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嘗語王荊公曰:“公面有<黑干>,用園荽洗之當去?!鼻G公曰:“吾面黑耳,非<黑干>也?!眳卧唬骸皥@荽亦能去黑。”荊公笑曰:“天生黑于予,園荽其如予何!”
張鑄,河北轉運使,緣貝州事,降通判太平州。是時葛源初得江東西提點銀銅坑冶,欲薦鑄,而移文取其腳色。鑄不與,但以詩答之曰:“銀銅坑冶是新差,
職比催綱勝一階。更使下官供腳色,下官縱跡轉沉埋?!?
吳孝宗,字子繼,撫州人,少落魄,不護細行,然文辭俊拔,有大過人者。嘉初,始作書謁歐陽文忠公,且贄其所著《法語》十余篇,文忠讀而駭嘆,問之曰:“子之文如此,而我不素知之,且王介甫、曾子固皆子之鄉人,亦未嘗稱子,何也?”孝宗具言少無鄉曲之譽,故不見禮于二公。文忠尤憐之,于其行贈之詩曰:“自我得曾子,于茲二十年。今又得吳生,既得喜且歡。吉士不并出,百年猶比肩。邇以彼江南,其產多材賢。吳生初自疑,所擬豈其倫!我始見曾子,
文章初亦然。昆侖傾黃河,渺渺盈百川。疏決以導之,漸斂收橫瀾。東溟知所歸,識路到不難。吳生始見我,袖藏新文編。忽從布褐中,百寶薄在前。明珠雜璣貝,磊或不圓。問生久懷此,奈何初無聞?吳生不自隱,欲語羞俯顏。少也不自重,不為鄉人憐。中雖知自悔,學問苦貧賤。自謂久乃信,力行困彌堅。今來決疑惑,幸冀蒙洗湔。我笑謂吳生,爾其聽我言。世所謂君子,何異于眾人。眾人為不信,積微成滅身。君子能自知,改過不逡巡。于斯二者洌?愚智遂以分。
顏子不貳過,后世稱其仁。孔子過而改,日月披浮云。子路初來時,冠雞佩犭豚。斬蛟射白額,后卒為名臣。子既悔其往,人誰御其新。丑夫事上帝,孟子豈不云。臨行贈此言,庶可以書紳。”孝宗至熙寧間,始以進士得第一,命為主簿而卒。既嘗忤王荊公,無復薦引之者,家貧無子,其書亦將散落而無傳矣,故盡錄文忠之詩,亦庶以見其跡也。
陳晉公為三司使,將立茶法,召茶商數十人,俾各條利害,晉公閱之,第為三等,語副使宋太初曰:“吾觀上等之說,取利太深,此可行于商賈而不可行于朝廷。下等固滅裂無取。惟取中等之說,公私皆濟,吾裁損之,可以經久?!庇谑菫槿f法,行之數年,貨財流通,公用足而民富實。世言三司使之才,以陳公為稱首。后李侍郎諮為使,改其法而茶利浸失,后雖屢變,然非復晉公之舊法也。
嘉中,梁莊肅公克家為相,以益州路轉運使張為三司副使,時議不厭。是時王逵罷淮南轉運使,至京,久無差遣,人或問曰:“何為后于張也?”逵曰:
“我空手冷面至京,豈得省副耶?”此論尤喧,故御史呂景初、吳中復、馬遵迭上疏論之,已而三御史皆斥逐,知制誥蔡襄繳詞頭,不肯草制,又論其事,故莊肅亦罷去。景初謝表略曰:“丞相以奸而犯法,政當奈何!御史之職在觸邪,死亦不避?!鄙w謂是也。
孫參政為御史中丞,薦唐介、吳中復為御史。人或問曰:“聞君未嘗與二人相識,而遽薦之,何也?”孫答曰:“昔人恥呈身御史,今豈求識面臺官也!”
后二人皆以風力稱于天下。孫晚年執政,嘗嘆曰:“吾何功以輔政,唯薦二臺官為無愧耳?!?
