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拍賣場上鑒宋碑(2)
-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xiàn)主演)
- 馬伯庸
- 4986字
- 2015-11-23 14:34:07
三個人都在暗自揣測,彼此到底放了多少枚豆子在碗里。放少了,怕被人比下去;放多了,又怕吃虧。胡哥問我接下來怎么投,我想了一下,故意大聲說這石碑有問題,恐怕是一塊贗品。封雷聽見,哈哈大笑,說不愧是老胡你請的人,跟你的文化水平差不多。那干部臉上也有點(diǎn)掛不住,質(zhì)問我憑什么這么說。
我背著手,在石碑附近踱了幾步:“這石碑無論是從形制還是質(zhì)料,都天衣無縫。就連碑文,都把宋代的簡約文風(fēng)學(xué)得十足。可惜,它卻忽略了一個最關(guān)鍵的地方,邏輯上出了一個大漏洞。”
所有人都盯著我看,我微微一笑:“當(dāng)時陜西一帶,是金國的統(tǒng)治地區(qū)吧?”
“是。”在場大部分人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是歷史常識。
“這石碑上的文字,一直在念叨故宋的好處,渴望早日回歸祖國,更別說還引用了陸游的《示兒》,‘王師北定中原日’。對女真人來說,這詩簡直反動透頂。試想一下,這種東西,可能堂而皇之豎立在金國人的統(tǒng)治區(qū)嗎?就算墓主已死,他的家族呢?他的后代呢?難道他不怕被株連九族?”
這一句話說出來,車庫里的人都是一愣,都開始嗡嗡地談?wù)撈饋恚活^接耳。我怕胡哥理解不了,補(bǔ)充解釋道:“就相當(dāng)于在抗戰(zhàn)時期的北平街頭,扯起一條橫幅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胡哥不懂文物,但抗戰(zhàn)電影電視劇還是看過的,立刻聽明白了。
那干部不耐煩地說:“你算老幾,說贗品就是贗品?撒豆成兵還沒完呢。”我趕緊道歉,胡哥上前打了個圓場。
不過我那一句話的影響力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封雷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急忙把碗按住,悄悄掀起來看。他旁邊的人似乎發(fā)生了爭辯,這讓封雷有些無所適從,握著豆子的手不知道該放哪里才好。
胡哥很享受地看了封雷一眼,對我表示贊賞,然后悄聲問道:“那咱們還撒豆么?”我說:“投,干嘛不撒?這石碑是好東西。”胡哥有點(diǎn)納悶:“你不是說,那是個贗品么?”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要狠狠收拾封胖子么?”胡哥眼睛一亮,聽我的指示,又放了幾枚豆子下去。
撒豆成兵的規(guī)矩,要么認(rèn)栽退出,要么玩到最后。封雷他們雖然驚疑不定,也只能繼續(xù)玩下去,他和那個商人明顯撒豆都猶豫,于是第三輪又是胡哥第一,封雷第二,那個外地商客認(rèn)輸被淘汰。
我看到這排名結(jié)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封雷沉不住氣,喝問我笑什么。我說我在笑某些人文化水平不高,疑心病重,很容易就吃了沒文化的虧。封雷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瞇起眼睛:“你聽了我的話,心里是不是起疑了?豆子也不敢撒了?”封雷道:“放屁!你算老幾,老子撒豆還要看你眼色?”我聳聳肩,重新爬上皮卡,一指那石碑:“你們剛才驗(yàn)貨的時候,沒有看到石碑底部那道線吧?”
胡哥有點(diǎn)莫名其妙:“什么線啊?”
