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門詞事匯錄 七則
二十年來,中外多故,詞人哀時憫世不敢顯言,往往托為吊古詠物之作,以寄其幽憂忠愛之志。非得同時人為之箋解爬梳,數十年后,讀者不復知為何語矣。今夏溽暑逼人,聊取王佑遐黃門半塘詞及朱古微侍郎強村詞讀之,見其中多有涉及時事者,爰就所記憶,拉雜錄之,不能得其什一也。
半塘老人游仙詞
《佑遐味梨集》中,有望江南小游仙詞十五首,皆詠頤和園故實,錄之以當詩史。
(一)排云立,飛觀聳神霄。雙鶴每邀王母馭,六龍時見玉宸朝,阿閣鳳皇巢。
(二)山徑轉,云磴郁盤紆。聞道練顏仙姥健,御風不用日華車,飛佩響瓊裾(孝飲晚年甚健,每游園登山陟磴,步履若飛,宮婢有追隨不及者)。
(三)云木杪,瑤殿敞山阿。天上也思安樂好,璇題新署小行窩,富貴到煙蘿。
(四)金闕秘,朝暮降真仙。甲乙親排承直日,英皇分侍上清筵,來往各翩然。
(五)新漲落,荇藻碧參差。偶駕潛虬凌弱水,人間遙指是晴霓,金翠接天西。
(六)多少事,天上異人間。電入夜城光不滅,月臨蓬島影長圓,云水共澄鮮(此指電燈)。
(七)壺中靜,揮灑出天真。題榜少霞官閣吏,侍書南岳召夫人,清極絕纖塵(侍書夫人疑指繆素筠)。
(八)煙柳外,空翠濕衣裾。三塔高低連北鎮,六橋縹緲似西湖,圖畫定誰如。
(九)屏山曲,云母繞周遭。玉座重重遮錦幄,琪花密密獲仙茅,寒重覺天高。
(十)闌干側,風景更誰同。千步長廊隨曲水,萬株寒翠閑鞋紅,迎面碧芙蓉。
(十一)琉璃壁,云影四周回。不遣輕塵粘舞席,愛移行幛傍歌臺,羯鼓報花開。
(十二)云水畔,奇幻絕人寰。泛海靈槎疑化石,出林高閣欲藏山,休作化城看。
(十三)仙路迥,天外望青鸞。最是云間雞犬樂,因緣分得鼎余丹,長日守松壇。
(十四)驂鸞路,行近意都迷。柳岸風輕煙絮軟,芝田日暖藥苗肥,云控漫如飛。
(十五)游仙樂,彈指現林邱。寶氣遠騰天北極,豪情親遏海西流,終古不知愁。
九九銷寒圖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兩句九言,言各九畫,宣廟御制詞中語也。懋勤殿謹依原跡,雙鉤裝幅,為《九九銷寒圖》,題曰管城春滿。南齋諸臣,按日填注,陰晴風雪,日填一畫,八十一日而畢,歲為故事。歸安朱古微宗伯集中,有《齊天樂》一首詠此,詞云:「龍池淺色東風緩,春光管城先透。三起三眠,一波一磔,妝點銷寒時候。酥鈿九九,換新樣宮綃,墨塵雙逗。鵲尾香中,幾呵揮翰玉堂手。清吟天上事遠,御屏宣侍處,玉案烏袖。六管光陰,百年文物,不是尋常懷舊。芳韶盡有,夢不到靈和,雨滋煙溜。自擘苔箋,細填梅蕊瘦。」
鷓鴣天詠
黃門《半塘詞》中,多以鷓鴣天詠史之作,實皆風議時事之什也。定稿中僅留五首。一、「笑里重簪金步搖,鸚哥學語盡能驕。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箋十色,燭三條,東風從此得愁苗。靈甤秘記分明在,回首神峰萬仞高。」此當指丙申丁酉間事,漚翁曾為述其大略,惜忘之矣。二、「卅載龍門世共傾,腐儒何意占狂名。武安私第方稱壽,臨賀嚴裝早辦行。驚割席,憶橫經,天涯明日是春城。上尊未拜官家賜,頭白江湖號更生。」三、「群彥英英祖國門,向來宏長屬平津。臨歧獨下蒼生淚,八百孤寒愧此君。傾別酒,促歸輪,壯懷枉自托風云。劇憐彩鹢乘濤處,親見蓬萊海上塵。」兩首皆指常熟去國事。四、「屬國歸來重列卿,楊家金穴舊知名。似傳重訂冰天錄,那得長謠穎水清。仙仗入,篋書傾,空令請劍壯朱生。好奇事盡歸方朔,殿角微聞叩首聲。」此首指南海張樵野尚書事。五、「注籍常通神虎門,書生恩遇本無論。鬼神語秘驚前席,挽輅謀工拾后塵。空折角,笑埋輪,寓言秦鹿底翻新。可憐一哄成何事,贏得斑姬苦乞身。」此首為朱古微學士、張次珊參議劾某官事發,折角埋輪,指兩人姓也。常熟之去國也,正當戊戌變法之初。強村詞中有《丹鳳呤》一首,題為《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霽之作》,即詠此事也。其詞云:「斷送園林如繡,雨濕朱幡,塵飄芳閣。黃昏獨立,依舊好春簾幕。分明俊侶,霎時乖阻,鏡鳳盟寒,衫鸞妝薄。漫托青禽寄語,細認銀鉤珠淚,潛透箋角。此后別腸寸寸,去魂總怯波浪惡。夜瞑天寒處,拚鉛紅都洗,眉翠潛鑠。舊情未訴,已是一江潮落。紅燭玉釵恩易斷,悔圓紈野握。影娥夢里,知甚時念著?」
