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分娩惡騙收生婦
鬼產(chǎn)兒幼繼本家宗
詩曰:
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這四句乃法昭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兄弟和好的。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遇合,朋友會聚,其遲速難定。父生子,妻配夫,其早者亦必至二十歲左右。唯兄弟則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繼而生,自髫稚以至白首,其相與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若使恩意浹洽,猜忌不生,共樂寧有涯哉!
所以《詩經(jīng)》上說:“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或將“猶”字解作“謀”字,或又解作“尤”字。看來不必如此解,竟當作“猶”字解。“猶”者,學樣之意,他無禮,我也無知,叫做“相猶”;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知,叫做“無相猶”。哥子有不是處,弟子該耐他些,弟子有不是處,哥子也耐他些。若大家看樣起來,必至兄弟相爭,操戈同室,往往撇卻真兄弟,反去結拜假兄弟。不知假的到底是假,真的到底是真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兄弟不睦的,私去收養(yǎng)假子,天教他收著了兄弟的孩兒。
此事出在明朝景泰年間,北直真定府地方有個富戶,姓岑,號敬泉。積祖開個絨褐氈貨店,生理甚是茂盛。所生二子:長名鱗,字子潛,娶媳魚氏;次名翼,字子飛,娶媳馬氏。敬泉只教長子岑鱗幫做生理,卻教次子岑翼學習儒業(yè),請一個姓鄴的先生在家教他讀書。爭奈岑翼資性頑鈍,又好游蕩。那鄴先生欺東翁是不在行的,一味哄騙,只說令郎文業(yè)日進,功名有望。敬泉信以為然,每遇考童生,便去贊謀縣取府取,連學臺那里也去弄些手腳。不知費了多少銀子,只是不能入泮。鄴先生并不說學生文字不通,只推命運不通,遇合遲速有時,敬泉不以為悔。岑翼至二十歲,生下一子,取名岑金。敬泉因自己年老,長兒尚未有子,次兒倒先得了子,十分之喜。親朋慶賀,演了十來日戲,又不知費了多少銀子。鄴先生又勸他替兒子納監(jiān),敬泉依命,又費了四五百金,援了例。鄴先生自要進京鄉(xiāng)試,趁著岑翼坐監(jiān)之便,盤纏到京。即到京后,只理會自己進場之事,并不拘管岑翼,任恁他往妓館中玩耍,嫖出一身風流瘡。只得在京中養(yǎng)病,延醫(yī)調(diào)治,直待瘡愈,然后起身歸家。
又在中途冒了風寒,回家不上一月,嗚呼死了!敬泉素愛此子,因哀致病,相繼而逝。岑翼渾家馬氏,在兩年之內(nèi),也患病而亡。
只留得岑金這小孩子,年方三歲,卻賴伯父岑鱗收養(yǎng)。
