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圖注本)叁 冒險史
- (英)柯南道爾
- 12207字
- 2019-05-21 09:48:47
身分案
我和福爾摩斯對坐在貝克街寓所的壁爐前面。他開口道:“老兄,生活比人們所能產生的任何想象都要奇妙,現實中發生的很平常的事情,我們連想都不敢想。假如我們能夠手拉手飛出那扇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地揭開那些屋頂,窺視里邊正在發生的不尋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神秘的計劃、莫名的爭吵以及一連串令人驚奇的事件,它們一代一代地不斷發生著,導致稀奇古怪的結果。看到它們,就會讓所有老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尾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
我回答說:“我不太相信。報上發表的案件,普遍地說,都十分單調,俗不可耐。警察的報告現實到了極點,必須承認,結果是既不有趣,也沒有藝術性。”
福爾摩斯說:“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必須運用一些選擇和判斷。警察報告里沒有這些,他們的重點也許放到了地方長官的陳詞濫調上,而不是放在觀察者眼中必不可少的實質細節上。通過那些細節就能看出,沒有什么比司空見慣的東西更加不自然和不尋常。”
我搖搖頭,笑著說:“我十分理解你的想法。當然,由于你所處的地位——三大洲每個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顧問和助手,你有機會接觸到一切異乎尋常的人和事。可是在這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讓我們做一個實驗,這兒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標題:《丈夫虐待妻子》。這條新聞占了半欄,但我不用看內容就完全明白里面說的是什么。當然了,這里一定牽扯到另一個女人、嗜酒無度、推推搡搡、拳打腳踢、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者房東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寫不出比這更粗制濫造的東西
。”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看了一下,然后說:“其實,你所舉的例子,對你的論點來說是很不恰當的。這是鄧達斯家分居的案子,它發生的時候,我正準備把與它有關的一些細節弄清楚。丈夫是絕對的戒酒主義者;沒有別的女人;被指控的行為是,他養成了一種習慣,在每餐結束時,總是取下假牙,扔向他的妻子。你必須承認,這件事在一般講故事者的想象中是不會發生的。醫生,來一點鼻煙
,從你所舉的例子來看,我贏了。”
他伸手拿過自己的舊金鼻煙壺,壺蓋的中心鑲了一顆耀眼的紫水晶。它的光彩奪目同福爾摩斯的樸素作風和簡單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于是我忍不住加以評論。
“啊,”他說,“我忘記有幾個星期沒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酬謝我在艾琳 艾德勒照片案中的工作而贈送的小小紀念品。”
“那個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璀璨生輝的戒指問道。
“這是荷蘭王室送給我的,我幫他們處理的事件非常微妙,即使對你這樣一位始終誠誠懇懇地記錄我的一兩件小事跡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么,現在你手邊有什么案子嗎?”我頗有興趣地問道。
“大概有十來件,但沒有一件會讓你感興趣。它們是重要的,你能理解,但并不是有趣的。沒錯,我發現通常認為不重要的事件倒充滿了觀察和機敏地分析因果關系的余地,這樣的調查工作才會有趣。罪行越大,往往越簡單;因為罪行越大,一般來說,動機就越明顯。在這十來個案子里,除了從馬賽來要我辦的那件事頗為復雜之外,其他就毫無趣味可言了。不過,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有更有趣的案子了,因為如果我不是大錯而特錯的話,現在又有一位委托人來了。”
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在拉開了窗簾的窗前,向下看著灰暗而蕭條的倫敦街道。我越過他的肩膀往外看去,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圍著厚毛皮圍巾,寬檐帽子上插著一根大而卷曲的羽毛,以德文郡公爵夫人賣弄風情的姿態,斜壓在一只耳朵上面。在這樣盛裝之下,她神情緊張、遲疑不決地向上窺視著我們的窗子,同時身體前后搖晃,指尖煩躁不安地撥弄著手套的鈕扣。突然,像游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似的,她急切地穿過馬路,然后我們聽到了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香煙扔到壁爐里,說道:“這種征兆,我以前看見過。在人行道上搖搖晃晃經常意味著發生了情感上的問題。她想征求一下別人的意見,但又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把這樣微妙的事情告訴別人。在這一點上我們也要區別分析。當一個女人覺得一個男人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她就不再猶豫了,通常的征兆是急得把門鈴線都拉斷了。現在,我們可以把它看做一樁戀愛事件,不過這個女子并不怎么憤怒,只是迷惘或憂傷。好在她已經親自登門造訪,我們的疑團很快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說著,有人敲門,身穿號衣的小聽差進來報告說瑪麗 薩瑟蘭
小姐來訪。話音未落,客人就出現在這位矮小黝黑的男孩身后,仿佛一艘隨著領港小船揚帆而來的大商船。福爾摩斯以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禮的非凡態度對她表示歡迎,他隨手推上門,微微鞠躬,請她在扶手椅里坐下,片刻之間,就以他特有的心不在焉的神態將她打量了一番。
他說:“你眼睛近視,要打那么多字,不會感到辛苦嗎?”
