說匡胤之弟匡義,因見冬雪初晴,在家無事,帶領數人,出獵于東郭門外。只見有一喜鵲立在靠墻梅枝之上,對了匡義,連叫數聲。匡義彎起彈弓,指定打去,正中那鵲左翼。那鵲又叫了一聲,展起雙翅,竟望符太師的花園里飛去了。匡義認得符太師花園,便令從人停騎園外,自己越墻而進,來尋喜鵲。才行幾步,只見那邊有七八個丫鬟,簇擁著一位小姐,正從假山石背后而來。匡義進退不及,慌慌張張門在一處躲避,偷眼看那小姐,年未及笄,生得窈窕娉婷,美貌無比。這小姐不是別人,正是符太師的次女二小姐,那小姐也為觀玩而來。當時符小姐帶領丫鬟來至國中,一眼脧去,早見了匡義。便令丫鬟喚至跟前,開言問道:“君是何處人氏?白晝逾墻,有犯非禮,三尺難容。”匡義答道:“小可乃趙司空之次子,當朝趙檢點之弟,名匡義。因見冬雪初晴,放騎游獵,偶放一彈,正中喜鵲,飛入小姐家園,小可一時誤進,望乞海涵。”符小姐見匡義人物魁梧,殊非凡品,心中已自歡喜;及聽言詞遜順,聲氣清和,不覺目凝神逝,暗自想道:“若得此人為婚,一生之愿足矣。”又問:“君年幾何?”匡義道:“小可年交十九。”小姐道:“曾娶親否?”匡義赧然搖手,以示未婚。小姐道:“君可速去,恐太師知覺,不當穩便。”匡義躬身應諾。小姐令侍女開了后門,放他出去。小姐戀戀不舍,以目送之。有詩為證:
喜鵲連枝墮符園,佳期預報賴他傳。
一言竟識非凡品,佇見成姻了宿緣。
匡義出得園來,同從騎徑回府中,見了匡胤,備述其事。匡胤道:“此天意也,使汝入園而得睹其容。”遂即差人請范樞密到府,分賓而坐。茶罷,匡胤將匡義誤入符太師園中,遇見皇姨之事,說了一遍,故欲相煩作伐。范質道:“此事容易,符太師夫人,與下官寒荊是通家之姻,明日當為令弟求婚,事必諧也。”匡胤大喜道:“若得事成,必當重報。”范質告別回家。
次日,命夫人郝氏到符府說親,與太師夫婦細述趙公子求親一事。太師道:“此段姻緣,極是相宜,怎奈主上先曾有旨,命許韓通之子為婚,今日我若許了趙公子,恐違了圣上之旨,事在兩難,如之奈何?”郝夫人道:“趙公子聞他有大貴之相,況兼德行皆全,英才日盛,較諸韓公子不啻天淵之隔。古人云:‘擇婿以德。’若許此人,諒圣上決不為怪。”太師道:“此言也是,但韓家先來議親,故難開口。老夫當效古法,于城中高結彩樓,待小女自拋彩球,看是誰人姻緣,以為定準,便可使兩家各無怨心。”郝夫人道:“太師所言甚當。”遂別了回府,訴知范質,令人報知趙府。
過了數日,符太師差人在于大街結起一座彩樓,相約韓、趙二家姻事。匡胤知道,乃令匡義準備。匡義應諾,帶了四五個從人,來到天街。見韓通之子天祿,領了數十名家將,先在等候。又有那些官家子弟,聚齊在樓下觀看。當時等了一回,只聽得樓上鼓樂齊奏,先有一管家人,向著樓外吟詩一首道:
“彩樓高結一時新,天上人間富貴春。
憑語藍橋消息好,盡教仙子意殷勤。”
那管家吟詩已畢,立在一旁。須臾,只見許多彩女整整齊齊擁著皇姨,于彩樓正中間坐下,舉眼望樓下看時,見樓下看的眾人都翹首而望。只見彩樓左首立著一人,人物軒昂,儀表非俗,又是打扮得齊楚。但見:
戴一頂官樣黑紗巾,穿一領纻絲青色祆,外罩蜀錦披風,腰系金線綠帶,足登烏靴,搖曳多姿。
原來此人就是心上之人,今日看見,分外英俊。又見那彩樓右首立著天祿,生得卑陋,面如烏漆,背似彎弓。看他打扮,倒也齊整。但見:
戴一頂官樣青絲笠,穿一領黃褐纻絲袍,系一條綠絨金線絳,著一雙黑皂麂皮靴。
當下符小姐細觀兩人,已判優劣。立起身來,在侍女手中接過彩球,對天祝拜已畢,執定彩球,看定了匡義拋將下來。正被匡義接著,跨上了馬,喜氣洋洋,與從人向南街去了。
天祿立在樓下,不瞅不睬,看者無不恥笑。跟隨人俱各沒趣,擁了天祿,上馬而去。回至府中,報與韓通。韓通大怒道:“圣上之命,反不及范樞密耶?”即令心腹將士,帶領數百勇壯家丁,埋伏于南街要路,等候槍親。不想事機不密,早有人報知匡胤。匡胤便與鄭恩商議。鄭恩道:“不須憂慮。我等輿從、樂人從小路抬回,待小弟扮做小姐,耍他一耍。”匡胤笑道:“言之有理。”遂令從人轎馬抬了皇姨,悄悄的從僻靜小路娶到府中,與匡義結親。不表。
只說鄭恩扮做新人,前面樂人引導,金鼓喧雜,燈燭輝煌,一行人鬧鬧熱熱,由南街大路而來。只見韓家的埋伏軍士,著見趙府迎娶已到,即時一聲號炮,一齊上前,把音樂隨從人等打散,搶得一乘大轎,自為得計,抬進韓府。韓通大喜,親自揭開轎簾。只見轎里踱出一個鄭恩來,高叫一聲:“韓兄,小弟到此,快備酒來與你對飲。”韓通情知中計,無可奈何,只得賠笑道:“老弟若肯開懷,便當款待。”鄭恩見韓通反賠笑臉,禮順辭謙,便正色相勸道:“韓兄,公子日后自有姻緣,何必爭執,以傷和氣?”言罷,辭別而去。韓通只氣得毛發直豎,憤恨于心。次日入朝,奏知世宗。世宗道:“匡胤之弟,亦朕之愛弟。此事不必深念,倘朝中有相宜者,朕當為卿議娶可也。”因加授韓通為充侍衛親軍副指揮使。韓通謝恩而出。
誰知世宗自得病以來,不能痊愈,延之日久,飲食不進,大勢日危,召范質等入宮,囑以后事道:“嗣君幼弱,卿等盡心輔之。昔有翰林學士王著,乃朕之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以為相。”質等受命而出,私相議道:“王著日在醉鄉,是個酒鬼,豈可為相?當勿泄漏此言。”是夕,世宗臥于寢宮,駕崩。遠近聞之,無不嗟悼。后人有詩以美之:
五代都來十二君,世宗英武更神明。
出師命將誰能敵?立法均田豈為名?