此時岑鱗夫婦尚未生子,就把侄兒當做親兒一般,到十二歲,便教他學生理。岑金卻也伶俐,凡看銀色,撥算盤,略一指點,便都曉得。岑鱗甚是歡喜。是年,岑鱗亦生一子,取名岑玉,愛如珍寶。到岑玉六歲時,岑金已十七歲了,買賣精通,在伯父店中替得一倍力。岑鱗與他定下一房媳婦,就是渾家魚氏的表侄女卞氏,因幼失父母,收養(yǎng)在家,先為義女,后為侄婦。親上聯(lián)姻,愈加親熱,雖云侄婦,與親媳婦一般看待。岑金成親之后,夫婦也甚相得。魚氏見丈夫店中有了岑金做幫手,意欲教兒子岑玉習舉業(yè)。岑鱗道:“你只看我兄弟費了父親多少銀子,究竟讀書不成,反因坐監(jiān)弄出病來,送了性命。我們庶民之家,只該安份,莫妄想功名,指望這樣天鵝肉吃!”魚氏聽說,就休了這念頭。正是:萬千空費買書錢,曾未將書讀一篇。
早識才非蘇季子,何如二頃洛陽田!岑鱗只因父親被先生騙了,遂以讀書為戒,并不教岑玉讀書,只略識了幾個字,便就罷了。魚氏又因得子頗遲,姑息太甚。岑玉漸漸長成,弄得不郎不秀,書又不曾讀得,生理又不曾學得。直至十五歲,方拘他在店中。他平日疏散慣了,哪里肯理會買賣里邊的勾當。
岑金看兄弟不上眼,便和妻子卞氏商量,要與伯父分居。卞氏遂乘間對魚氏道:“叔叔漸已長大,將來少不得要娶個嬸嬸到家,恐家中住不下。何不分撥我們另居,省得到那時癘促。”
魚氏道:“也說得是。”便把這話對岑鱗說了。
岑鱗依允,即另買一所房屋,分撥岑金夫婦居祝岑金那時已二十六歲了,自分居之后,仍在店中相幫,只是朝來暮去。
岑鱗因他已自爨,遂照店中伙計之例,一樣算些束修與他。如是年余,忽一日,岑金對岑鱗道:“侄兒既分居另爨,日費不給,雖承伯父有束修見惠,哪里用度得來?意欲求伯父劃些本錢與我,自去營運。”岑鱗聽說,沉吟不語。原來岑金向在店中日久,手中已有些私蓄,自分居以來,時常私約主顧在家做買賣。岑鱗已曉得些風聲,今日見他忽然要去,心里好生不然。
岑金見伯父不應承他,又托人轉對岑鱗說。岑鱗便備起一席酒,請眾親友來公同面議。親友既至,依次坐定。岑鱗開話向眾親友道:“自先父及亡弟去世之時,侄兒尚在襁褓,全是我做伯父的撫養(yǎng)成人,娶妻完聚,又用心教他學生理,才有今日。他要分居,我就買屋與他祝分居之后,我就與他束修,并不曾虧他。不想他今日忽然要去,又要我付本營運。我今已年老,兒子尚小,侄兒若要去時,須寫一紙供膳文書與我,按期還我膳金,我然后借些本錢與他去。眾親友在上,乞做個主見。”
眾親友未及回言,只見岑金開口道:“侄兒向來伯父教養(yǎng),豈不知感。但祖公公在日,原未曾把家私兩分劃開;父親早亡,未曾有所分授。母親死時,侄兒尚幼,所遺衣飾之類,也不知何處去了!今日伯父自當劃一半本錢與侄兒,此是侄兒所應得,何故說借?”岑鱗聽了,勃然怒道:“你祖公公為要你父親讀書,在你父親面上費了若干銀子;凡請先生及屢次考試,并納監(jiān)、坐監(jiān)諸般費用,都在我店中支齲我都有帳目記著,你還道沒有分授么?你祖公公又欠了若干客債,都是我一力掙清。
若非我早夜辛勤,勉強撐持,這店業(yè)久已開不成了。至于你母親所遺衣飾,有得幾何?把來抵當喪葬之費也不夠用。你今日還要向我問么?我向日把親兒一般待你,你今日怎說出這般沒良心的話來?”岑金道:“據(jù)伯父這般說,家私衣飾都沒有了。