慶歷中,衛士有變,震驚宮掖,尋捕殺之。時臺官宋禧上言:“此蓋平日防閑不至,所以致患。臣聞蜀有羅江狗,赤而尾小者,其儆如神。愿養此狗于掖庭,
以警倉卒?!睍r謂之“宋羅江”。又有御史席平因鞫詔獄畢上殿,仁宗問其事,平曰:“已從車邊斤矣?!睍r謂之“斤車御史”。治平中,英宗再起呂溱知杭州,
時張紀為御史,因彈呂溱昔知杭州時,以宴游廢政,乞不令再往,其誥詞有曰:“朝朝只在湖上,家家盡發淫風。”尤為人所笑。
苗振以列卿知明州,熙寧中致仕,歸鄆州,多置田產,又自明州市材為堂,舟載歸鄆。時王逵亦致仕,作詩嘲振曰:“田從汶上天生出,堂自明州地架來。”
此句傳至京師,王荊公大怒,即出御史王子韶使兩浙廉訪其事,子韶又言知杭州祖無擇亦有奸利之跡,于是明州、秀州各起獄鞫治,振與無擇貶斥。熙寧已后,數以謠言起獄,然自逵詩為始也。
歐陽文忠公年十七,隨州取解,以落官韻而不收。天圣已后,文章多尚四六,
是時隨州試《左氏失之誣論》,文忠論之,條列左氏之誣甚悉,其句有“石言于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內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彪m被黜落,而奇警之句,大傳于時。今集中無此論,頃見連庠誦之耳。
王平甫學士軀干魁碩而眉宇秀朗,嘗盛夏入館中,方下馬,流汗浹衣,劉見而笑曰:“君真所謂汗淋學士也?!敝纹匠?,濮安懿王冊號,其原寢皆用紅泥雜飾,謂同舍王汾曰:“比聞王墳賜緋,得非子有銀章之命也!”其喜謔浪如此。
余為兒童時,嘗聞祖母集慶郡太守陳夫人言:江南有國日,有縣令鍾離君,與鄰縣令許君結姻。鐘離女將出適,買一婢以從嫁。一日,其婢執箕帚治地,至堂前,熟視地之お處,惻然泣下。鐘離君適見,怪問之,婢泣曰:“幼時我父于此穴地為球窩,道我戲劇,歲久矣,而お處未改也?!辩婋x君驚曰:“而父何人?”婢曰:“我父乃兩考前縣令也,身死家破,我遂流落民間,而更賣為婢。”鐘離君遽呼牙儈問之,復質于老吏,得其實。是時,許令子納采有日,鐘離君遽以書抵許令而止其子,且曰:“吾買婢得前令之女,吾特憐而悲之。義不可久辱,當輟吾女之奩篚,先求婿以嫁前令之女也。更俟一年,別為女營辦嫁資,以歸君子,
可乎?”許君答書曰:“蘧伯玉恥獨為君子,君何自專仁義?愿以前令之女配吾子,然后君別求良婿,以嫁君女?!庇谑乔傲钪錃w許氏。祖母語畢,嘆曰:“此等事,前輩之所常行,今則不復見矣。”余時尚幼,恨不記二令之名,姑書其事,亦足以激天下之義也。
張侍問為淄州長山縣主簿,縣有盧伯達者,與曹侍中利用通姻,復憑世蔭,大為一邑之患??h令累憚其勢,莫敢與之較。張一日承乏令,適會伯達以訟至庭,
即數其累犯,杖之。未幾,伯達之侄士倫來為本路轉運使,眾皆為張危之,或勸以自免而去。張曰:“盧公果賢者,安肯銜隙以害公正之吏乎?”了不嬰意。一日,士倫巡按至邑,召張語之曰:“君健吏也,吾叔父賴君懲之,今變節為善士矣?!睘榘l薦章而去。
王荊公再罷政,以使相判金陵,到任,即納節讓同平章事,懇請賜允,改左仆射。未幾,又求宮觀,累表得會靈觀使。筑第于南門外七里,去蔣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驢,從數僮游諸山寺。欲入誠,則乘小舫,泛潮溝以行,蓋未嘗乘馬與肩輿也。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僅蔽風雨,又不設垣墻,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勸筑垣墻,輒不答。元豐末,荊公被疾,奏舍此宅為寺,有旨賜名報寧。既而荊公疾愈,稅城中屋以居,竟不復造宅。
元豐中,屢失皇子,有承議郎吳處厚詣ト門上書云:“昔程嬰、公孫杵臼二人嘗因下宮之難而全趙氏之孤,最有功于社稷,而皆死忠義,逮今千有余歲,廟食弗顯,魂無所依,疑有崇厲者,愿遣使尋訪冢墓,飾祠加封,使血食有歸,庶或變厲為福。是時鄆王疾亟,主上即命尋訪,未數月,得土冢于絳州太平縣之趙村。詔封嬰為成信侯、杵臼為忠智侯,大建廟貌,以時致祭,而以處厚為將作監丞云。
馮樞密京,熙寧初,以端明殿學士帥太原,時王左丞安禮以池州司戶參軍掌機宜文字,馮雅與相好,因以書詫于王平甫曰“并門歌舞妙麗,吾閉目不窺,但日與和甫談禪耳。”平甫答曰:“所謂談禪者,直恐明公未達也,蓋閉目不窺已是一重公案?!瘪T深伏其言。
蘇舜元為京西轉運使,廨宇在許州,舜元好進,不喜為外官,常怏怏不自足,
每語親識曰:“人生稀及七十,而吾乃于許州過了二年矣?!?