我蹲下來,指著石碑底部說:“石碑欲立,下面必須埋一截在土中的。一千多年以來,上半截風(fēng)吹日曬,下半截水土侵蝕,顏色會變得不一樣,會自然分出一條線來。這線叫陰陽線,象征著地上世界與地下世界的隔絕。而這一塊……”
我手指緩緩滑過,車庫里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那塊石碑底部與上部顏色基本是一樣的,沒有任何明顯區(qū)別。
“這不是更證明是贗品了嗎?”其中一個人嚷道。封雷和其他幾個商人都如釋重負(fù),只有胡哥有點(diǎn)急了,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我一腳踏在皮卡的擋板上,居高臨下對車下的觀眾道:“我看不見得。你們仔細(xì)想象,陰陽線和碑文,這兩條證據(jù)單獨(dú)來看,都可證明這石碑是假的。可若是將兩者統(tǒng)合來觀,卻有一個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
“你什么意思?”封雷問。
“你仔細(xì)想想,為何這石碑沒有陰陽線?為何這碑文敢在金國統(tǒng)治地區(qū)緬懷故宋?答案,只有一個。”我舉起指頭,慢慢放慢了語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所吸引:“這不是石碑,而是陰碑。”
懂行的人聽到這兩個字,一時間眼睛都瞪圓了。我給胡哥解釋說:“陰碑,是放在死者墓穴里的石碑。墓穴皆為石制,碑體嵌在石中,自然就沒有陰陽線。而墓穴封閉之后,上面碑文寫的什么,也只有墓主知道,外人根本無從查知。”
“那這塊石碑,是真的嘍?”
“是真是假,你們自己判斷,我也可能是在騙人哦。”我瞥了一眼那做“判官”的干部,從皮卡上跳下來走到胡哥身旁。胡哥拍拍我肩膀,大為贊嘆,說光是看封雷那張扭曲的臉,就足以值回票價了。那三個被淘汰的商人,也紛紛抱以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
現(xiàn)在壓力最大的,莫過于封雷了。他那個人疑心病重,現(xiàn)在聽完我這一番虛虛實(shí)實(shí)的話,更是心浮氣躁,不知道是該撒豆還是不撒。他現(xiàn)在什么話都聽不進(jìn)去,身邊那幾個負(fù)責(zé)鑒定的人有心想提意見,全被他一句話戧回去,只得閉嘴。
實(shí)者虛之,虛者實(shí)之,這是兵法之道,也是拍賣之道。現(xiàn)在只剩胡哥和封雷在競價,封雷已經(jīng)被我攪得方寸大亂,不知該怎么出價才好。接下來只要胡哥抓住機(jī)會,要么把這面石碑吞下,要么逼迫封雷賠本把石碑買回去。無論怎樣,胡哥都能大大地出一口氣。
這時干部喊道:“最后一輪,兩位‘神仙’,撒豆咧。”胡哥在我的授意下,氣定神閑地撒好豆子扣好碗,推到判官前。而封雷扣著青花碗,一直游疑不定,判官再三催促,他還是不敢下注。這次胡哥身后那批人開始起哄,冷諷熱嘲,把封雷一張大白臉說成了紫青色。
就在“判官”下了最后通牒之時,車庫的門忽然打開了,從外頭走進(jìn)來兩個人,車庫里的人都一驚。這個拍賣會嚴(yán)格來說是不合法的,如果被捅出去,別說參與者要判刑,就連岐山政府都要被追究責(zé)任。所以這棟賓館大樓戒備很森嚴(yán),等閑人連大院都進(jìn)不去。
而這兩個人就這么輕輕松松進(jìn)來了,不由得人不揣測,他們到底是什么來頭。
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約四十多歲,國字臉,眉毛特別長,唇下留著一撮橫須,有種讀書人的儒雅之氣,就是臉色有點(diǎn)蒼白。至于那個女人,我就更熟悉了,不是木戶加奈是誰?
“小鄭,”胡哥把我叫過去,指著那男子道,“你不是要找姬云浮么?就是他。”
我大吃一驚,原來那個男人就是姬云浮,他怎么會和木戶加奈搭上線呢?