但侄兒自十二歲下店以后,到十五六歲學成生理,幫著伯父也曾出力過的。自十五歲至廿五歲這幾年,束修也該算給。”岑鱗道:“你若要算十五歲以后的束修,那十五歲以前撫養(yǎng)婚娶之費,及分居時置買房屋的銀兩,也該算還我了。”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爭論不休。眾親友勸解不祝一個定要寫分授文書,不肯說借貸;一個定要說借貸,個肯說分授。眾親友議了多時,商量出個活脫法兒,對岑鱗道:“總是伯父扶持侄兒,如今也不要說分,也不要說借,竟說付本銀若干便了!”于是草就一紙公同議單,先寫伯父念侄兒缺本營運,付銀幾何;后寫侄兒感伯父教育婚娶之恩,議貼每年供膳銀幾何。岑鱗看眾親友面,只得依允。初時只肯付銀二百兩,岑金嫌少。眾親友又勸岑鱗出了一百兩,共寫定了三百兩,其供膳銀寫定每年五十兩,大家書了花押,然后入席飲酒。
席散之時,岑鱗當著眾親友面前,取出銀子來付與岑金收訖。自此之后,岑金自去開張店面。也是他時來運到,生意日盛一日。
岑鱗老店里生意,倒不如他新店里了。正是:須知世運團團轉,安得財源日日來。
岑鱗因去了岑金這幫手,兒子岑玉又不肯用心經(jīng)營,店中生理日漸淡保一日,有幾個客商先到岑鱗店里買貨,批過了帳,卻被岑金私自拉去,照伯父所批之帳,每項明讓一二分。
那些客商便都在岑金店中取貨,把岑鱗的原帳退還了。岑鱗知道侄兒奪了他生意,十分惱怒,趕去發(fā)作。岑金只推說客人自要來做交易,并不是我招攬他的。岑鱗鬧了一場,只得自回。
又過幾時,客商漸漸都被新店奪去了。岑鱗告訴眾親友,要與岑金斗氣。眾親友來對岑金說,岑金道:“這行業(yè)原是祖上所傳,長房次房大家可做,非比襲職指揮,只有長房做得。常言道:‘露天買賣諸人做’。如何責備得我?若說我新店里會招攬客商,他老店里也須會圈留主顧,為何不圈留住了?”眾親友聞言,倒多有說岑金講得是的。岑金又把這話告訴眾客商,再添些攛唆言語,眾客商便都說岑鱗不是。岑鱗忿了這口氣,無處可申,氣成一病,不上半年,郁郁而死。正是:可憐猶子終非子,望彼幫身反害身!
岑鱗既死,魚氏與岑玉大哭一場,即遣人至岑金處報知。岑金到伯父家來,伏尸而哭,說道:“喪中之費,一應都是我支持,不消伯母與兄弟費心。”當下便先買辦衣衾棺槨,請僧誦經(jīng)入殮。
七中治喪開吊,岑金在幕外答拜,禮數(shù)甚恭,哭泣甚哀。
治喪既畢,即擇吉安葬。各項使費,都是岑金應付。眾親友無不稱贊岑金的好處,盡道岑鱗兒子沒用,多虧這侄兒替他結果送終。誰想喪事畢后,岑金卻開了一篇細帳,把從前所費,憑他一個算了兩個,竟將伯父前日所付本銀三百兩,除得干干凈凈。
魚氏再要索取供膳銀兩時,也沒有了。他說:“有本便有利,供膳銀原只算這三百兩的利錢。今本錢已沒有在我處,哪里又討膳銀?”魚氏此時方知他喪中慨然任費,并非好意,可笑眾親友不知,還把他嘖嘖稱贊。正是:惡多實際,善有虛名。
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自此岑家老店已歇。魚氏想起丈夫明明是侄兒氣死的,如今又被他賴了本錢,除了供膳銀去,心中懷恨,怎肯甘休!恰好魚氏有個內(nèi)侄叫做魚仲光,向在本府做外郎的,聞知此事,攛掇魚氏把寡婦出名去告狀。岑金探聽了這消息,也吃一驚,因曉得魚仲光是貪財?shù)模惆档匕研┵V賂來買囑他。那魚仲光得了錢財,便改了口氣。魚氏再請來他商議時,魚仲光道:“我細思此事,不是告狀的事,不該惡做,還該善處。