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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營造小窩

南窗巍巍的槐樹依舊,北窗外泡桐肥碩的闊葉已快撩著六樓的窗臺。

椿樹細密,桃樹蔥蘢,珍珠梅秀氣,綠籬青翠;春天絲絲縷縷飛飛揚揚的花香,夏日層層疊疊清清涼涼的綠,秋季高高低低燦燦爛爛的金黃,總是輕柔而溫存地環繞著這幢普通的樓房。站在陽臺上,隨時可有愜意的欣賞;天色已經灰暗,燈光闌珊,樹影婆娑,悠悠地散步去,就有穿過森林的感覺……

有綠地有樹木有大自然的氣息,在鋼筋鐵骨的都市,也就滿足。

樓下那偌大的一片空地,在這短短七年,被學院的園林工人培育成為一個郁郁蔥蔥的小花園。也許我們之間進行了一場無形的競賽,從一開始樓下的院子還是一片黃土時,我們就想在樓上的小窩里營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生態環境。

剛搬進來第一天早晨,睜開眼環視新家,一個問:怎么樣啊?另一個說:我看不怎么樣。

窗臺上,形單影孤地放著惟一的一盆三葉梅,淡綠色的碎葉上浮著一層粉紅色的小花,在房間里龐雜的家具中,揮發著僅有的靈氣和生動。陽臺上空空如也,蕭瑟的北風刮得窗外的槐樹嗚嗚作響。春天吧,他說,你看春天的。

第一個春天他便不斷地從花店和市場買來一盆盆米蘭、龜背竹和蟹爪蓮,又請木匠做了專門的花架。因著這些翠嫩的綠色,房間里頓時就有了些許親切。還從他父親那里搬來一盆綠葉蓬勃的垂掛植物,后來經一位學生物的女朋友鑒定,是鴨跖草。于是橫向縱向綠得很立體。室內花園初具規模,只是除了三葉梅,仍然無花。

一日他早起鍛煉,回來時手里攥著一把小草,莖上支著一根根淺綠色的肉刺,我說哎呀我就是想種太陽花呢,一插就活,天天早上一開一大片。他說他早就發現花圃的土堆上散落著一叢叢小草像是“死不了”,想必是去年散落的種子自己生長出來的也沒人要。又說陽臺栽種草花最適合觀賞。果然那些不起眼的小肉刺,埋在土里,不幾天便繁衍彌漫,將小小的花盆撐得滿滿。又過些天,從每枝葉莖的中心鼓起一個個飽滿的花苞,清晨的陽光剛投上窗邊,一溜的紅黃粉紫開得轟轟烈烈。走上陽臺去,就似聽見嘁嘁嚓嚓的說話聲,應和著槐樹上的鳥叫,熱鬧得可以。

就決定在陽臺上重點發展草花,尤其是爬蔓的牽延作物。可惜已是暮春,四處搜尋種子而不得,只在鄰人處挖得一棵苦瓜秧,巴巴地栽上了。又弄來些一串紅的小苗,也是來者不拒,有一天居然從中長出一棵怪模怪樣的東西,舍不得拔去,待其稍稍長大,發現竟是雞冠花,失望之余,爭論的結果還是百花齊放,多多益善。

那一春一夏的苦心經營,尚處于初級階段的陽臺花園,到秋天居然也琳瑯滿目。苦瓜結出好幾個脆生生的果實,任其老在枝上,表皮變得金黃,終有一日炸裂開來,露出內里紅色絲絨般的卷角,如金鐘高懸,盎然生趣。太陽花疲倦地耷拉下它赭紅色的肉莖,頂端花蒂的種囊已經干透,爆出黑芝麻粒般細小的花籽,我用一張張白紙接在盆邊,拿手指輕輕一彈,花籽淅淅瀝瀝落雨似的撒向掌心,麻癢癢的歡悅傳遍全身。再將那花籽分別包好,寫上紅、黃、紫、粉的字樣,明年請它們再來做客。

自此懂得了花籽的重要,提前便開始物色準備。老早就看好了他家院子里一架爛漫的牽牛花,也專門去采了花籽來。在我的記憶中,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朵的牽牛花,粉紫色,嬌艷婀娜,爬在墻上,一長串地蔓延開去,像一片彩云,飄飄蕩蕩、輕輕柔柔,很是招搖。第二年夏天飄到了我家的陽臺上,從此安營扎寨,落地生根。清晨總似被一抹霞光喚醒,眼前一片燦爛。也許偏愛的是花那種輕松自在的神態,幾次丈夫都想要改種蔦蘿,我卻執意不允。如今已是我家的“留守女士”,風風雨雨的攀著細繩遠遠眺望。