她回答道:“開始確實有點辛苦,但現在我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體會到這個問題所代表的意義,驚異地盯著他,寬闊而和善的臉上露出恐懼和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叫道:“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過我吧,不然,怎能知道這些事呢?”
福爾摩斯笑著說:“不要擔心,我的工作就是知道一些事情。也許我已經把自己鍛煉得能夠了解別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話,你怎么會來請教我呢?”
“先生,我是從埃思里奇太太那里聽說了您,才來找您的。警察和大家都認為她的丈夫已經死去,放棄尋找,而您卻毫不費力就找到了他。哦,福爾摩斯先生,我期望您也能這樣幫助我。我并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點錢之外,憑我繼承的財產,每年還有一百英鎊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的消息,我愿意全部拿出來。”
福爾摩斯問道:“你為什么這樣匆忙地離開家來找我呢?”他雙手對頂著指尖,眼睛望著天花板。
瑪麗 薩瑟蘭小姐茫然若失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驚異的神色。她說:“是的,我是匆忙出來的。看到溫迪班克先生——也就是我的父親——對此事漠不關心,我非常氣憤。他不肯去報告警察,也不肯到您這里來。最后,由于他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斷地說‘沒事,沒事’,我怒火中燒,穿上外衣,就立刻跑來找您。”
“你的父親,”福爾摩斯說,“一定是繼父,因為你們姓氏不同。”
“是的,他是我的繼父。我叫他父親,但這聽起來很可笑,因為他只比我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我母親還健在。福爾摩斯先生,父親剛死不久,她就再婚了,而且對方比她年輕幾乎十五歲,這使我很不舒服。我父親是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遺留下一個相當大的企業,這個企業由母親和工頭哈迪先生
繼續經營。可是,溫迪班克先生一來就迫使母親出賣了這個企業,因為他是個酒類的旅行推銷員,地位很優越。他們賣出商譽和利息,總共得到四千七百英鎊。假如父親還活著,他得到的錢數會比這個多得多。”
我以為福爾摩斯會對這雜亂無章和沒有頭緒的敘述感到厭煩,但相反的是,他聚精會神地傾聽著。
他問道:“你自己的一百英鎊收入是從這個企業里得來的嗎?”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筆另外的收入,是在奧克蘭的奈德伯父
遺留給我的。那是新西蘭股票,利率四分五厘。股票金額是兩千五百英鎊,但是我只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的話深感興趣。你既然可以每年提取一百英鎊的巨款,加上工作所掙的錢,完全可以去旅行,輕松地過著舒適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獨身女士大約有六十英鎊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這個數目小得多,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您可以理解,只要待在父母家里,我就不愿意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當我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只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來交給母親,我認為自己只依靠打字所掙的那些錢就能過得很好。我每打一張紙能掙兩便士,一天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福爾摩斯說:“你已經把自己的情況說得很清楚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他面前就像在我面前一樣,談話不必拘束。請把你和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的關系全都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緊張不安地擺弄著短外衣的鑲邊。她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煤氣管道工的舞會上。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他去世之后,他們還記得我們,并把票送給了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愿意我們去舞會,他從來不愿意我們去任何地方。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禮拜,他都會很生氣。可是這次我下決心一定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權力阻止我呢?他說,父親的所有朋友都在那里,我們結識那些人不合適。他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而我那件紫色長毛絨外衣,幾乎就沒從柜子里取出來過。最后,他沒有別的辦法,為了公司的事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就隨同以前當過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一起去舞會了。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想,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后,對你去過舞會的事一定很惱火。”
“啊,可是他的態度還不錯。我記得他笑了笑,聳聳肩膀,說不讓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是沒用的,她總是有自己的辦法。”

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煤氣管道工的舞會上。
“我明白了。在那舞會上你遇見了一位叫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的紳士。”
“是的,先生。那天晚上我遇見了他。第二天他來訪,問我們是否平安無事地回到家里。在那以后,我又見過他 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和他一起散過兩次步,但之后,我父親回來了,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對,您知道我父親不喜歡那樣的事情。只要能做到,他總是極力不讓任何人來訪。他總是說,女人應當安于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不過我卻常常對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我還沒有。”
“那么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又怎樣了呢?他沒有設法來看你嗎?”