可使人對他說:‘當初伯父曾把本錢扶持侄兒,如今也要他把本錢扶持兄弟便了’。”魚氏依言,使岑玉去轉托岑金店里兩個伙計對岑金說。那兩個伙計,向日原在岑鱗店里做過伙計的,一個叫做岑維珍,是與岑鱗通譜的族侄;一個叫做魚君室,即魚仲光的叔子,單身無靠,依棲在仲光處,仲光冤他做了賊,逐他出來,在街坊上乞求,岑鱗看不過,收養(yǎng)他在家,后來就教他相幫做生理。到得岑鱗死了,店已歇了,用那兩個人不著,兩個便都到岑金店中去相幫。岑金見他生意在行,人頭又熟,便加了束修,傾心任他。人情勢利,只顧眼前,哪個思想昔年的水源木本。岑金去央他,分明把熱氣呵在璧上,連連討了幾次回音,都說:“你哥哥不肯,無可奈何!”魚氏只得再請魚仲光來算計。你道魚仲光叔子也不肯養(yǎng)的人。哪肯照顧姑娘與表弟。他既得了岑金的財物,便十分親熱,倒與岑金認了表弟兄,往來甚密,把真正表弟反撇在一邊了。有一篇言語,單說那勢利的人情道:世無弟兄,財是弟兄。人無親戚,利是親戚。伯伯長,叔叔短,不過是銀子在那里扳談;哥哥送,弟弟迎,無非是銅錢在那里作揖。推近及遠,或得遠而忘其所推;因親及疏,乃棄親而厚其所及。嫡堂非嫡從堂嫡,真表不密假表密。緣何冷淡?
厭他目下缺東西;為甚綢繆?貪彼手中多黃白。但見揮的金,使的銀,便覺眼兒紅,頸兒赤;不惜腰也折,背也彎,何妨奴其顏,婢其膝。哪曉得父黨之外有母,母黨之外有妻;只省得萬貫之下有千,千貫之下有百。獻媚者既轉盼改移,受陷者亦立地變易。見他趨之謹,奉之恭,誰管他曾做賊,曾做乞;愛他邀之誠,請之勤,誰管他現(xiàn)為奴,現(xiàn)為役。今日代彼遮瞞,不記從前將他指謫;此時忽爾逢迎,不念當初漠不相識。信乎白鏹多功,甚矣青蚨有力!明放著嫡派嫡枝,倒弄得如路如陌。
不是他沒良心,誰教你不發(fā)跡。莫怪炎涼人面,暮地里四轉三回;須知冷暖世情,普天下千篇一律。
看官聽說:岑金若是個有良心的,雖不肯把本錢借與岑玉,便收他在店中,也像當初伯父教自己的一般,或者也還拘管得轉來。誰想他全無半點熱腸,只放著一雙冷眼,以至岑玉無所事事,終日在三瓦兩舍東游西蕩,結識了一班無賴做弟兄。無賴中有個鄴小一,就是當初岑翼相從的鄴先生之子。那鄴先生連走了幾科不中,抱郁而亡,遺下這個不肖子,也是他當時哄騙主人,不教學生的果報。岑玉與這鄴小一尤為親密。小一引他去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魚氏因自己管兒子不下,指望討個媳婦來托他拘管,便對幾個媒婆說了,叫他替岑玉尋頭姻事。
誰知那些有女兒的人家,都不肯扳這窮寡婦,須得二房員外岑金出名扳親,才肯相就。及至有人到岑金家里去訪問時,岑金不惟不肯招攬,反打了破句,姻事哪里得成?岑玉又因在賭場中賭錢,聞有公差來捉賭,著了急,奔得慌了,跌壞了腳,人都叫他岑搭腳,一發(fā)沒人肯把女兒配他了。當時好事的,有一篇十八搭的口號笑他道:好笑岑搭,非但腳搭,做人浪搭,素性淹搭,說話搭,氣質賴搭,肚里瞎搭陌搭,口里七搭八搭,但有小人勾搭,更沒親人救搭,弄得濫搭搭,糟搭搭,糊搭搭,賤搭搭。只得到?jīng)]正經(jīng)處去扌兜搭,哪有好人家兒女與他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