姬云浮在岐山地位看來不低,他一進(jìn)來,車庫里所有人都自動讓開一條道。負(fù)責(zé)拍賣的干部也趕緊迎過來說:“姬老師,您也來競價?不過我們這都已經(jīng)最后一輪了,您看……”姬云浮擺了擺手:“放心吧,我不是來競價的,是帶這位日本友人來觀摩一下。你們繼續(xù)。”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很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干部一聽,看了一眼木戶加奈,露出心領(lǐng)神會的微笑。胡哥側(cè)頭告訴我,這個姬云浮經(jīng)常會帶些老外過來,現(xiàn)場收購古董,語氣里殊多不滿。
封雷本來神情恍惚,一看到姬云浮來了,大喜過望。他跟姬云浮差不了幾歲,可那神情卻好似被欺負(fù)的孩子,走過去小聲嘀嘀咕咕。姬云浮微笑著聽他說完,然后沖干部做了個手勢:“我能先去看一眼么?”干部看看胡哥,胡哥擺了擺手,算是同意了。
姬云浮沖胡哥一拱手,一撩衣角,整個人輕輕跳到了皮卡上頭,下面一陣喝彩。他圍著石碑轉(zhuǎn)了兩圈,用手去摸那碑文,然后跳下車來,與封雷耳語了幾句,封雷忙不迭地點(diǎn)頭。
胡哥有點(diǎn)擔(dān)心,對我說:“不會有什么變故吧?”我一拍胸脯道:“這你放心,已經(jīng)是最后一輪競價,他們翻不出天去。”我朝那邊偷偷望去,發(fā)現(xiàn)姬云浮有意無意沖這邊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判官”喊著盡快出價,很快胡哥與封雷都把碗扣起來,推了過去。按照撒豆成兵的規(guī)矩,這最后一輪比價,為示公平,要一起翻出來看。“判官”雙手一動,兩個青碗同時被挪開,一邊是十粒黃豆,一邊是九粒黃豆。
“胡哥多!”判官做了最終的敲定。
一粒黃豆,代表著兩千元錢,十粒黃豆就是兩萬。在岐山這是很大的一筆數(shù)目了。根據(jù)我的推斷,封雷之前的出價,不是八粒就是九粒。按照規(guī)定,每一輪競價都必須往上加豆,他最終報(bào)價只有九粒,說明封雷在聽完姬云浮的建議以后,果斷地放棄了加價,等于是直接認(rèn)輸了。
胡哥樂得滿面紅光,當(dāng)場把錢交割清楚,周圍的人都紛紛沖他恭喜。我不欲拋頭露面,縮到角落里,避免被木戶加奈發(fā)現(xiàn)。這時候封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饒你奸似鬼,也要喝姬先生的洗腳水。”
胡哥眉頭一皺:“封胖子,輸了就輸了,怎么這么沒風(fēng)度?”封雷道:“我沒輸,你也沒贏。陪你玩了半天,看你花兩萬塊的廢品回去壘雞窩,挺開心的。”
“哼,輸了還這么嘴硬。我這也有鑒定的專家,倒想聽聽,姬先生講出來的是個什么道理。”胡哥雙手抱臂,讓我站到前頭來。我一看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站出來。木戶加奈一看是我,眉毛一聳,卻沒動聲色。我們兩個人目光交錯,眼神都意味深長。
姬云浮笑道:“胡哥,我只是幫小封掌了掌眼,隨口說了兩句,未必做得數(shù)。”他言辭謙遜,胡哥卻更不肯讓了:“姬先生,你也是岐山地界有身份的人,一言能頂九鼎。這話要傳出去,我這碑就算是真的,也給傳成假的了,到時候怎么算?”
他再三要求。姬云浮搖了搖頭,走上前來,對我說道:“剛才我聽小封說了。你不拘于文物本身,切合陰陽線與碑文,又能聯(lián)系當(dāng)時環(huán)境,觸類旁通,可見是個鑒古的高手,我十分敬佩。不過閣下卻也有了一點(diǎn)不查。”
“哦?疏漏何在?”我淡淡反問。剛才那石碑我已反復(fù)在腦海里驗(yàn)證了十幾遍,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都沒任何問題。即使有瑕疵,那也要靠一些大型探查設(shè)備才能查得出來,我不信姬云浮能有什么手段,轉(zhuǎn)這么兩圈就看出問題來。
姬云浮的神態(tài)好似是站在大學(xué)講堂里,抬手一點(diǎn):“你且來看這首陸放翁的《示兒》。”
碑文里全文引用了《示兒》四句“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以表碑主拳拳愛國之心。姬云浮笑道:“小鄭,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故弄玄虛。”我冷笑道。這四句小學(xué)課本里就背過,滾瓜爛熟,能有什么問題?
