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日食者，月掩日也。自坎離列，而月有水象焉。月之有朔望，陰陽之交也。氣以交而盛，潮亦緣氣而大。故朔望前后，月行差疾，潮勢亦大。今海潮之變，起于朔之前晦之夜，實氣交勢長之會也，其為應(yīng)月昭昭矣。夫日食惟浙特甚，潮溢惟浙受禍滋大，氣從類應(yīng)，幾兆變先，理或然也。姑述管見，以俟達者。海鹽孤城枕海，獨當(dāng)潮汐之沖。自縣治而東不里許，即海矣。國初不惜數(shù)十萬金費，筑塘捍之。二百年來，隨圯隨葺，全邑生靈，賴以奠安，且為三吳障，關(guān)系非小。自隆慶已巳之變，故老相傳，百年所未經(jīng)見，相與駭愕。乃萬歷乙亥五月三十夜，卒遇風(fēng)潮。一夕間，土石二塘圯盡，莫辨河海。膏腴之壤，悉變?yōu)辄x鼉之窟。是夕，烈風(fēng)怒濤，浙、直、閩、廣瀕海郡縣，靡不為災(zāi)，而浙為甚。浙之海鹽，尤甚。今據(jù)海鹽一縣報災(zāi)之?dāng)?shù)言之，溺死居民無主而官為之瘞者，三百二十人有奇。其為宗戚所收，或逐流而逝，葬于魚鱉之腹，官不聞?wù)撸植恢鋷住_倒民房四千四百間有奇，淹沒田禾五千七百六十六頃有奇。狂瀾洶涌，邑里蕭條，奔竄何歸，謀生無計，吾民之不盡為魚者，幾何矣。竊謂天下事有不可以人力勝者，委諸天可也。有可以人力勝者，責(zé)諸人可也。使斯變也，盡塘而圯之則天也，非人也。圯之有不盡圯者，則天也，亦人也。今捍海石塘延袖十余里，靡不傾圯，惟典史吳允龍所筑，一變于巳已，再變于乙亥，巍然獨存，若天造地設(shè)，屹不可拔，茲非人為之一驗哉！憶昔巳已舉事，奉明旨，悉如吳允龍式修筑。而當(dāng)時用事者，泄泄不奉命，諉以財計莫措。而即所措置，又潛為此輩侵漁其間。是以僅僅補塞罅漏，識者逆知有今日矣，宜其禍不旋踵也。前車后戒，可不懼哉！萬物之生，得水而滋，惟苗為甚。人之養(yǎng)苗，自耕而耨而獲，未嘗一日可無水也。乙亥潮溢，溝澮皆咸，故不可車水，而待澤于天。其雨澤所不周者，即不盡槁，僅僅半收耳。間有車水，而速其斃者，比比皆然。惟一老農(nóng)，日車水而苗不槁，視他植且特稔，收息倍焉。予怪而問之，則曰：“咸水非能斃苗也，人斃之也。咸水非能稔苗也，人稔之也。夫咸水之能焦禾殺稼也，疇不知之？今以久旱之苗，田文且龜裂矣，而況皓日之下，焦土之上，一旦沃以咸水，譬猶久病之人，血氣虛耗，肌骨羸瘠，而妄意回陽之功，劫以烏附之劑，鮮不立斃矣。是苗之?dāng)溃瑪酪匀艘玻菙酪运病Ｉ起B(yǎng)苗者，則不然。夫水之性咸者，每重濁而下沉。淡者，每輕清而上浮。得雨則咸者凝而下，蕩舟則咸者溷而上。吾每乘微雨之后，輒車水以助天澤所不足，必使其盈且溢，可為持久計。又于夜分水靜，時時繼之，不使其涸。以故吾之田，自潮溢以來，未嘗一日而無水，水與雨相濟而濡，故嘗淡而不咸，而苗亦嘗潤而獨稔。是苗之稔，稔以人也，非稔以水也。”予聞而大悟，乃知善濟變者，天不能災(zāi)。善養(yǎng)物者，時不能厄。斯農(nóng)也，有天巧焉，進乎技矣。孔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諒哉！萬歷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壬午，彗星見于尾箕，長十余丈，光蔽南斗，芒焰如旗旆然，凡四十余日而滅。占曰：“大臣憂，宮室災(zāi)，又主兵喪之變，近則八十日而驗，遠(yuǎn)則一年而驗。”又云：“已與亥合，則四月當(dāng)應(yīng)。”說者又謂：“彗星不過丈余，或數(shù)尺耳。此星色赤而特長，殆非彗孛，乃拖練星也。拖練，乃太白余氣所化，形如白云拖練之狀，指處大兇。近在半載，遠(yuǎn)在三年。主盜賊起，庶民不寧。”觀象玩占云：“彗星犯斗，主爵祿臣憂，又主臣謀君、子謀父、弟謀兄，上下無禮，諸侯不道。近八十日，遠(yuǎn)不出三年而應(yīng)。