熙寧庚戌冬,荊公自參知政事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史館大學士。是日,百官造門奔賀者無慮數百人,荊公以未謝恩,皆不見之,獨與余坐西廡之小閣。荊公語次,忽顰蹙久之,取筆書窗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與寄此生。”放筆揖余而入。后三年,公罷相知金陵。明年,復拜昭文館大學士。又明年,再出判金陵,遂納節辭平章事,又乞宮觀,久之,得會靈觀使,遂筑第于南門外。元豐癸亥春,余謁公于第,公遽激余同游鐘山,憩法云寺,偶坐于僧房,余因為公道平昔之事及誦書窗之詩,公憮然曰:“有是乎!”微笑而已。
沈括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同在館下談詩,存中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終不近古?!奔υ唬骸霸娬斎缡牵抑^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也?!闭偈谴嬷校珦袷羌?,四人者交相詰難,久而不決,公擇忽正色而謂正仲曰:“君子群而不黨,君何黨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見如是耳,顧豈黨耶?以我偶同存中,遂謂之黨,然則君非吉甫之黨乎?”一坐皆大笑。余每評詩亦多與存中合。頃年嘗與王荊公評詩,余謂凡為詩,當使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愈長,至如歐陽永叔之詩,才力敏邁,句亦健美,但恨其少余味耳。荊公曰:“不然,如‘行人仰頭飛鳥驚’之句,亦可謂有味矣?!比挥嘀两袼贾?,不見此句之佳,亦竟莫原荊公之意,信乎所言之殊,不可強同也。
陳恭公執中事仁宗兩為相,悉心盡瘁,百度振舉。然性嚴重,語言簡直,與人少周旋,接賓客,以至親戚骨肉,未嘗從容談笑,尤靳恩澤,士大夫多怨之。惟仁宗嘗曰:“不昧我者惟陳執中耳?!奔敖K也,韓維、張洞謚之曰榮靈,仁宗特賜曰恭。薨后月余,夫人謝氏繼卒,一子才七歲,諸侄俱之官。葬日,門下之人惟解賓王至墓所,世人嗟悼之。梅堯臣作挽詞兩首,具載其事,其一曰:“位至三公有,恩加錫謚無。再調金鉉鼎,屢刻玉麟符。已嘆鸞同穴,還悲鳳少雛。擁途看鹵簿,誰為畢三虞?”其二曰:“公在中書日,朝廷百事崇。王官多不喜,
天子以為忠。富貴人間少,恩榮歿后隆。若非笳鼓咽,寂寞奈秋風。”
劉丞相沆鎮陳州日,鄭獬經由陳,劉公為啟宴于外庭,使妓樂迎引至通衢,有朱衣樂人誤旨,公性卞急,遽杖于馬前,既即席,酒數行而公得疾,舁還府衙而終。先是張侍讀環夢公馬前有一朱衣人被血而立,至是果有此變。梅堯臣為公挽詞二首,具載其事云,其一曰:“處外諸侯重,居朝圣主知。祆逢庚子日,夢異戊丁時。歸槨江山遠,凝笳道路悲。欲傳千古跡,佐世本無為?!逼涠唬骸肮沤窠钥梢?,富貴不常存。歌者未離席,吊賓俄在門。朱輪空返轍,綠酒尚盈樽。人事固如此,令名貽后昆?!?
皇末,諸司使陳拱知邕州,有旨任內無邊事與除ト門使。是時廣源蠻酋儂智高檄邕州,乞于界首置榷場,以通兩界之貨,拱不報。久之,智高以兵犯橫山寨,掠居民畜產而去。拱慮起事而失ト門使也,皆寢不奏,亦不為備。司戶參軍孔宗旦知其必為患,移書于拱,乞為備御,拱不省。宗旦以糧料院印作移文,遍檄鄰州及沿江郡縣,俾顯應援。未幾,智高乘水漲以兵犯邕,殺拱而屠其城,執宗旦欲降之,宗旦目大罵,智高命斬于市,陳尸于路,時盛暑,蠅不集而尸亦不壞,智高懼,命埋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