有一次去探訪宗璞大姐。她家的院子里種了一片蔦蘿,用細竹竿搭了一扇架,拉上一根根麻繩,蔦蘿纏出一片清清爽爽的綠藤,綴滿鮮紅的小五星,像是迎面一排別致的屏風。便討了種子第二年來種,歡歡喜喜地等著它纖巧的小手來撫摸。可長出來的嫩芽卻十分可疑,竟沒有一點蔦蘿的形狀。特意請了花匠師傅來做鑒定,結論是莧菜無誤。趕緊報告宗璞,何以偷梁換柱。宗璞也忍俊不禁,原來居然拿錯花籽而我又不識。由于熱愛蔦蘿心切,又跑一趟北大,再次播種。也許誤了花期,那蔦蘿爬了藤開了幾朵小紅花兒,卻總像個林妹妹似的愁眉苦臉,后來染上了白斑病,收了幾粒精貴的種子來年卻沒有發芽。于是蔦蘿的歷史暫告一段落,只留下一個美麗而柔弱的夢。

蔦蘿引進不成,他的擴建項目卻日益增多。從他父母家剪來一截金銀花藤,說是可以扦插。又是蓋塑料薄膜又是不厭其煩地搬上搬下,倒是居然發出芽來,春天還很聽話地攀著繩子走了一個綠色的“8”字。到了冬天,只管由它在陽臺上扔著,蓋些擋風的紙殼,看上去枯藤干枝的像是死了。可第二年早春,青草尚未發芽,它便早早地綠了,澆上些水,就一個勁往上躥,很是“皮實”。故金銀花學名忍冬,名副其實。然而長勢雖好,卻一連三年也不開花。等得不耐煩,趁他出門一年半不在家,開春時我干脆到市場尋找了一株大棵的,換進原來的大花盆中,待他回來,已是一片繁茂蒼翠,那一年的金銀花竟開瘋了一般,早晨一片銀白,黃昏一片金黃,中午時一層綠葉夾一層黃白相間的碎花,猶如一幅厚重的波斯地毯。他出出進進,故意扇著鼻子做深呼吸,得意地說好香真香啊,你看它不是開花了么?我說這是我的創作。不懂。也不解釋,將錯就錯,讓給他一個安慰。

忍冬不怕北方的冬天,可其他的盆花,入冬前就得統統搬回房間。盆花入室可是件麻煩的事,一春一夏的塵土,得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揩擦干凈。但因了它們,冬天不再寂寞——虎刺梅,亦名圣誕花,專在隆冬時節開放。長滿硬刺的枝條上,伸出一節節短短的小莖,四瓣的花形似乎有些方正,血紅血紅地翹立著,十天八天不謝。看它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冬天就似乎有些誤會。水仙總是不可缺少的,卻因為不忍切割,葉片年年瘋狂發作得像大蒜一樣。有一次他居然還在攤上買到兩盆北方罕見的蘭花,清香淡淡彌漫,幽靈般在空氣中走動,疑是回到了江南老家。龜背竹也稱透葉蓮,碩大的葉片如伸開的巨掌,一年一層,掌間有長長圓圓的孔隙,綠傘一般撐在我頭頂,時時疑有水珠滴下。春節時就輪到了君子蘭獨占鰲頭,品種雖平常,開花時仍是驚天動地的輝煌。仙鶴一般飛來,含著永遠高貴的微笑,俯視眾生。有一年竟然一冬一夏花開兩度,卻又從此消失在綠色的云彩里,播下至今未解的神秘。

米蘭入室后,還會最后一次開花。金色的小米粒微微啟開,香氣穿墻而去,經久不散。他最寵愛米蘭,每天任是再忙,也不忘給喜光的米蘭移動花盆追尋陽光。然而北方的冬天過于干燥,米蘭一天天落葉紛紛,情緒就一日日低落。無論噴水還是買了空氣加濕器來全力搶救,都無濟于事。冬季將盡,米蘭已如脫毛的公雞,葉片所剩無幾。這便是他一年里最傷心的日子。熬到開春時把米蘭挪上陽臺,干烈的春風一吹,米蘭便急劇萎靡,不幾日終于香消玉殞,魂飛九天了。多年來,米蘭過冬一直是他的重點“攻關”課題,每年仍有青翠欲滴的盆栽米蘭,從花店走上我家的陽臺和窗臺,再變成一堆枯枝從垃圾通道回歸自然。今年又有三盆米蘭懷著新的希望濃香四溢,但愿它們這一次能夠越過春天,在此長駐久安。