詠珍妃殉國事
珍妃殉國一事,孝哲皇后之殉節,義烈哀慘同為千古所未有。強村集中《聲聲慢》一首,題為《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落葉詞見示感和》,即賦此事也。詞云:「嗚蛩頹城,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拼盡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凄奏,分付哀弦。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回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又兩家詞中《金明池詠扇子湘荷花》一首,其后闋亦暗指此事。王云:「忽涌飛塵驚掠鬢,怕水佩風襟,舊情難問。芳時換哀蟬曲破,花夢短野鴛睡穩。裊香煙復道垂楊,望太乙仙舟,歸期難準。剩泣露欹盤,飄零鉛淚,悄共銅仙揄搵。」朱云:「拗折西風絲寸寸,漫覓醉仙漿,碧筒深引。霓裳舞今宵迭遍,盤淚影明朝吹盡。盡相思太液秋容,但墜粉空房,石鱗沉恨。怕玉井峰頭,月昏煙淡,翠被余香愁損。」
詠雛伶五九事
京師雛伶五九者,以色藝名丁戊間,南海張樵野侍郎昵之。侍郎之譴戌也,門生故吏,無敢往送行者。五九獨棄所業,追送至西安而后返。都下一時,稱為義伶。兩家集中,各有《氐州第一》一首,即詠此事。王云:「何事干卿,笙鳳喚起,當歌對酒情抱。舞扇留云,邊笳訴月,凄絕榮華露草。三五年時,記舊約攏房深窈。張緒風前,秦宮花底,負春多少?又試新聲鶯燕小,話前事亂愁誰掃。迷蝶春心,聞蟬客思,甚夢醒人杳。乍開簾驚見處,歌塵惹閑情絕倒。玉笛從今,定愁翻伊涼別調。」朱云:「輕薄箏塵,零亂鈿粉,當筵恨壓眉小。密緒連環,清吭掩扇,凄隔秦天縹緲。蕃馬屏風,有暗月窺人偷照。玉杵深盟,金錢淺擲,頓催歡老。八九驚烏棲樹少,定輸與羈雌鳴繞。毳幕思新,珠田夢遠。驀并歸愁抱。惹花前閑淚落,停杯處相看一笑。誰打鴛鴦,錦塘空孤眠到曉。」
紀王煥事
漚尹集中《鳳街杯》一首,哀山陰王郎中煥也。煥,字輔臣,儀貌昳麗,才思倜儻,頗以天下才自負。入貲為工部郎,與壽山為昆弟交。壽山官侍衛,貧窶甚,幾不給饘粥,賴煥時時卵冀之。煥恒鬻室人簪珥衣飾,以資壽山。壽山感煥甚,誓富貴無相忘也。俄而壽山以剛毅薦,出為黑龍江將軍。因奏調煥同往,軍府之事,委悉以之。煥竊自喜,得藉此發舒,視官事如家事,經畫區處,井井有緒,壽山聲譽日隆起。已而都下拳禍作,東三省奸民,亦紛紛應之。壽山承中朝意旨,一意招撫,且將盡除境內教士西商,煥力陳不可,壽山弗聽,煥爭之急,壽山大忿,遽攘袂大詬,立逐煥出署。煥知不可諫,亦遂驅車南返。行三日矣,壽山回念前事,益忿戾,忽轉念,謂煥此去入都,必且毀己,且其沮義舉,為外人游說,心尤不可問,彼既無君臣之倫,吾安能復顧友朋之誼,不速除之,將有后患。因召材官數人,授以健馬,令速追煥還省。煥方在中途,見材官來,以為壽山有悔禍之心,仍用己謀也,乃欣然返。至軍署,則壽山已盛服坐堂皇,健兒數百左右侍,乃大驚。壽山見煥至,憤怒跳踉,不復可遏。命侍者捽煥使跪,拍案大詈,叱其不忠,立命縛出斬之。未逾月,壽山亦敗死。詞云:「斡難河北陣云寒,咽西風鄰笛凄然。說著舊恩新怨總無端,誰與問九重泉?悲顧景,悔投箋,斷魂招哀迸朱弦。料得有人收骨夜,江邊英武賦誰憐。」