“是的,父親在一星期內又要去法國了,霍斯默來信說,在他走之前最好不要見面,那樣更保險。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而且他每天都會來信。我一清早就把信收進來了,沒有必要讓父親知道。”
“這時候你和那位先生訂婚了嗎?”
“啊,已經訂婚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訂了婚。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 是萊登霍爾街一家辦公室的出納員,而且 ”
“什么辦公室?”
“福爾摩斯先生,最大的問題在這兒,我不知道。”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就住在辦公室。”
“你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 只知道在萊登霍爾街。”
“那么,你的信寄到哪里呢?”
“萊登霍爾街郵局,留待本人領取。他說,如果寄到辦公室,其他辦事員就會嘲笑他和女人通信。所以,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像他的信那樣,但他又不肯,說收到我親筆寫的信才像同我直接往來,而打字的信,讓他覺得我們中間隔著一部機器。福爾摩斯先生,這表明了他是多么喜歡我,哪怕從這些小事情上也能體現出來。”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小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還記得關于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個非常靦腆的人,寧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愿在白天散步,因為他很不愿意引人注意。他舉止文雅,態度悠然,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得過扁桃腺炎和甲狀腺腫大,所以嗓子一直不太好,說起話來有些含糊、細聲細氣。他對衣著很講究,總是十分整潔素雅,但他的視力和我一樣不好,所以總戴著淺色眼鏡,用來遮擋光線。”
“你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國之后又發生了什么呢?”
“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又來到我家,并提議,在我父親回來前就結婚。他非常認真,要我把手放在《圣經》上發誓,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要永遠忠實于他。我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非常正確的,這是他真誠的表現。母親從一開始就對他很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歡他。然后,當他們談起要在一星期內舉行婚禮時,我提到了父親。但他們兩人都說,不用擔心父親,只要事后告訴他一聲就可以了。母親還說,她會和父親談妥這件事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歡這樣。我父親不過比我大幾歲,卻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許,說起來未免可笑;但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干任何事情,所以就寫了封信給他,寄往他的公司駐法國辦事處所在地波爾多,但就在我結婚的那天早晨,這封信退回來了。”
“那么,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這封信寄到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了。”
“哈!真是不巧啊。那么,你的婚禮安排在了星期五。是準備在教堂舉行嗎?”
“是的,先生,但要安安靜靜,一點也不張揚。我們決定在皇家十字路的圣救世主教堂舉行婚禮,婚禮后到圣潘克拉飯店吃早餐。霍斯默乘一輛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我和母親是兩個人,所以他就讓我們登上這輛馬車;當時街上剛好有另外一輛四輪馬車,他就坐上那輛馬車。我們先到教堂,當四輪馬車隨后到達時,我們等待他下車,卻沒有見他走出車廂。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卻發現他無影無蹤、不翼而飛了!車夫說他無法想象安吉爾發生了什么,因為他親眼看到安吉爾坐進了車廂。福爾摩斯先生,這件事發生在上星期五,從那以后,我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福爾摩斯說:“看來你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對我太好了,太體貼了,不會這樣離開我的。您看,他整個早晨都在對我說,不管發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實于他;哪怕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把我們分開,我也要永遠記住自己對他已經有了誓約,他遲早有一天會回來,要求我實踐這誓約。在結婚當天早晨,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但從以后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是在暗示著什么。”
“當然,的確如此。那么,你的意思是他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橫禍?”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預見到了某些危險,否則不會說那些話的。之后,我想他所預見的事情最終發生了。”
“那么,你沒想過可能是什么事情嗎?”
“沒有。”

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卻發現他無影無蹤、不翼而飛了!