所有的家養盆花之中,最使我們洋洋自得也是最令客人驚異的,不是什么矜貴的名花,而是從一開始就“移民”來此的那盆碧綠碧綠的鴨跖草。高高地供奉在書櫥頂端,垂下孔雀尾巴似的長長的莖葉,冬夏四季常青。那還是搬進新居的第二年春,他忽有一日望著木制的窗簾盒久久發呆,突發奇想說,噯,我有一個絕妙的主意,準保讓你大吃一驚——就去買了五六個極小的瓦盆,填上土肥,將原有的鴨跖草掐下一截截葉莖埋進土中,擱置在窗臺上。一夏天就眼看著那一撮撮綠芽迅速膨脹,葡萄似的噌噌往下垂掛。到了秋天,葉片肥肥大大,已是綠屏一般豐厚。他便露出詭秘的笑容,雙手將那一只只小花盆托舉進屋,登上寫字臺,把它們一個個放進窗簾盒蓋與天花板的空間里,竟是不長不短的正合適,再一溜排開,梳理羽毛一般整理完畢,然后跳下地,說聲好了,十分自得地抬起頭——

落葉紛紛的窗前,奇跡般地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瀑布,密密匝匝地從天而降,歡歡地流淌。葉片恰好垂在玻璃中間,窗戶就像一個巨大的畫框,鑲出一幅夏季風光。

從此我便在這綠葉的包圍中,伏案而作。襯著窗外變幻無窮的槐樹的背景。

瀑布一日日源遠流長,亦如神話里的那個長發妹,墨綠的長發流蘇般蓬勃伸展。到來春,已將近長至窗臺,待到槐樹發出新芽,便把它們搬出屋外,再重新如法炮制。又一個秋,又一個冬,瀑布重又一瀉如故。我說,我說它是條季節河。

有客人來,總會情不自禁地拿手去摸一摸葉片,然后說:“噢,是真的呀!”

當然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花費這么多的時間和辛苦?

辛苦中最講究的,是肥。北京人養花,喜用麻醬渣。一塊錢一袋,攤上就有賣的。還有馬蹄掌,剪碎了做底肥,含磷極多。我們又發明了米泔水,每日淘米,將泔水存下,發酵一兩天就可用。他說北方的水多含堿性,酸性的米泔水可起中和作用。果然肥效甚好,成本也低。此法持之以恒,經久不衰。隔三差五的殺條活魚,洗魚水也是最佳有機肥之一。但到冬季盆花入室,就只能暫用些無異味的成品肥料代替。曾有一位老人來訪,恍然大悟地認可說,冬季施肥就像老年人仍然需要感情一樣。

養花至今,已有不少品種陸續南下,被我杭州的父母“引進”——如今在杭州家里的陽臺上,金銀花枝繁葉茂,終日花開不斷,香溢四鄰。太陽花也團團簇簇地湊趣,日日替我陪伴父母,也算是一盡孝心。鴨跖草幾乎長成一片綠洲,大有失控的趨勢。想必日后如開一家花店,弄個老板娘當當,至少不會虧本。

七八年過去,新居已成舊舍。養花雖說一直由他承包,我畢竟時時參與,也頗有心得。每天坐在家里工作,營造小窩的自然環境就成為一種精神的需要,或者說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求豪華的設施,只求舒適寧靜和樸實自然的氣氛。再說,創作之余,別有所鐘,也是一種自我調整。從小苗出土到鮮花盛開,最后搜集種子,帶給你年年的盼望,以及寫作以外另一種創作的樂趣。

回頭望,陽臺角落上一盆小小的曇花,正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搭著令箭荷花,策劃著它來日的偷襲。那棵頂天立地的扶桑張牙舞爪地伸向藍天,枝頭綴著幾托今晨新綻的骨朵,在習習秋風中頷首搖曳。若是從樓下往陽臺上看,那艷紅艷紅的扶桑花,一定很像一家新開張的店鋪門前,高高掛著的一串幌子。數一數有幾個幌子,就知道里頭是供應小吃還是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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