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4)
-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422字
- 2015-11-23 14:34:07
方震提供的這份簡歷很詳細,除了寫有她的個人信息以外,還羅列了她曾經發表過的論文題目。這位木戶小姐的碩士論文題目,翻譯成中文以后,叫做《“包漿”成分度量之再檢討》。
這個題目在外行人眼中,平淡無奇,還有些拗口,可在我們眼里,卻實在是不得了。
“包漿”是個古董術語,又叫“黑漆古”,也稱“蠶衣”,都指的是在古玩表面浮起的一層光皮。真正的古舊東西,上面泛起的光澤沉穩內斂,摸上去似乎有一種溫潤膩滑的手感——這是無論如何也偽造不出來的,那些新造的贗品再怎么模仿,也只能泛起賊光。鑒定古董,包漿是個很重要的手段。
可到底它是怎么回事,誰也沒法說透徹,更多的是一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外行人就算知道有包漿這么個概念,可把古玩擱在他面前,他也分不出哪種是賊光,哪種是舊光;而一個幾十年的老行家,掃一眼就能看出來,憑的就是感覺。
而現在看這個論文題目,這個木戶小姑娘野心可不小,竟然想把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包漿”成分搞清楚,還要科學量化,這可真是個大手筆。如果她真能弄成了,以后就不用大師鑒定,直接拿儀器一掃:這是賊光,這是舊光,全搞定了,比碳十四檢測管用多了。
我掃了眼論文發表時間,發現是在兩年前,心里冷笑了一下。兩年時間,如果她的論文真提出什么牛逼的理論,藏古界早已大地震了。可見她搞的這個度量檢測,應該是失敗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挺佩服這女人。研究包漿,可不是光精通考古就行的,冶金、化工、物理、醫學什么都得懂,年紀輕輕就敢涉足這個領域,這女人不簡單。
“等一會兒見面的時候,謹慎點。”我對藥不然說,藥不然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咱哥們兒是八路軍的后代,日本花姑娘,不怕!”
“只怕人家是川島芳子,不是日本花姑娘。”
方震見我們都看完了,一揮手,招呼我們上樓。三個人紛紛起身,跟隨著他朝電梯走去。那本筆記我沒地方放,只好捏在手里。很快我們來到了九層。這一層全是套房,走廊上鋪的紅地毯特別厚實,每走幾步都有一個一人高的仿青花瓷六棱大瓶立在墻邊,上頭還插著幾簇新鮮花卉。看來木戶這次訪問中國,接待規格相當高。
我們走到907房,方震按動門鈴,很快一個保鏢模樣的人半打開門,警惕地掃了我們一眼。方震說了幾句日語,還拿出自己的證件,保鏢這才打開門,讓我們進去。
這間套房分為內外兩部,里面是臥室,外頭是一個中國風格的寬敞門廳。我們進了門廳以后,從里間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她長得和簡歷照片里一樣,不過近距離看真人,五官更精致一些,談不上漂亮,但面相舒服,一看就是賢妻良母型。
她沖我們深深鞠了一躬,遞上一張名片,用略顯生硬的中文說:“我是木戶加奈,請多多關照。”我們幾個人也紛紛還禮,藥不然還賊兮兮地打量了她一番,用譯制片的口吻說了句:“小姐你真漂亮。”木戶加奈聽懂了,面飛紅霞,不自覺地把頭低下去。黃煙煙狠狠瞪了他一眼,藥不然這才閉嘴。
做了簡單的寒暄和介紹以后,方震借故抽煙,離開了房間。他這個人一向自覺性很強,雖然一手操辦,可絕不涉入。我去見劉局和參加五脈宴會的兩次,他都是守在門口。
我估計這也是出自劉局的安排。只讓我們跟木戶加奈接觸,算是中國民間對日本民間,不摻雜政府色彩,許多事情都好開展。
他一離開,屋子里恢復了安靜。我們三個人一個來自于黃字門,一個來自于玄字門,還有一個來自被廢棄的白字門,彼此之間沒有主次,到底誰來做主,一時間還真是難以定奪,于是誰都不肯先開口。
這種尷尬沒有持續太久,木戶加奈把視線定在了我身上,眼神灼灼,率先開口:“許桑[9],我能請問您一個問題嗎?”我沒料到她會先發制人,只得回答:“呃……請問吧。”
木戶加奈問道:“我可以看一下您手里的這本筆記本嗎?”