“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氣,并且對我說,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了,他的想法似乎和我一樣。他認為的確發生了什么事,但他又說我一定會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照他的說法,把我帶到教堂門口又離開,對任何人來說有什么好處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通過和我結婚取得了我的財產,那他也許有理由這么做,但霍斯默在錢的問題上是完全不依賴他人的,對我的錢,哪怕一個先令,也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既然如此,還會發生什么事呢?為什么連信也不寫一封呢?唉,這件事把我逼得半瘋半癲、整夜不能合眼。”她從皮手籠里抽出一塊手帕,蒙著臉開始痛哭起來。
福爾摩斯站起來說:“我要為你辦這件案子,我們一定會得到結果的,這點毫無疑問。現在讓我來挑起這副擔子吧,不要再讓它折磨你自己了。尤其重要的是,讓霍斯默先生從你的記憶中消失吧,就像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樣。”
“那么,您認為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么,他出了什么事呢?”
“你把這個問題交給我好了。我需要得到關于他的準確描述,還要你所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說:“我在上星期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找他的廣告——就是這條廣告。這里還有他的四封來信。”
“謝謝你。你的地址呢?”
“坎伯韋爾區,里昂街三十一號。”
“我知道你沒有安吉爾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親的工作地點在哪里呢?”
“他是芬丘奇街的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 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銷員。”
“謝謝你。你把情況說得很清楚。請你把這些文件留下來,然后記住我對你的勸告。這個事件就這樣結束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您對我太好了,可是我做不到。我要忠實于霍斯默,他一回來我就要和他結婚。”
我們的客人,盡管戴著一頂可笑的帽子,總是顯得茫然若失,但她那純樸的忠誠之心帶著一種高尚的情操,使我們不得不肅然起敬。她把一小沓文件放在桌上就離開了,并答應需要她的時候,立即再來。
福爾摩斯沉默了幾分鐘,雙手依然對頂著指尖,伸展著雙腿,眼睛盯著天花板。然后,他從架子上取下使用多年、滿是油漬的陶制煙斗,這煙斗對他來說仿佛是一個顧問。點燃煙絲之后,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濃濃的藍色煙霧盤旋上升,他的臉上現出無限沉思的神情。
他說:“那個姑娘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研究對象。我發現她本人比她小小的問題更有意思。順便說一下,她的事情不過是個很平常的問題。如果翻一下我的索引本,一八七七年安多弗
那條,就能找到同樣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發生過一些類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雖然其中有一兩個情節是新鮮的。不過,這位姑娘本人卻是最發人深省的。”
我說:“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到很多我看不出來的東西。”
“不是看不出,華生,而是沒有注意。你不知道該看哪里,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使你認識到袖子的重要性,或者從大拇指的指甲上看出端倪,或是在鞋帶上發現大問題。好,你從這個姑娘的外表看出了什么呢?描述一下吧。”

她把一小沓文件放在桌上就離開了。
“好吧,她頭戴一頂藍灰色的寬檐草帽,帽子上插著一根磚紅色的羽毛。她的短外套是黑色的,上面縫著黑色珠子,邊緣鑲嵌著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裙子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領口和袖口上鑲著窄條紫色長毛絨。她的手套是淺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經磨破。她穿的靴子我沒有注意。她稍微有點發胖,戴著金耳環,總體來看,她相當富有,過著平常、舒適、自由自在的生活。”
福爾摩斯輕輕地拍著手,抿嘴微笑。
“華生,我不是奉承你,你的進步很大。你的這番描述的確很不錯。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但是已經漸漸掌握了觀察的方法。而且你對顏色的感覺很敏銳。老兄,你絕對不能相信粗略的印象,而要注意細節。我首先注意到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看一個男人,也許應該先觀察他褲子的膝蓋。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這個女人的袖子上有長毛絨,這是最容易露出痕跡的一種材料。手腕向上一點的兩條紋路是打字員壓著桌子的地方,看來十分明顯。手搖式的縫紉機也會留下類似的痕跡,不過只有左臂,而且是在離大拇指最遠的那邊,而不像打字痕跡那樣剛好穿過最寬的部分。然后,我觀察她的臉,發現鼻梁兩邊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膽地提出近視和打字這兩種說法,這似乎使她感到驚奇。”
“也使我感到驚奇。”
“但毫無疑問,這是很明顯的。我接著向下看去,有點驚奇又很感興趣地觀察到,盡管她穿的兩只靴子很相似,但實際上卻不是一對。一只靴尖上有帶花紋的皮包頭,另一只卻沒有。一只靴子的五個扣子中只扣了下面兩個,而另一只則只扣上了第一、第三和第五個扣子。當你看到一位青年婦女,穿戴得很整潔,但出門時卻穿著不配對的靴子,靴子上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那說明她離家時非常匆忙,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推論吧。”
“還有呢?”我的朋友透徹的推理,經常引起我強烈的興趣。
“順便說,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門前寫了一張字條,但這張字條是在穿戴好了之后才寫的。你觀察到她右手套食指的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有看到手套和她的手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寫得很匆忙,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發生在今天早晨,否則墨跡不會清晰地留在手指上,這一切都很簡單,但也很有趣。不過我得回到正題上來,華生,幫我念一念尋找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的那個啟事好嗎?”