木刻農夫崇本業,銅銷佛像便蒼生。
皇天倘假數年壽,坐使中原見太平。
世宗既崩,群臣立梁王宗訓于柩前即位,是為恭帝。文武山呼已畢。尊符后為太后,垂簾聽政。遣兵部侍郎竇儀至南唐告哀。竇儀領命,至南唐來,正值天寒地凍,雨雪霏霏。不日到了南唐,見了唐主。唐主欲于廊下受詔,竇儀道:“使者奉詔而來,豈可失其舊札?若謂雨雪,俟他日開讀可也。”唐主聞言,拜詔于庭,不勝哀感。款待竇儀而別。
數日,有鎮、定報到:河東劉鈞結連契丹,大舉入寇,聲勢甚盛,銳不可當。近臣奏知太后。太后大驚,急聚文武商議。范質奏道:“劉鈞結連契丹,其勢甚大,惟部檢點趙匡胤可以御之。”太后依奏,即宣趙匡胤入朝,命為元帥,領兵敵契丹。匡胤奏道:“主上新立,在朝文武宜戮力同心,共守京城。臣當另調澶州等處將帥,一同征討,是乃萬全之策。”太后大喜,即下敕旨,前去調撥張光遠等,會兵出征。時苗光義自從在王府決數救護匡胤之后,一向隱在山中,今見世宗棄世,來到京中,見日下又有一日,黑光相蕩,指謂匡胤親吏道:“此天命也,時將至矣。”言畢,飄然而去。此時各鎮帥臣張光遠、羅彥威、石守信、楊延翰、李漢升、趙廷玉、周霸、史魁、高懷德等俱在麾下聽用。
當時擇日發兵,搖旗吶喊,擂鼓鳴金,一聲炮響,行動三軍。看看來到陳橋驛,軍士屯聚于驛門之外。忽高懷德對眾人道:“今主上新立,更兼年幼,我等出力,誰人知之?不如立檢點為天子,然后北征。諸公以為何如?”都衛李處耘道:“此事不宜預傳,可與匡義議之。”匡義道:“吾兄素以忠義為心,恐其不從,如之奈何?”正言間,忽趙普來至,眾人以欲立之事告之。趙普道:“吾正來與諸公議此大事。方今主少國疑,檢點令名素著,中外歸心,一入汴粱,天下定矣。乘今夜整各,次早行事。”眾皆歡喜,各自整頓軍伍,四鼓聚集于陳橋驛門,等候匡胤起身,便舉大事。此時匡胤身臥帳中,不知諸將所議。
天色漸明,部下眾將直入帳中,高叫道:“諸將有言,愿立檢點為天子。”匡胤大驚,披衣而起。未及詰問,眾擁至跟前,石守信竟將黃袍披在匡胤身上,抱在椅中,眾將山呼下拜,聲徹內外。匡胤道:“汝等自圖富貴,使我受不義之名。此何等事,而倉卒中為之?”石守信道:“主少國疑,明公若有推阻,而被豈肯信乎?再要成事,恐亦晚矣。”匡胤嘿然不答。匡義進道:“此雖人謀,亦天意也,兄長不須遲疑。且濟天下者,當使百姓感激如父母。京師,天下之根本,愿下令諸將,入城不許侵奪百姓,乃為天下定計也。且苗光義先生前日對人說道,日下復有一日,該哥哥登位無疑。”匡胤聽了苗訓之言,如夢初覺,想起前日相面之詞,真是先見,懊悔屢屢失禮于他。遂下令道:“太后與主上,是我北面而事的,不得冒犯;群臣皆我比肩,不得欺凌;朝中府庫,不得侵掠。用命有重賞,不用命則誅。”軍士皆應道:“謹受命。”匡胤號令已定,遂整隊而回。軍士至汴梁,自仁和門入城,秋毫無犯。百姓歡悅。有詩為證:
七歲君王寡婦兒,黃袍著處是相欺。
兵權有急歸帷幄,那見遼兵犯帝畿?
匡胤既入城,下令軍士歸營,自退于公署。
時早朝未散,太后聞陳橋兵變,大驚不迭,退入宮中。范質對王博道:“舉奏遣將,而致反亂,吾輩之罪也。”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自禁中而出,急來與范質議道:“彼軍初入,民心未定,吾當統領親兵禁軍以敵之。二公快請太后懿旨,布告天下,必有忠義勤王者相起,則叛逆之徒一鼓可擒矣。”范質依言,入宮見太后請旨。韓通歸至府中,召集守御禁軍、親隨將校,以備對敵。忽禁軍教頭王彥升大怒道:“天命有歸,汝何為自戕其身?”即引所部禁兵來捉韓通。韓通未及相迎,竟被彥升一刀梟了首級。部下軍兵將其妻妾并次子亦皆殺死,惟長子天祿逃脫,奔入遼邦而去。有詩為證:
忠于王事見韓通,世宗親臣有幾同?