或吳越兵起，或吳越大水，人民災(zāi)。”其說紛紛不一。總之，星家術(shù)士之常談：天人之際，其幾甚微。天心仁愛人君，姑示譴告，俾之修省耳。若規(guī)規(guī)于事應(yīng)，則天之威亦褻矣。圣王言人不言天，謂天道遠(yuǎn)，人道邇也。《春秋》書螟，志災(zāi)也。螟，即今之蝗，而蟘、而賊、而蟊亦其屬也。《爾雅》云：“螟食苗心，賊食葉，賊食節(jié)，蟊食根。”是四種皆為苗害，養(yǎng)苗者恒患苦之。萬歷戊寅秋七月，有蟲生苗上，細(xì)若蜉蝣、蟻子，千百為群。即不食根節(jié)，不傷心葉，而一經(jīng)其啄，遂不秀實。雖螟、蟘、蝥、賊之禍，不是過。田氓呼為苗螢云。說者謂，是年多澇，田間宿水浸積而生，而捕之不得，驅(qū)之不去，卒莫知所以治之之術(shù)。豈天災(zāi)流行，特生物異，以為民害歟？楊公諱瑄，字廷獻，豐城人。景泰五年進士。天順間為御史，論曹、石忤旨，坐死。會風(fēng)變，從末減，戍遼東鐵嶺。赦還，復(fù)戍廣西南丹。二兇誅，釋歸。茂陵初，復(fù)升浙江按察副使，巡行海上，筑捍海塘二千三百丈，尋升按察使。病革時，寮宷問候，諄諄〈言翕〉〈言翕〉，惟論筑塘法，不及一私語。卒，祠海鹽。萬歷乙亥，潮溢塘圯，奉敕修筑。時則水利僉憲晉江陳公詔，董其事。于海上入公祠，不揖，又背其像而坐。居無何，陳口咕咕誦公語云：“我堂官也。汝敢無禮，我將殺汝。”歸而病，遣官禱于祠，稍愈。會按院巡越，陳送至浙水上，復(fù)見公率甲士攻之，亟呼救。按院命都指揮某，以兵送歸公署，濱死者幾。巡撫為請，新其祠宇，大享于鹽，陳亦尋愈。夫鬼神之理亦微矣，往牒所傳，率有然者。公忠義天植，死且不朽，精爽常存，匪曰迂怪爾。隆慶初，聞嘉禾朱氏遇仙事，予意為怪物所憑，未之信。萬歷壬午，會其人于鵡湖陸氏宅。詢其事甚悉，因紀(jì)其略云：朱生少溪，昔居郡城之洲東灣。父曲溪翁，為蒙師，生亦聚徒于隱真觀。忽一日，有偏〈髟上目下〉女子翩然而來，招生。生隨往，出自東門，迤邐而南。不數(shù)里，天且就暝。又一女子持燈而待，諸涂相導(dǎo)引，入林麓間。蒼梧翠竹，環(huán)帶室廬，蓋幽人居也。入其室，則金碧瑩然，異香滿座。須臾，又兩女子引麗人出拜，設(shè)賓筵。珍羞羅列，極其豐潔，殆非人間常品。終席無一褻語，諄諄多古今典故，生亦不甚解，唯唯而已。食既，延入書室。縱觀典籍、圖繪、翰墨、珍玩畢，則相攜就寢，宛然世間男女。叩其所自，俯而不答，口誦一律，有“偷閑別卻諸仙侶，好向人間了宿緣”之句。居亡何，曰：“君行矣，明當(dāng)早來。”頻行，又囑曰：“吾與君有夙契，故輕就君。君密之，亡泄也。”復(fù)命女子導(dǎo)行，有頃抵家，漏下已三鼓矣。父母妻子叩之，不答。厥明，亦然。又明日，亦然。而歡洽之情，日益繾綣，舉家疑之，而莫識所自。有間，王姓姨親適至。曲溪公以王少與相狎也，使訊之，則稍露其意。王曰：“謬矣，謬矣。此為鬼魅所迷也。”言之家人，謹(jǐn)守之，俾不得去。女子亦三日不至。已而復(fù)來，生復(fù)隨之行，則道路崎嶇，雷雨交作，女子曰：“為君泄此機，罰君度七里岡也。”既達，麗人怒曰：“薄行子何來！吾以心托子，而子何我負(fù)耶？”麾諸門墻之外，迅雷霪雨，凜不可居。生叩頭請罪，仍使女子送歸。道路間關(guān)，不克盡述。及抵家，則星月朗然。視其衣履，又未嘗濕也。自是，曲溪公防之愈密，出入必隨，不少寬縱。稍解，輒去中道而追之返者，至再。于是麗人忽自至，生若巫覡然，口誦其言曰：“君何負(fù)德乃爾？”因長吟一絕云：“恨滿塵寰不久留，云軒獨馭上瀛洲。憐君一點塵心在，誓海盟山不到頭。”有頃，嘉禾士人相聚而聽者數(shù)十，乃命曲溪公執(zhí)筆而書，問其居，曰：“天高地迥，海闊江深，山明水秀，是我蝸村。”問其名，曰：“草野相逢降玉臺，來時有念下天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