我把那一小張印刷的字條湊到燈前。
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默 安吉爾的先生失蹤。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體格健壯,膚色淡黃,頭發烏黑,頭頂略禿,留著濃密漆黑的頰須和唇髭,戴淺色墨鏡,說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綢鑲邊的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
灰褲,兩邊有松緊帶的皮靴和褐色綁腿。背心上掛一條艾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辦公室任職。若有人
“可以了,”福爾摩斯說,“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繼續說,“很平常。除了一次引用過巴爾扎克的話之外,其中沒有任何關系到霍斯默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它無疑會使你驚訝的。”
“這些信件是用打字機打的。”我說道。
“不僅如此,連簽名也是打的。看看信末尾打得工工整整的這幾個小字:‘霍斯默 安吉爾’。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萊登霍爾街’之外,別無其他,顯得非常含糊。這個簽名很說明問題,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它是決定性的。”
“關于哪方面?”
“我的好伙伴,難道你還沒看出這個簽名與本案的重要關系嗎?”
“我不能說自己看出來了,除非他想在有人對他的毀約行為提出起訴時借此否認自己的簽名。”
“不,這不是問題所在。我準備寫兩封信,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一封給倫敦的一個商行;另一封給那位年輕小姐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請他明晚六點鐘和我們在此見面。我們不妨和男親屬打打交道。好吧,醫生,在收到這兩封信的回音之前,我們沒什么事情可做了,可以把這小小的問題暫時放在一邊。”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動中是細致入微、精力過人的,所以,他對委托人請他偵察的這個奇特疑案的那種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態度,我想一定是很有根據的。我只知道他失敗過一次,那就是波希米亞國王委托的艾琳 艾德勒照片案;但當我回顧“四簽名”那件怪事以及與“血字的研究”聯系在一起的很不尋常的情況時,我覺得,如果連他都無法解決的話,那真是極其神秘的疑案了。
我離開他時,他還在抽著那只黑色的陶制煙斗。我相信,明晚再來時就能發現,他已經掌握了瑪麗 薩瑟蘭小姐失蹤新郎身份的所有線索。
當時,我正忙于治療一個病情嚴重的患者,第二天又在病床邊忙碌了一整天,將近六點鐘才得到空閑。于是,我跳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駛貝克街,有些擔心去晚了就不能為了結這樁奇案出一份力。我見到歇洛克 福爾摩斯時,他正獨自一人在家,瘦削的身子縮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燒瓶和試管散發出清潔但刺鼻的鹽酸氣味,說明他整天都在埋首于他所酷愛的化學試驗。
“解決了嗎?”我邊問邊走了進來。

他正獨自一人在家,瘦削的身子縮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
“解決了,是硫酸鋇。”
“不,不,我說的是那個謎啊!”我叫道。
“哦,那個!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實驗的那種鹽。雖然我昨天說過,這個案子沒有任何神秘之處,但是有些細節還是很有趣的。唯一的遺憾是我,擔心沒有哪條法律可以懲處那個惡棍。”
“他是誰?他拋棄薩瑟蘭小姐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話音剛落,福爾摩斯還沒來得及作出回答,我們就聽到樓道里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然后是敲門聲。
“是那位姑娘的繼父詹姆斯 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他給我寫信說,將在六點鐘來訪。請進吧!”進門的男人身體結實,中等身材,大約三十來歲。他的胡須刮得干干凈凈,膚色淡黃,一副殷勤、曲意奉承的樣子,有一雙銳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疑惑地掃視了我們倆一眼,把那頂有光澤的圓帽子擱在餐具柜上,微微鞠了個躬,側身坐在最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 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我想這封信是你打出來的吧,你在里面約定六點鐘和我們見面,對不對?”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來遲了一點,但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薩瑟蘭小姐拿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來麻煩你。我覺得家丑還是不要外揚的好,她來找你們,這違背了我的意愿。你們已經看到了,她是個好發脾氣、容易沖動的姑娘,一旦決定干什么就難以自制。當然,我對你們倒是不太介意,因為你們和官方警察沒有聯系;不過讓這種家庭的不幸張揚到社會上去,卻也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更何況,這是徒勞無益的,你怎么可能找得到霍斯默 安吉爾這個人呢?”