我點了點頭,然后把筆記本遞過去。木戶加奈沒有打開看里面的內容。只是輕輕摩挲封皮片刻,便還給了我,然后說:“我祖父木戶有三也有一個完全一樣的本子,四角也鑲嵌蓮銀。”
我們三個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我心中的震撼最大。
我手里有一本《素鼎錄》,現在木戶加奈說她祖父木戶有三手里也有一本——這豈不是意味著,許一城當初和木戶有三勾結在一起,不光盜賣國寶,而且還把家傳的秘籍都給人家了?
這不光是漢奸的問題,還是數典忘祖了。
“那么令祖父的筆記本里,寫的什么內容呢?”我不甘心地追問道。木戶加奈搖搖頭:“我不知道,筆記本里是用漢文寫的,而且被加密過。”
越說越像了,我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藥不然這時插嘴問道:“木戶小姐,你祖父那本筆記帶來了么?”木戶加奈搖了搖頭:“我沒有想到會碰到許一城先生的后人,所以并沒有帶在身上。”
這時候,黃煙煙突然冷冷道:“玉佛頭在哪?”
我有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這女人是不是故意的,但總算把我暫時從尷尬中解脫出來。
我們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解決佛頭的真偽問題,我祖父的歷史清白是另外一碼事。兩事雖有關聯,卻不可混為一談,弄錯主次。黃煙煙一句話,把我們拉回到了正題。
木戶加奈拿起一個黃色的信封,從里面取出幾張照片,鋪在茶幾上:“這是我的家族歷年來為玉佛頭所拍攝的相片,請你們先過目一下。”六只眼睛匯聚在這一堆照片上,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玉佛頭是國之至寶,又牽扯到五脈幾十年前的懸案,無論是誰都沒法漠然處之。
我拿起照片仔細端詳,這些照片拍的都是則天明堂玉佛頭特寫,各種角度都有。照片分黑白和彩色,新舊程度也不同,明顯不是同一時間拍攝的。最早的一張邊緣已經泛黃,旁邊還用鋼筆寫了一行字:昭和六年攝于東京。我心算了一下,公元紀年應該是1931年,與我爺爺被槍斃的時間差不多。
從這些照片上看,這個玉佛頭雕刻得十分精致,有唐代佛像的典型特征:面相飽滿豐肥,額頭寬闊,結構勻稱,頭頂的肉髻凸顯,大耳下垂。佛頭在閃光燈下晶瑩剔透,溫潤透亮,用的一定是上好羊脂玉。最難得的是,在佛頭雙腮處有兩團若有若無的紅暈,讓面部變得極其生動,更具人性魅力。
這紅暈想必是玉器的沁色,或者干脆用的糖玉[10]。這沁色的位置生得極其巧妙,加上玉匠竟能因地制宜,將這兩塊天然形成的淡紅處理成紅暈,可以說是巧奪天工。光這一個細節,就足以讓它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物。
從這個佛頭大小判斷,整個佛像應該是有五十厘米高。作為玉制品來說,體積相當可觀了。
我真想不明白,當初是誰如此狠心,竟對這么一件寶物動刀子。要知道,唐代玉器流傳到現在的極其稀少,每一件都是珍品。如果這個玉佛頭真的能回歸中國,將是一件極其震撼的事情。如果是完整的玉佛全身……我都不敢想象會引發什么轟動。
也難怪五脈會對許一城如此憤恨,拋開民族大義不談,單是截鋸佛頭破壞寶物的行徑,就足以讓這些鑒寶人痛心疾首了。
我又看了一遍照片,忽然注意到一個細節,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翹,默默地把照片放回去。藥不然很快也放了下去,黃煙煙看得最仔細,多看了幾分鐘。大概她爺爺事先有交代,讓她不可在玄、白二門前墮了威風。
藥不然性子急,開口問道:“照片看完了,但我們中國有句俗話,眼見為實。佛頭實物在哪里呢?木戶小姐,讓哥們兒鑒定一下唄?”木戶加奈面露為難之色,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現在佛頭還在日本。”
我們聽了都是一愣。藥不然大為不滿,嚷嚷起來:“這您可就有點不地道了。光是幾張照片就想糊弄過去?”
我把藥不然拽回到沙發上,讓他稍安毋躁。玉佛頭是國寶,在前期工作準備好之前,木戶肯定不敢貿然拿佛頭過來,要不然磕了碰了算誰的?算藥不然的么?
