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陳云貞寄外書
- 閨墨萃珍
- 佚名
- 2932字
- 2015-11-25 11:35:25
陳云貞寄外書
妹云貞端肅斂衽再拜,致候秋塘哥哥安履。憶自風亭分手,彈指十年。遠塞羈愁,空懷歲月。長門幽恨,莫數晨昏。然母親膝前,兒女團圞,尚可寬慰。哥哥只身孤戍,依人作計,誰與為歡,問暖噓寒,窺饑探渴?涼涼踽踽,未知消受幾許凄其。貞雖不能縱萬里之身,續一夕之好。而離魂斷夢,常繞左右矣。思君十二,回腸九折。豈虛語哉。別來七奉手札,僅復三函,使固罕逢,筆尤難罄,單詞片語,未足慰雙撐盼睫也。前歲五月六日,得一密信,四爺處送書之日,適貞臥病之時。投遞參差,幾成不測。幸蓮姐解人覷破,支吾遮掩,得以解紛。不覺冷汗涔涔,二豎登然告退。伏枕誦讀,欣感交集。少頃母親折書榻畔,笑語貞云:“錦兒脫罪偏隅,歸期可望。來稟頗自愧悔,想已磨折悛改,我今已憐之矣。”是皆哥哥孝思所感,不然,此恩正未易施也。
戊申七月托勞姓所寄書備述別后景況。自此五易寒暑,中間情景,大概寄知。新阡樹木成林,圍墻完固,歲時伏臘,瞻拜如常。湖水平遭,不相侵害,可以放懷。母親杖履優游,飲食猶昔。惟痰癥時作,精神稍衰耳。親族中概同陌路。大姊夫大姊姊雖不甚零落,亦無大照拂。二姊夫已故,二姊姊尚留都下。六妹妹遠在楚省,音問久疏。翼廷大兄,人雖刻薄,但為母親所倚賴。嗣后書來,總以一味感歉,庶可不失歡心。至負義人今已移居他所,不及提防。萋菲之言,暖昧之事,難免聳惑于哥哥。貞惟忍性堅心,立定腳跟,期盡吾之所當盡。至于青蠅墻茨之詩,信與不信,又何敢必。摠之瓊女而在,尚可為解,不幸又于去年八月出疹,冒風以死。十五年仳離辛苦,盡付東流。草草治棺,瘞于塋側。猶記沒之前夕,捧貞頰而啼曰:“爹爹離家已久,兒沒后,萬不可寄語及它。”今憶此言,不禁淚如泉涌。何止殘稿遺書,驚心欲碎;零脂剩粉,觸目蘭摧耶!丁郎讀書,頗有父風,然恃聰明而欠沉潛,務高遠而不咀嚼。詩詞有新詠之句,制藝則駁雜不純。青青子矜,初非館閣中人也。來書詢其所師,舞勺以前,皆貞口授,經史書詞,略知大義。庚戌仲春,始就楊先生學。捉筆為文,是秋即已了篇。嗣后楊先生選教諭去。至今皆卜權齋訓迪,教法頗嚴。貞亦不敢稍假辭色。課余之下,仍以詩詞試之,不留余力。惟母親姑息太甚,殊多窒礙,奈何奈何。貞母于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遽爾長逝。兩老人一生血脈,惟貞一線之存,不料六十年鏡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楚耶!墉弟原非己出,漠不相關,只知搜索家貲,良可痛恨。貞自遭此變,愈覺難堪,顆粒縷絲,一無所出。家務母親經理,歲入不敷,貞屢求典售,而又不忍輕去,徒令侵吞剝削,多致荒廢。房產欹傾過半,復被負義人據為己有,折變一空。僅留敗屋數椽,聊蔽風雨,大非昔時景況。從前緩急可商之處,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貞亦不輕啟齒,正恐不惟無濟,反遭非笑。馮郭西絕跡多年,間承四妹霞姑投以詩物并詢哥哥消息,情意頗真。些小通融,尚可資助,第恐日久漸疏,難保始終如一耳。而其肫肫懷急之忱,未可負之。前次囑帶瓶口扇、套鞋、襪、筆、茶諸物,盡為負義人賺去,言之恨恨。貞邇來兩餐之外,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奩具,陸續盡歸質庫。頻年已生之補綴,蓮姐之盤纏,丁郎之膏火束修,瓊女之釵釧鞋腳,在在皆挖肉補瘡所辦也。況問安侍寢,未敢偶離,怡色柔聲,猶虞獲咎。即飲食衣服,儉則負嗇吝之嫌,費又受奢侈之責。素則云樸陋無色,艷則云冶容誨淫,非詬誶相加,即夏楚從事。求有一日之承歡,亦不可得。貞年逾三十,非復少時,使兒女家人見之,有何面目。結縭之始,筆墨為命,拈毫橫笛,唱隨幾及十年。一旦飛梗蓬飄,往事不堪回首。簫聲研跡,久已荒疏。縱有和章,不過勉強承命。吟風弄月之句,斷不敢形于毫端。顧影自憐,可勝悲咽。蓮姐自壬夏摘花,受逼之后,其志益堅。雨榻風欞,寒砧煙火,甘苦與共,形影相隨。此貞今世之綴榴,而哥哥他年之桃葉耳。高魁顏忠賀花兒寺,只知迎合上意,計飽私囊。