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孟子
<;孟子>;一書,只是以性善二字為主。此善字,非善惡之善,如<;大學>;所謂至善也。性離文字,離言說,離心緣,不可見矣,見之于初發之情耳。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又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以為善也。蓋論性難矣,舉其全,則豈惟第一念是性,即念外生念,千狀萬態,總是性也。何也?若無本性,不生忘念,故即性。溯其初,則豈惟念外生念,千狀萬態者不是性,即第一念總不是性也。何也?性本離念,念即離性,故云非性。譬如論月之全,則第二月是月也。以至光彩隨地,或長或斜,或扁或方,亦莫非月也。何也?無真月則無余月,故皆是月。論月之體,則隨地光影非月也。即第二月亦非月也。何也?惟一月真,余俱是妄,故皆非月。故為月之難見,而遂取隨地光影以為月。則或有疑月是長者矣,有疑月是扁者矣,有疑月是斜者矣,有疑月是方者矣,不愈遠而愈失其真乎?不若第指二月為近之,何則?第二月離月非遠,雖曰幻妄,體相全同也。論性亦然,為其不可指示,而遂取念外生念、千狀萬態者以當之。則或疑戕賊是性者矣,湍水猶性者矣,生是性者矣,食色是性者矣,惡是性者矣,有善不善是性者矣,可善可不善是性者矣,不愈遠而愈失其真哉!不若指第一念為近之。何也?第一念離性未速,雖曰情識,尚屬自然也。戰國之時,人不知性體,無責矣;而乃以杞柳湍水食色等,昭昭然揭于天下,曰此性也,則何所不至,其害可勝言哉!孟子生乎此時,何忍不方便救援,是以論天德,論王道,俱專提第一念,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為仁義禮智,以禮義悅心為心之所同然,以愛親敬長為不慮不學之知能。以不失赤子之心為大人,以充其有所不忍、有所不為,為不可勝用之仁義;而取證于孩提稍長之年、乍見入井之時、嘑爾蹴爾之頃。其論王道也,定天下則決之不嗜殺人之一念,王天下則決之不忍觳觫之一念;治天下如運掌,則決之怵惕赤子之一念。而總歸之曰性善。可謂香中爇其牛頭,水中飲其甘露,其有功于斯世斯民大矣。豈惟孟子?自精一執中之傳,以至于今所謂顯說者,亦惟此第一念而已矣。所謂執中者,以此執也。所謂克明者,以此明也。所謂一貫者,以此貫也。所謂致知者,致此也。所謂率性者,率此也。所謂修道者,修此也。所謂養氣者,養此也。所謂定性者,定此也。所謂主敬者,主此也。若夫一片本地風光,乃天地未分、父母未生時消息。而<;中庸>;首揭曰天命之謂性者,雖孔子、孟子窮其玄辯,亦不免轉說轉遠耳。雖然,茍有默契吾孔、孟不說之說者耶?所見飛潛動植,墻壁瓦礫,皆深譚天命之性,又何杞柳湍水諸論,而為性外之譚者乎!夫桓、文定霸之業,豈不偉哉,固當時人之所不必能,亦當時人心之所共駭為奇者。見觳觫之牛而動心,即人誰無是心,且誰有執此為奇者。而孟子所取保民而王,乃在此不在彼,何也?嗟夫,寧有人人之所不必能而可通之人人者乎!寧有人心之所共駭而可聯屬乎人心者乎!夫惟人心所共能而心之所共安者,乃可以治天下矣。且以力服人,布彩于焦芽也;以羊易牛之一念,則發幾于靈根也,不翅遠甚。齊宣衣藏明珠,而津津渴慕他人之碔砆。不為其易而為其難,舍其上而趨其下者,不亦可笑矣乎!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治天下可運于掌。」「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干。」孝弟也者,鼓鑄一世之大洪爐,點化庶品之大還丹也。各老吾老,各幼吾幼,各親吾親,各長其長,圣賢何嘗敝敝焉以治天下為事哉,因民而已矣;何嘗有為哉,自然而已矣。乃獨以無為自然歸老、莊者,何歟?
友人問知言方養氣大意。余曰:圣賢學問,只是個不動心。曾子述孔子之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定靜安便不動心,慮便是不動心的作用,知止便是不動心的工夫也。曾子得孔子知止之學,便能自反而縮。孟子得曾子自反之學,故能養氣知言。須知知止自反,知言養氣,總是一樣,總是不動心之的訣也。舍此而談不動心者,都是硬作主張的,與圣賢天地懸隔。如告子、孟賁、北宮黝、孟施舍等,便是不動心之外道也。譬如要樹不生,將樹枝葉縛了,縱然不發,他生意原不曾絕。畢竟如何即得不生,須是向根下著一刀方得。要心不動,硬作主張,只不動便了。縱然暫時按伏得住,其偷心怎得絕,即這硬不動的便是偷心了也。所謂將心無心,心轉成有;止動歸止,止更彌動。何異縛樹枝葉,而求樹之不生者乎?如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他分明自知不得于言,不得于心,這兩不得,便是他受病根本,已是蚤動了也。乃曰:我只一個不求便了。正是掩耳偷鈴。孟子認得不動心的根本,故說養氣非求之氣,知言非求之言,總在心上作功夫。氣,心之氣也;言,心之言也。一得于心,則氣不期養而自養,言不期知而自知矣。所以曰行有不得于心則餒。蓋告子不顧得與否,只要不求。孟子不顧求不求,只要得于心。欲辨孟子、告子之得失者無他,辨諸心之得與不得耳。告子便是縛枝葉的,孟子正所謂根下著刀者也。義即是心,求得于心,便是集義。集義,則知言養氣都在里許了。所以說到知言處只數語。無功夫如何集義,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便是。此孟子一生學問大頭腦,直接圣人之傳處。看此處那得草草!大抵人不是作意,即是忘懷,舍此二途,便無措手處。才忘懷便是無事了,便是忘了。才作意便是正了,便是助長了。直是趨向無路,湊泊不得。親之如大火聚,透之如生鐵壁。古人教人曰:此事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無心得,不可以語言造,不可以寂默通。人只有此四路,把來一時塞了,卻要他別尋一路,難哉,難哉!不知此正是吾人放身命處。誰能進一步于百尺竿頭,翹兩腳于獨木橋上?自爾浩然之氣一時養就,差別言語一時知得,方悟此心寂靜活潑,不以求時動,不求時不動也。不動時固不動,動時亦不動也。動亦不動,是為大定。無不得之言,無不得之心,不須求,亦不須不求,方才是當人大休歇之處,方才是孟子之不動心,曾子之不動心,孔子之不動心,一切圣賢之不動心,豈告子輩之所能知哉!
李卓吾先生有<;四書義>;數十首,予最愛其<;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篇,后二股云:「心無時而不動,故言之動,即心之動,初不待求之而后動也。即不待求而動矣,而又何惡于求耶!心無時而或動,故言雖動而心不動,而又豈求之所能動也。即非求之所能動矣,而又何害于求耶!」看他徹的人,出語自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