“陸放翁這首詩,一經(jīng)寫出,立刻享譽(yù)大江南北,多少仁人志士,都被他的愛國情懷所感動。誠如小鄭所言,岐山乃是中華祖地,愛國者甚多。陸翁此詩流傳到此,被人刻入陰宅,絲毫也不奇怪……”姬云浮娓娓道來,話風(fēng)突地一轉(zhuǎn),“可是,這詩中卻有一處文字,絕不會在南宋時期出現(xiàn)。”
我心里“咯噔”一聲,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姬云浮手指輕輕碰觸碑面,在一個字前停住了。
那是此詩的第一句“死去原知萬事空”的“原”字。
“這個字有什么問題?”
姬云浮用指頭在半空中比劃出一個“元”字:“明代之前,本無‘原來’,都是寫做‘元來’,比如唐詩《焚書坑》詩后兩句為‘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xiàng)元來不讀書’;再比如耶律楚材《萬松老人琴譜》詩:‘元來底許真消息,不在弦邊與指邊。’后來朱元璋滅掉元朝,坐了天下,不喜歡這個字,這才把‘元來’換成了‘原來’。換句話說,這塊石碑,最早也是明代的東西。”
他隨口引經(jīng)據(jù)典,我的腦子卻是“嗡”的一聲。這次可被人給打正了眼。
明碑、宋碑,這可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兩個價格會差很多。想不到我自信滿滿,卻栽到了一個小小的漢字身上。以前我聽過許多老師傅一次走眼,毀去了一世的英名,可一直到現(xiàn)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他們在答案揭曉那一瞬間的錯愕與痛苦。
“小鄭你太重器物,卻忽略了這些文字上的變遷。”姬云浮還是那一副和藹表情,“我家中有幾本珍藏的宋版書,上面例證頗多。小鄭你若想多看看,我可以借給你。”
他說的那些話,我根本沒聽進(jìn)去。自從涉足五脈之事后,我憑著一本《素鼎錄》一路上過關(guān)斬將,鑒漢印,敗藥不然,過五脈掌門考驗(yàn),至少在鑒古上沒失過手。可在這岐山,卻硬生生地給人撅了……這個打擊,讓我一時間有些恍惚。
同樣驚愕的還有胡哥。他雖然不明白我們說什么,但花了冤枉錢買了贗品這事,他是聽出來了。關(guān)鍵這還是政府操辦的拍賣會,你事先驗(yàn)過貨了,買到贗品只能算你自己倒霉,就算是縣委書記的侄子,這錢也退不出來。
他陰森森地看了我一眼:“小鄭,我記得你可是跟我拍過胸脯的吧?”手里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把扳手,晃來晃去。我想解釋一下,喉嚨卻干得說不出話來,手也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他手底下幾個人已把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跟剛才的恭敬大相徑庭。這也難怪,我的失誤,讓他損失了兩萬元不說,還在封雷面前丟了臉面,以他睚眥必報(bào)的個性,會放過我才怪。
這時候,姬云浮走到胡哥跟前:“我想借一步與這位小友談?wù)劊缒隳苄袀€方便么?”
“等我跟他談完,要是還有命在,再跟你談不遲。”胡哥說。
姬云浮道:“常打獵的,誰也不防被雁啄一次眼。胡哥如果覺得不開心,不如去我那兒,有看上眼的挑一件走。我的收藏雖然珍品不多,但也不無小補(bǔ)。”他言外之意,是要拿一件古董來換我的人了。我頗為意外,不知他為何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大方。
不料胡哥冷笑道:“誰稀罕你的東西。我告訴你,這個姓鄭的是我?guī)淼模医裉煲阉麕ё撸l也攔不住!”姬云浮還想再勸,我猛地抬起頭,強(qiáng)打精神道:“姬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不過幫人掌眼,都有被打眼的覺悟。這次錯本在我,這筆賬我認(rèn)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