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先有天津沈陽道,后有北京潘家園(3)
-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243字
- 2015-11-23 14:34:07
店主是個花白頭發的老頭,一見我們三個進來,起身相迎。藥不然咧嘴笑道:“張伯伯,我可好久沒看著您啦。”他本來一口京片子兒,到這兒卻改換了正經普通話,一本正經,聽著不太習慣。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話大聲說道:“眼來(原來)是藥家老二啊,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藥不然道:“我這是帶幾個朋友來溜達一圈。”店主往這邊看過來,視線直接略過我,落到黃煙煙身上:“黃大小姐,你也來了。”黃煙煙微抬下巴,算是回禮。
看來他們早就認識,說不定這里就是五脈的一個外門。
這姓張的店主跟藥不然寒暄了一陣,藥不然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張伯伯,你們這兒有個拉纖的,叫付貴,你聽說過沒有?”
張店主一聽,樂了,右手食指中指飛快地在柜臺上擺動了兩下:“怎么你們也是來看熱鬧的?”我和藥不然疑惑地對望了一眼,聽他這意思,是話里有話啊。他的手勢,是以前鑒古界的一個老講究,擺動雙指,好似兩條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當街殺頭,后來沒殺頭這一說了,就引申成了看熱鬧——尤其是看別人倒大霉的熱鬧。
難道說,這個付貴最近出事了?
藥不然連忙讓他給說說。張店主看看我,藥不然說這是我兄弟,沒事,還拍了拍我肩膀。張店主這才開口,把付貴的事告訴我們。
其實就一句話的事:付貴這回在竄貨場里折了。
什么叫竄貨場?玩古董的人分新舊,那些老玩家老主顧,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爭搶東西。所以有勢力的大鋪子,都有自己的內部交易會,若是得了什么正經的好玩意兒,秘而不宣,偷偷告訴一些老主顧,讓他們暗地里出價,正所謂是“貨賣與識家”。這種交易會,就叫竄貨場。
而這個付貴折的事,還真是有點大。
大約在一個多月前,付貴在沈陽道開始放風,說他聯絡到一位賣家,打算出手一盞鈞瓷瓜形筆洗。鈞瓷那是何等珍貴,俗話說“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個完整的鈞瓷筆洗出現,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貴穿針引線之下,幾個大鋪子聯合起來,搞了一個竄貨場,召集一些老客戶當場競價,價高者得。
買東西,總得先過過眼。付貴收了一大筆訂金,卻一直推脫說賣家還沒準備好。他在市場里聲譽一向不錯,鋪子老板們也就沒想太多。一直到拍賣當天,他還是沒出現。幾個鋪子老板沉不住氣,聯合起來上他家去找他,結果大門緊鎖,主人卻失蹤了。他一貫獨居,也沒結婚也沒孩子,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們沒奈何,正要回頭,迎頭撞見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她們家本來祖傳了一個碟子,無意中被付貴看見,說是值錢東西,拍著胸脯說能幫她賣個好價錢。老太太信以為真,就把碟子交給他。這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老太太等得著急,所以想過來問問。
兩邊仔細一對,鋪子老板們全明白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個鈞瓷筆洗。敢情付貴是兩頭吃,這頭支應著竄貨場,騙了一筆訂金,那頭還把老太太的東西給騙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針引線,空手套了白狼,回頭換個地方把筆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筆進賬。
這下子可把人給得罪慘了。古董行當是個極重信譽的地方,尤其是拉纖的人,更是把信譽視若性命,這個付貴倒好,逮著機會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賺了一件鈞瓷,可信譽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經說了,一旦看見這個老頭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頓。天津的小流氓們那幾天滿街亂溜達,因為有人放話,誰要是發現付貴的藏身之處,獎勵一臺雙卡錄音機。
我們三個聽完,都是一陣無語。這類利欲熏心的故事我們都見過不少,但吃相像付貴這么難看的,還真不多。
藥不然問:“也就是說,您也不知道付貴現在在哪里?”
張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兒,早就告訴街坊了。現在付貴是整個市場的公敵,誰敢留他。”
我還想再問,藥不然卻偷偷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別說了。他跟張店主又扯了幾句閑話,然后扯著我和黃煙煙退出店鋪。我問他到底什么情況,藥不然搖搖頭說:“天津這地方,古董行當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個圈子雖有交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點像京津兩地的相聲界關系。付貴說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揚,咱們再問下去,人家肯定不樂意。”
我皺起眉頭,這就麻煩了。付貴這禍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絕不會輕易露頭。不找到付貴,就解不開木戶有三筆記之謎;不解開那個謎,就換不回東北亞研究所那群老頭子的支持;沒他們的支持,玉佛頭就回不來,這幾件事環環相扣。
黃煙煙開口道:“我去打聽。”我搖搖頭:“不妥,剛才我仔細觀察那個老頭子,他若有若無地懷著戒備的心態,可見對我們已經起了疑心。這事,咱們得謹慎點。”
這時候,藥不然插嘴道:“甭問,問了也白問。這竄貨場比外頭攤子高級,講究和忌諱也特別多。就連出價,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讓旁人看出來。出了事他們不樂意家丑外揚,也是可以理解的。”
“問不能問,查不能查,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閃動,在腦子里拼命思考。
藥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許你不用犯愁。天塌下來,有哥們兒這一米八二的頂著呢。那個付貴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
無論是我還是黃煙煙,都面露疑惑,顯然對這個輕佻的家伙沒什么信心。藥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劇唱腔兒:“山人——自有妙計。”
說完他做了個手勢,往市場里走去,我和黃煙煙將信將疑地跟在后頭。只見藥不然背著手,邁著方步,在沈陽道一家一家地逛著古董鋪子。每到一處,他大搖大擺踏進去,也不盤貨,也不問底,專跟老板扯家常,有意無意泄露自己的來歷。店主們知道五脈的,對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脈的,也聽過鑒古學會的大名,自然不會怠慢。
連續兩天,藥不然幾乎把沈陽道和周邊幾個小古董交易市場轉了個遍,每家鋪子都待了一陣。但我們光聽他跟鋪子里的人扯瓷器經了,正經的關于付貴的消息,一句沒問。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到了第三天早上,黃煙煙實在忍不住了,質問藥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藥不然笑道:“說出來就不靈了,哥們兒這錦囊妙計,還沒到抖出來的時候呢。”賣完關子,他靠在沙發上,一口一個吃起雞蛋煎餅來。天津的煎餅卷的是油條,比北京的薄脆餅好吃。
黃煙煙不甘心地又追問了一句:“你,有把握?”