“恰恰相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我很有理由相信我會找到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
溫迪班克先生聽到這句話,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手套掉在了地上。他說道:“聽你這么說,我高興極了。”
“奇怪的是,”福爾摩斯加重了語氣說道,“打字也像手寫那樣,可以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除非打字機是新的,否則兩臺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是不會一模一樣的。有的字母比別的字母磨損得更厲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損了一邊。溫迪班克先生,請看你自己打的這張短信,字母‘e’總是有點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總是有點兒缺損。此外還有十四個其他特征,但不如我提到的那些明顯。”
“我們的來往信函都是使用辦公室里的這臺打字機打的,毫無疑問,它有點兒磨損了。”我們的客人回答,發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我要告訴你什么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想在這幾天再寫一篇專題小論文來闡述打字機以及打字機與犯罪的關系——這是我頗為留意的一個題目。我手邊有四封寫明來自那個失蹤男人的信,全是打出來的。不僅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的尾巴都是缺損的,而且如果你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鏡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其余十四個特征也是完全一致的。”
溫迪班克先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費時間聽這種無稽之談。假如你能抓到那個人,就去抓他好了,抓到他時,請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跨步上前,把門鎖上,說道:“那么我就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溫迪班克先生叫道,嚇得連嘴唇都發白了,他眨著眼睛看著福爾摩斯,就像掉進了捕鼠籠里的老鼠。

“什么!在哪里?”溫迪班克先生叫道,嚇得連嘴唇都發白了,他眨著眼睛看著福爾摩斯,就像掉進了捕鼠籠里的老鼠。
“啊,不要吵鬧,那是徒勞的。”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賴掉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你說我解決不了如此簡單的問題,實在是太不客氣了。那的確是個簡單的問題!請坐,讓我們談談。”
我們的客人癱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額頭上汗水涔涔。他結結巴巴地說:“這 這還不到提出訴訟的程度。”
“確實,恐怕還不到。但是,溫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來說,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最自私、最殘酷、最喪心病狂的詭計了。讓我把事情從頭到尾敘述一遍,如果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
這個人在椅子里縮成一團,腦袋耷拉到胸前,一副被徹底打垮了的模樣。福爾摩斯把腳擱在壁爐臺的角上,手插在口袋里,向后仰著身子,自言自語似的開口了。
“一個男人為了貪圖金錢而和一個年齡遠比他大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只要她的女兒和他們一起生活,他就可以用她的錢。就他們所處的地位來說,這筆錢相當可觀;失去它,生活將大不相同。所以值得拼命去保住它。女兒的心地善良和藹,個性溫柔多情。顯而易見,像她這樣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會空守閨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話,就意味著每年損失一百英鎊的收入,那么,她的繼父要怎樣才能防止這種事發生?顯然,他想方設法把她關在家中,禁止她和同年齡的朋友們交往。不久,他發現這樣做不是長久之計。她變得不那么聽話了,開始堅持自己的權利,最后竟然聲稱一定要去參加舞會。這樣一來,那個詭計多端的繼父怎么辦呢?他想出了一個毒辣的陰謀。在妻子的默許和協助之下,他把自己偽裝起來,給敏銳的眼睛戴上墨鏡,為自己的臉安上假髭須和濃密的假絡腮胡子,把自己清晰的聲音偽裝成柔聲媚氣的耳語,由于女兒近視,他的偽裝就顯得更加萬無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名義出現,自己向女兒求愛,以免她愛上別的男人。”
“我當初只不過想開個玩笑,”客人哼哼著說,“我根本沒想到她會那么癡情。”
“根本不可能是開玩笑。不過,那位年輕姑娘的確沖昏了頭腦,一心以為她的繼父在法國,從未懷疑自己上了大當。她因為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興,而她母親的贊揚聲使她更加高興。于是安吉爾先生開始來訪,因為第一步一旦奏效,整件事就要繼續進行下去。他們有過幾次會面,訂了婚,這就完全保證了姑娘的心不會轉向別人。但這牌局不能永遠繼續下去,裝著去法國出差也相當麻煩,所以,他干脆把所有事情來了一個戲劇性的收場,以便在年輕姑娘的心里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愛上其他合適的男子。于是,就出現了手按《圣經》發誓白頭偕老,婚禮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發生某種事情等等把戲。詹姆斯 溫迪班克希望薩瑟蘭小姐對霍斯默 安吉爾忠貞不渝,而對他的生死難以肯定,總而言之,可以讓她在之后的十年里不去聽從別的男人的話。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門口,他不能再向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從四輪馬車的一扇門鉆進去,又從另一扇門鉆了出來,悠哉游哉地溜走了。我認為這就是整件事的經過,溫迪班克先生!”