其素芝碧桃輩,鉤深索隱,播弄如簧,尤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態,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將就,飫以好言,博一時清凈而已。去年四爺遣人自伊犁來,傳述哥哥敗檢之事,并云一年之中,若肯節省,尚可余二三百金。幸負義人未將此語上稟,而貞初猶不信也。徐思哥哥賦性疏狂,未展才華,復經大難,一朝失足,萬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節。且棲身異域,舉目誰親。月夕花晨,酒闌燈炧。呼盧排悶,擁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嫠婦,彼美憐才,書生結習,未能免俗,聊復爾爾。貞方痛憫不暇,焉敢效妒婦口吻,涉筆規諷耶。惟念哥哥身非強健,情復憨癡。彼若果以心傾,何妨竟為情死。特思口餳齒蜜,腹劍腸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無窮之魔障。私心自揣,殊為君憂。況曲蘗迷心,兼能腹病。樗蒱游戲,更喪文名。些小儻來之財,何足為計。所慮哥哥千金之體,甘自頹唐。反不若貞之釜蟻余生,尚知自愛者。何哉?來書云:“三月適館春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詳。哥哥既與四爺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為家,何必舍此他圖,別生枝節?況去之未久,旋復歸來,則貞所不能解者。大丈夫處世,怨固不可深結,恩亦不宜過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圖報之地。四爺豪俠,人所共稱。但其癡意柔情,殆亦堪憐堪笑。自問與之莫逆。貞即探其為人,雖非上游,然心跡可取,超拔哥哥于苦海中,而噓拂之。酬報之機,貞心早為區畫矣。相隔萬余里,忽東忽西,萍跡無定,空致魚書,未瞻雁足。即有薄裹微資,亦不敢徑行遠寄,恐蹈故轍,轉使空函莫達也。
去春有查辦回籍恩旨,惜未能被及。然此后機緣,大有可望。十年期滿,定遇赦歸。諸凡隨遇而安,耐心以守。鸞臺珠浦,我兩人寧終無團圞時耶!每念弱草微塵,百年一瞬,夢幻泡影,豈能久留?生死兩途,思之已熟。別后況味,不減夜臺。現在光陰,幾同羅剎。何難一揮慧劍,超入清涼。奈綠葉如絲,牢牢縛足。不得不留此軀殼,鬼渾排場,冀了一面之緣,不負數年之苦。他年白頭無恙,孺子有成,大事一肩,雙手交卸,貞心不大快哉。故今者哥哥一日未回,此擔一日不容放下也。
六弟自上江來,猝聞有回伊之便。掩戶挑燈,疾書密寄,淚痕滿紙,神魂遄飛。計書到日,開緘當在黃梅。想哥哥閱之,心與俱酸也。附詩六章,聊以言志,信手拈來,亦是一幅血淚圖耳。詩一:
搔手云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
可憐遠道頻年夢,幾斷深閨九曲腸。
井臼敢云虧婦道,荻丸聊以繼書曏。
孝慈兩字今無負,即此猶堪報數行。
二:
鶯花零落懶寨幃,怕見簾前燕子飛。
鏡里漸斑新髩角,客中應減舊腰圍。
百年幻夢新如寄,一線余生命亦微。
強笑恐違慈母命,藥囊偷典嫁時衣。
三:
十五嬌兒付水流,綠窗不復喚梳頭。
殘脂剩粉鞶絲閣,碎墨零香問字樓。
千種凄涼千種恨,一分憔悴一分愁。
儂親亦未終儂養,似此空花合六休。
四:
當時夢里喚真真,此際迢迢若比鄰。
愛寫團圞違字讖,偷占榮落視花神。
那堪失意飄零日,解得關心屬望人。
別有憐才惟一語,來年消瘦恐傷春。
五: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勞任怨敢欷歔。
迷離摸索隨君夢,顛倒尋求寄妾詩。
妝閣早經疏筆墨,簫聲久已謝庭除。
讒言休擾離人耳,猶是堅貞待字初。
六:
未曾蘸墨意先癡,一字剛成血幾絲。
淚縱能干終有跡,語多難寄反無詞。
十年別緒春蠶老,萬里羈愁塞雁遲。
封罷小窗人靜悄,斷煙冷露阿誰知。
甲寅嘉平朔夕。云貞再拜上。
此信在山東馬遞包封內,拆看抄錄仍封好馬遞至伊犁。義心苦調,哀艷動人。惜錄者未傳其姓。且俟知者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