欲御逆謀志未遂,階前冤血至今紅。
匡胤在公署聞得城中鼎沸,急忙下令禁止。有將捉得范質、王溥等來見。范質挺身責道:“公乃世宗之親臣,言聽計從。今欲乘喪亂而欺孤寡,生心謀反,異日何以見先帝于地下?思之豈不愧乎?”匡胤掩淚答道:“吾受世宗厚恩,今為六師所逼,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奈如之何?”言未已,帳前羅彥威拔劍在手,厲聲說道:“三軍無主,眾將議立檢點為天子,再有異言者斬!”王溥面如土色,拜于階下。范質不得已,亦下拜。匡胤親自扶起,以優禮待之。后人有詩以譏范質等云:
國祚既移宋鼎新,首陽不食是何人?
片言不合忙投拜,可惜韓通致殺身。
范質等奉匡胤入朝,召集文武百官,兩班分立。翰林院官捧出禪位詔書,令侍郎竇儀宣讀,詔曰:
天生蒸民,樹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禪位,三王乘時以革命,其極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歸。咨爾歸德節度使、殿前都檢點趙匡胤,稟上圣之資,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納麓,東征西怨,厥積懋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謳歌獄訟,歸于至仁。應天順民,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予其作賓。嗚呼欽哉,只畏天命!
竇儀讀罷詔書,匡胤就北面聽命訖。宰相扶了登崇元殿,加上天子袞冕,受群臣朝賀,是為太祖皇帝。奉周主為鄭王,子孫世襲其職。符太后遷居西宮。大赦天下。國號曰宋,改元建隆元年,而周運亡矣。古虞顧充有《歷朝捷錄》紀之云:
世宗以柴氏子,嗣太祖而立。撰通禮,正樂書,定大樂,設科目,而文教彬彬;敗漢兵,閱諸軍,平江北,伐契丹,而武功烈烈。王環以不降而受賞,仁贍以抗節而蒙褒;張美以供奉而見疏,馮道以販圖而被棄。威武之聲,真足以抵礪人心,激發一世。近者畏,遠者懷,有由然也。刻農桑之木,務本也;禁僧尼之度,抑末也;親囚徒之錄,恤刑也;貸淮南之饑,賑貧也;立二稅之限,便民也。注意黎元,留心治道,良法美意,未易枚舉,信為五代十二君中之令主矣。顧其亡國,亦若是之速,又何也?豈帝王自有真,天將生圣人為生民主,而日月既出,爝火不容不息乎?
追尊父弘殷為宣祖昭武皇帝,尊母杜氏為皇太后。當時太祖拜于殿下,群臣相賀,杜太后愀然不樂。左右進道:“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為天子,而反生不樂,何也?”太后道:“吾聞為君難。天子置身兆庶之上,治得其道,則此位尊;茍或失馭,求為匹夫不可得,此吾所以憂耳。”太祖拜道:“謹受教。”遂立賀氏為皇后,韓氏為偏宮,杜氏為西宮。
越數日,太祖下詔,加范質、王溥等為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弟匡義為殿前都虞候,趙普為樞密直學士。論扶立功,以趙彥徽、崔慶壽為龍捷右廂都指揮使并領節度使之職,以石守信、張光遠為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鄭恩、高懷德以列侯并領節度使之職,其余董龍、董虎、李通、周霸等俱為參將。詔下,諸臣各各謝恩。
時華山隱士陳摶騎驢過汴京,聞太祖登位,拍手大笑道:“天下自此定矣。”吟詩一首云:
夾馬營中紫氣高,屬豬人定著黃袍。
世間從此多無事,我向山中睡得牢。
吟罷,竟自回山。不提。
卻說太祖欲以優禮待朝臣,深念韓通之死,贈為中書令,以旌其忠。反加王彥升擅殺主將之罪,雖有幸寬宥之,但革其官,終身不用。后人有詩嘆之云:
擅殺之罪不可逃,當初何用進黃袍?
功臣既死無內及,后代兒孫竟失褒。
從此,天下大定,仁明之主,永享太平。《飛龍傳》如斯而已終。但世事更變,難以逆料。要知天下此后誰繼,當看《北宋金槍》便見源委也。后人有詩以詠之:
五代干戈未息肩,亂臣賊子混中原。
黎民困苦天心怨,胡虜驅馳世道顛。
檢點數歸真命主,陳橋兵變太平年。
黃袍丹詔須臾至,三百鴻圖豈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