藥不然大手一揮:“我有把握找到付貴,但能不能逮到他,還得借煙煙你的本錢一用。”說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黃煙煙眼神里閃過一道寒芒,藥不然趕緊補充一句:“我說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黃煙煙冷哼了一聲,拿起一個煮雞蛋,離開餐桌。
我把報紙看完,問藥不然:“咱們今天繼續逛?”
“不用了。咱們今天就穩坐釣魚臺,等人上門來咬就成。哥們兒是張良再世、諸葛復生,羅斯福在中國的投胎轉世,穩住就成。”藥不然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我看他滿嘴跑火車,便“哦”了一聲,隨手拿起一本《故事會》翻,翻了幾頁,總覺得心浮氣躁,把書放下想出去透透氣。我溜達到旅館內院,忽然看到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還傳來喝叱聲。我趕緊走過去,以為出了什么事。一探頭,卻看到黃煙煙在院子里晨練。
她換了一身粉紅色的運動服,頭發扎成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這姑娘打得特別認真,口中隨著拳勢發出叱咤聲,一會兒臉上就紅撲撲的,鼻尖還有一滴晶瑩汗水。說實話,她這副樣子可比平時的冷若冰霜生動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誰!”黃煙煙忽然收住招式,朝這邊瞪過來。我只好走出來,尷尬地沒話找話:“打拳吶?”黃煙煙見是我,沒什么好表情,但好歹把拳頭放下來。我見她沒說話,只好厚著臉皮又說:“打的什么拳吶?”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從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個機會學學,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傳兒不傳女,呵呵。”
我故意說了個笑話,黃煙煙沒笑,而是比了個手勢,讓我過去。這個反應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絕,遲疑走進場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撫住了我的肩膀,整個上半身靠了過來,傳來一陣馨香。黃煙煙見我有些陶醉,嫵媚一笑,雙手突然發力,腳下一掃,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撲通一下摔倒在地。
黃煙煙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離開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該不該生氣。
我還沒爬起來呢,藥不然的腦袋忽然從走廊探了過來:“我說,別玩了,趕緊過來,有人上鉤了!”
來拜訪藥不然的是五個人,都在四十到六十歲之間,我看著有些眼熟,應該都是沈陽道的幾家大鋪子掌柜,前兩天藥不然都去轉悠過。他們五個人手里都提著點東西,不是人參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錢但還算稀罕的小玩意兒。
藥不然坐在沙發上沒起來,態度跟前兩天大不一樣,舉止矜持,看見他們拎著東西過來,下巴一抬:“擱那兒吧。”五個人把東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人搓著手笑道:“藥老爺子可有日子沒來溜達了。”
“我爺爺身體不大好,所以我這做孫子的替他多跑跑。幾位的心意領了,東西還是拿回去吧。”
為首之人見藥不然把話噎回去了,有些局促,便往我這瞥了一眼。藥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說這兄弟也是我們藥家的,不是外人,他們將信將疑,也不好質疑,場面頓時就冷了下來。這時我忽然想起來了,黃煙煙呢?她跑哪里去了?這種場合,按道理她也應該出席才對。
為首的掌柜姓孫,孫掌柜對藥不然說:“我們聽說,藥家這兒招了馬眼子?跟您討教幾合。”我聽得清楚,馬眼子是舊社會的江湖黑話,原來指的是擅長相馬的馬販子,后來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鑒定古董的手段。孫掌柜說藥家招了馬眼子,就是在問是不是發明了新的鑒定手段。
以前鑒定全靠摸、看、嘗,現在一個檢測儀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無不密切關注技術進展,隨時跟進。藥家是瓷器鑒定的權威,又有大學資源,他們的新成果,絕對是各方都覬覦的關注點。
藥不然聽了孫掌柜的話,笑道:“瓷器這玩意博大精深,哪個馬眼子能保證萬無一失。”
孫掌柜見藥不然沒否認他的問話,心中大喜,趕緊捧了幾句:“科學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藥不然假意謙虛道:“唉,這可不是一家的功勞,幾個大專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個人趕緊點頭附和。孫掌柜又夸獎了幾句,覺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們這些經營小買賣的,最怕贗品。打了一次眼,半個棺材本兒就賠進去了。小藥你們家是這行當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顧我們死活啊。”
我在旁邊聽著,大概猜出藥不然的打算了。前兩天他故意東拉西扯,就是為了在沈陽道放出煙幕彈,說藥家又有新的鑒定手段問世。玩瓷器的掌柜們聽了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趕過來討好他。可我有一點不明白,這件事跟付貴有什么關系。
藥不然面露為難:“孫掌柜您言重了。鑒古學會有了好東西絕不藏私。只不過這件事干系重大,說出來就是一場地震,影響深遠。爺爺不點頭,我也不敢亂說。”孫掌柜一聽這話門沒關死,趕緊補了一句:“您給我們漏個底兒就成,我們絕計不說出去。”說完他一扯藥不然衣袖,伸出三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