但藥不然說的也沒錯,沒見到真的佛頭,誰也不能拍胸脯下結論。木戶加奈面對質問,回答說:“因為各種各樣的因素制約,這次來到中國我只攜帶了照片,更多的資料正在整理中。在我們與中方達成協議以后,一定充分滿足幾位的意愿,請多見諒。”
她說得很誠懇,可這話在我們耳中,聽起來更像是遁詞。達成協議?現在佛頭的真偽都沒有定論,怎么達成協議?
看來這個木戶加奈,也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而是有自己的目的和圖謀。不過我心里已經有成算,也不急于這一時來說破。
黃煙煙忽然開口道:“這些照片,為何沒有佛頭斷面特寫?”
她這一句話,頓時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這一句疑問,正是我想說的。
鑒定佛頭,一定得看它的脖頸截斷面,這是鑒古常識。而木戶加奈出示的這些照片,拍攝角度或正或側或頂部,唯獨沒有拍它的截斷面。現在從照片上唯一能分辨出來的線索是:佛頸不用任何支撐就能立在桌子上,說明斷面很平整,至于那是后來磨平的,還是當初盜割者用了特殊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這個疏忽,對一個二十幾歲就快拿到考古博士學位的人來說,有點不可思議。
黃煙煙說完以后,挑釁地望了我一眼。黃字門代替白字門幾十年了,在金石方面的造詣果然極其深厚。潘家園的那家黑店擺了我一道,現在黃煙煙又捷足先登。我意識到,自己遭遇勁敵了。
聽到黃煙煙的質疑,木戶加奈只是簡單地解釋說:“這是我們工作的疏忽,給您添麻煩了。”藥不然毫不客氣地落井下石:“這里樓下就有國際長途電話與傳真機,我想聯系上日本那邊,應該不用多少時間吧!”
木戶加奈似乎被逼到了死角,她輕輕搖搖頭,卻一時想不出任何推托之辭,或者一時不知該如何用中文表達。
“做不到,還是不想做?”黃煙煙追問。她說話言簡意賅,像是一把長槍直直戳了過來,沒敬語也沒修飾。
“很抱歉。”木戶加奈還是曖昧地回答。
聽到這個回答,黃煙煙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這是無聲的施壓。
我意識到,如果放任這種局面下去,我很快就會被黃煙煙壓倒,對接下來的進展很不利,于是我開口道:“木戶小姐,我猜你不是故意沒拍,而是你手里只有照片,卻無法接近玉佛頭吧?”
木戶加奈聽到這句話,臉色終于有了變化。別說是她,就連要離開房間的黃煙煙和藥不然都是一驚。黃煙煙轉向我,眼里充滿疑惑,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盯著我。
我拿起照片,解釋道:“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你看這些照片,年代有新有舊,最早的是1932年拍的,最新的是去年拍的,前后跨越了幾十年。如果佛頭在木戶小姐手里,她為什么不直接拍一套最新的清晰照片,而是給我們一堆散碎不全的老照片呢?”
“我操,這可忽悠大了……”藥不然舔了舔嘴唇。
木戶加奈來到中國,打的是歸還國寶的旗號,如果她連要歸還的國寶都無法接觸,那還談什么歸還,豈不是把中國政府給耍了?如果真是如此,這事就算是辦砸了。別說許家無法回歸,就連黃字門、玄字門乃至整個鑒古學會和劉局,都要受牽連被沖擊。
黃煙煙把目光轉向木戶加奈,眼神愈發凌厲。
木戶加奈既沒否認,也沒確認。她垂頭思忖再三,終于開口道:“許桑不愧是許一城先生的后代,果然無法瞞過你。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向許桑詳細說明一下這次佛頭歸還的緣起。”
黃煙煙皺著眉頭,她大概是覺得話題又偏離了。
“如果不是許桑在場的話,我是不會說這些的。”木戶加奈說得很堅決。
果然劉局指定要我來,是有用意的。木戶加奈的用心,他早就看透了。我只得表示同意。藥不然和黃煙煙沒吭聲,算是默許了。
劉局只說過木戶加奈為了贖罪才決定把佛頭送還中國,具體情形卻沒細說。所以我們三個也想知道,到底這個日本人為什么會想來歸還佛頭,佛頭在日本到底經歷過什么——還有最重要的,當初佛頭是怎么從中國流入日本的。
接下來,是木戶加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