在福爾摩斯敘述的時候,我們的客人恢復了一點自信。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蒼白的臉上露出嘲笑的神態。
“也許是真,也許是假,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聰明過人,但應該更聰明一點才好,這樣你就會發現是你觸犯法律,而不是我。我沒干任何可能導致起訴的事情,但你把門鎖上,單憑這個就能讓你因‘人身攻擊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訴。”
“就算如你所說,法律奈何不了你,”福爾摩斯打開鎖,推開門,“但你應該受到懲罰是毫無疑問的。假如這位年輕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話,他們應當用鞭子抽你,老天保佑!”看到那男人臉上刻薄的冷笑,他憤怒得漲紅了臉,“這不是我對我的委托人所要承擔的責任,但是手邊正好有條獵鞭,我想我還是好好地抽 ”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還沒到手,樓梯上就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腳步聲,沉重的大廳門發出了巨響,我們從窗戶里看到詹姆斯 溫迪班克先生拼命地在馬路上飛奔。
“真是個冷酷的惡棍!”福爾摩斯邊說邊笑,重新坐進他的扶手椅,“那家伙屢次犯罪,總有一天惡貫滿盈被送上斷頭臺。從某些方面來看,這個案子并不是索然無味的。”
“我現在還不能全部理解你的推理步驟。”我說道。
“好,顯然第一步應該想到的是,這個霍斯默 安吉爾先生的奇怪行為必定有所企圖,同樣明顯的是,我們看到,唯一能從這件事中真正得到好處的人只有這個繼父。再看這個事實:兩個人從來不會一起出現,總是當一個人不在時,另一個人才會出現。這是很有啟發性的。墨鏡、奇異的聲音、濃密的絡腮胡子都暗示著偽裝。這些也是有啟發性的。他用打字來簽名,由此可以推想我們的委托人對他的筆跡非常熟悉,以至于哪怕看到一個名字她也能認出是他的筆跡。這個奇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懷疑。你看,所有這些孤立的事實和細節拼湊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你怎樣證實它們呢?”
“一旦指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證實罪行。我知道這個人工作的商行。我聽完那份印刷出來的尋人啟事,我就從啟事中描述的外貌特征里去掉可能是偽裝的部分——絡腮胡子、眼鏡、聲音——然后把這份尋人啟事寄給商行,請他們告訴我去掉了偽裝的外貌特征是否同他們商行里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符。我注意到了打字機的特點,于是寫信到他的辦公地點給他本人,請他來這里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從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機的種種細微特征。同一個郵局給我送來了一封來自芬丘奇街韋斯特豪斯 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說,我的外貌描述與他們的雇員詹姆斯 溫迪班克在各個方面都完全相符。全部情況,就是這樣。”
“那么,薩瑟蘭小姐呢?”
“就算我告訴她真相,她也不會相信的。你也許還記得一句波斯諺語:‘打消女人心中的癡想,險似從虎爪下搶奪乳虎。’哈菲茲
的學識同賀拉斯
一樣豐富,哈菲茲的道理也同賀拉斯一樣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