陶農部宮詞
新建陶無夢農部,有宮詞百首,述三十年來內庭軼事,大都得自傳聞。為錄其翔實者十五章,附以箋釋,皆他時史料也。
倚虹堂外柳煙濃,御路無塵走六龍。歲歲宸游春色里,萬人歌舞百官從。
雕欄百折接明廊,仙殿排云涌御香。天半銅享光四照,日高草木遍山黃。
八方無事暢皇情,機暇揮毫六法精。宸翰初成知得意,宮人傳喚繆先生。
釘鈴佩馬去如飛,諳達垂鞭左右隨。詔遣阿哥歸主祭,黃韁紫轡好威儀。
公使西南越巨溟,國書親奉覲宮庭。禮臣引入文華殿,天語溫和賜寶星。
景運門前曉色開,百官濟濟早朝回。御醫隨例聽傳喚,排日抄將脈案來。
六龍倉卒幸西秦,玉骨含冤裹錦裀。從此笙囊休進御,武皇歸哭孟才人。
天家玉食喜奇瑰,潑翠茶濃瑪瑙杯。昨日使臣新貢入,柏林香草野楊梅。
天半燈搖紫電流,玲瓏殿閣仿歐洲,卻因一炬西人火,化出繁華佛照樓。
清華西苑景如仙,百頃琉璃漾井蓮。羨殺詞臣與樞密,獨邀天寵許乘船。
供御龍賓發異香,新年染翰伴君王。淋漓錫福蒼生筆,福字先書絹一方。
園子春來柳早青,郊居景物暢皇情。輪船似報巡游信,一帶長河汽笛聲。
疆臣獻納太珍奇,一笑天顏喜可知。翡翠壽星高二尺,透明碧綠似玻璃。
蠶織蘇杭藝最精,詔征機女入神京。綺華館內熏風暖,長晝遙聞絡緯聲。
恭進應時春貼子,樞臣親寫硬黃箋。兩齋毓慶同頒賜,麝墨雞毫下九天。
紀歙鮑烈士增祥事
光緒初,安徽歙縣令某者,書生也,愚而墨。寵二胥:曰王耀,曰三多,挾其勢,恣橫一邑,豪奪巧取,靡虛日。歙人許頌康,薄有貲。其戚程某,為武學生,富過許。有質庫,一在縣北富堨。許以事積忤二胥,適邑有盜案發,二胥乃虛構左證,誣許、程為逋逃主,執入獄。鍛煉月余,許、程不勝搒掠,兩股肉乃糜,遂誣服。獄成,上江督皖撫,不日出決矣。王耀揚鞭過富堨市,指質庫笑曰:「此不日屬我矣。」歙之人,莫不憤怒,然莫敢誰何者。鮑增祥,歙諸生,舉秋試為副貢,儒而俠者也。聞之大憤,乃攘臂為文,獨具己名上徽守,白許、程冤。守召增祥詰之曰:「獄已成,汝橫來干涉,案出入甚大,誣平民猶反坐,況官長乎?汝能任此責,吾則轉詳大府,否則不如已也。」持其書作注目狀,同署名者噤無言,增祥毅然曰:「諾,刀鋸鼎鑊,某一人當之,不以累眾也。」書遂上。二胥猶不知,日盼金陵回文至,決許、程于市。歙故無劊手,走休寧,假以來。是時候官沈文肅督兩江,政尚嚴明,得書陰廉得其實,乃大怒。立馳釘封付徽守,釋許、程,梟二胥示眾。守奉檄坐堂皇,召二胥至,陽陽如平時,示以檄,始色變無語,縛以赴市,守親監刑,觀者如堵。即以休寧劊手奏刀焉,梟其首于萬年橋上。橋者,歙北通衢也。某令聞變,飲藥死。未數年而有方伯松之事。
方伯松者,歙市井中人,少無賴,以博蕩其產,則橫噬閭里間,邑人尤患苦之。會天主教士來歙,方首先皈依,稱信徒,益號召群不逞以濟其虐。方不識字,諸生某某等為之記室,赴訴者日恒數十人,半田產錢債事。方頤指記室錄其詞畢,即分命其黨,汝往某村取某田,若往某村取某錢,母子毋少缺。皆以券授之,其券皆數十年陳舊物也。日暮歸,悉出所收以獻,無少短缺。方妾誕日,邑之縉紳,莫不蒲伏賀于庭,壽禮至盈屋,而西教士固不知也。遇訟獄,方第署片紙付縣令,令悚息奉行,如得大府檄。胥役輔之,四境騷然,至不敢偶語方名。增祥客于外,方歸,聞之,大憤曰:「世安得有此?」謀走省控諸院司。方聞之,笑曰:「此豈復梟王耀時耶?」增祥憤愈甚,星夜去。方乃揚言將以眾毀鮑氏之家,增祥子鶚是時亦舉于鄉,夷然弗為動,方亦卒不敢往也。增祥卒白皖撫,郵書上海法主教某,斥方出教籍,徒黨悉鳥獸散,方始斂跡。增祥字結廷,能詞,工畫梅。家無儋石儲,而好為任俠,得錢輒散去。室人交謫,偃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