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傳令,催趲軍馬起程,眾將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凡經過地方,軍士秋毫無犯,百姓扶老攜幼,來看王師;見宋江等眾將英雄,人人稱獎,個個欽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鎮。當有鎮上居民,及近村幾個農夫,都走攏來觀看。宋江等眾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對對并轡而行。正行之間,只見前隊里一個頭領,滾鞍下馬,向左邊看的人叢里,扯著一個人叫道:“兄長如何在這里?”兩個敘了禮,說著話。宋江的馬,漸漸近前,看時,卻是“浪子”燕青,和一個人說話。燕青拱手道:“許兄,此位便是宋先鋒。”宋江見那人相貌古怪,風神爽雅,忙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敢問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見。”慌的宋江答拜不迭,連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勞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許,名貫忠,祖貫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與燕將軍交契,不想一別有十數個年頭,不得相聚。后來小子在江湖上,聞得小乙哥在將軍麾下,小子欣羨不已。今聞將軍破遼凱還,小子特來此處瞻望,得見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廬略敘,不知將軍肯放否?”燕青亦稟道:“小弟與許兄久別,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許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眾將先行,小弟隨后趕來。”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膽;只恨宋某命薄,無緣得遇。今承垂愛,敢邀同往請教。”許貫忠辭謝道:“將軍慷慨忠義,許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過七旬,不敢遠離。”宋江道:“恁地時,卻不敢相強。”又對燕青說道:“兄弟就回,免得我這里放心不下;況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見。”燕青道:“小弟決不敢違哥哥將令。”又去稟知了盧俊義,兩下辭別。
宋江上得馬來,前行的眾頭領,已去了一箭之地,見宋江和貫忠說話,都勒馬伺候。當下宋江策馬上前,同眾將進發。
話分兩頭:且說燕青喚一個親隨軍漢,拴縛了行囊。另備了一匹馬,卻把自己的駿馬,讓與許貫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脫下戎裝冠帶,穿了隨身便服。兩人各上了馬,軍漢背著包裹,跟隨在后,離了雙林鎮,望西北小路而行。過了些村舍林崗,前面卻是山僻曲折的路。兩個說些舊日交情,胸中肝膽。出了山僻小路,轉過一條大溪,約行了三十余里,許貫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廬在內。”又行了十數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巒秀拔,溪澗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覺天色已晚。
原來這座山叫做大山,上古大禹圣人導河,曾到此處。《書經》上說道:“至于大”,這便是個證見。今屬大名府浚縣地方。話休繁絮。且說許貫忠引了燕青轉過幾個山嘴,來到一個山凹里,卻有三四里方圓平曠的所在。樹木叢中,閃著兩三處草舍。內中有幾間向南傍溪的茅舍。門外竹籬圍繞,柴扉半掩,修竹蒼松,丹楓翠柏,森密前后。許貫忠指著說道:“這個便是蝸居。”燕青看那竹籬內,一個黃發村童,穿一領布衲襖,向地上收拾些曬乾的松枝,堆積于茅檐之下。聽得馬啼響,立起身往外看了,叫聲奇怪:“這里那得有馬經過!”仔細看時,后面馬上,卻是主人。慌忙跑出門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來臨行備馬時,許貫忠說不用鑾鈴,以此至近方覺。
二人下了馬,走進竹籬。軍人把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賓主坐下。茶罷,貫忠教隨來的軍人卸下鞍轡,把這兩匹馬牽到后面草房中,喚童子尋些草料喂養,仍教軍人前面耳房內歇息。燕青又去拜見了貫忠的老母。貫忠攜著燕青,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內。推開后窗,卻臨著一溪清水,兩人就倚著窗檻坐地。
貫忠道:“敝廬窄陋,兄長休要笑話!”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應接不暇,實是難得。”貫忠又問些征遼的事。多樣時,童子點上燈來,閉了窗格,掇張桌子,鋪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盤,一盤魚,乃家中藏下的兩樣山果,旋了一壺熱酒。貫忠篩了一杯,與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豈堪待客?”燕青稱謝道:“相擾卻是不當。”數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致:云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獎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與兄長最為莫逆。自從兄長應武舉后,便不得相見。卻尋這個好去處,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東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閑?”貫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將軍,英雄蓋世,上應罡星,今又威服強虜。像許某蝸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幾分兒不合時宜處,每每見奸黨專權,蒙蔽朝廷,因此無志進取,游蕩江河,到幾個去處,俺也頗留心。”說罷大笑,洗盞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兩,送與貫忠道:“些須薄禮,少盡鄙忱。”貫忠堅辭不受。燕青又勸貫忠道:“兄長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師覷方便,討個出身。”貫忠嘆口氣說道:“今奸邪當道,妒賢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帶;忠良正直的,盡被牢籠陷害。小弟的念頭久灰。兄長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尋個退步。自古道:飛鳥盡,良弓藏。”燕青點頭嗟嘆。兩個說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罷,又早擺上飯來,請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后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見重巒疊嶂,四面皆山,惟有禽聲上下,卻無人跡往來。山中居住的人家,顛倒數過,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這里賽過桃源。”燕青貪看山景,當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辭別貫忠道:“恐宋先鋒懸念,就此拜別。”貫忠相送出門。貫忠相送出門。貫忠道:“兄長少待!”無移時,村童托一軸手卷兒出來,貫忠將來遞與燕青道:“這是小弟近來的幾筆拙畫。兄長到京師,細細的看,日后或者亦有用得著處。”燕青謝了,教軍人拴縛在行囊內。兩個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必遠勞,后圖再會。”兩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許貫忠回去得遠了,方才上馬。便教軍人也上了馬,一齊上路。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恰好宋先鋒屯駐軍馬于陳橋驛,聽候圣旨,燕青入營參見不提。
且說先是宿太尉并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軍,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將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贊,就傳圣旨,命皇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宋江等眾將,遵奉圣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齊天,臣等眾將,雖有中傷,俱各無事。今逆虜投降,邊庭寧息,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
天子特命省院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議奏聞。”天子準奏,仍敕光祿寺大設御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給賞金帛,盡于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安歇,聽候圣旨。不覺的過了數日,那蔡京,童貫等那里去議甚么封爵,只顧延挨。
且說宋江正在營中閑坐,與軍師吳用議論些古今興亡得失的事,只見戴宗、石秀,各穿便服來稟道:“小弟輩在營中,兀坐無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閑走一回,特來稟知兄長。”宋江道:“早些回營,候你每同飲幾杯。”戴宗和石秀離了陳橋驛,望北緩步行來。過了幾個街坊市井,忽見路傍一個大石碑,碑上有“造字臺”三字,上面又有幾行小字,因風雨剝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細看了道:“卻是蒼頡造字之處。”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兩個笑著望前又行。到一個去處,偌大一塊空地,地上都是瓦礫。正北上有個石牌坊,橫著一片石板,上鐫“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說道:“原來此處是漢留侯擊始皇的所在。”戴宗嘖嘖稱贊道:“好個留侯!”石秀道:“只可惜這一椎不中!”兩個嗟嘆了一回,說著話,只顧望北走去,離營卻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兩個耍這半日,尋那里吃碗酒回營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個酒店?”兩個進了酒店,揀個近窗明亮的座頭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擺在桌上,問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兩角酒,下飯但是下得口的,只顧賣來。”無移時,酒保旋了兩角酒,一盤牛肉,一盤羊肉,一盤嫩雞。兩個正在那里吃酒閑話,只見一個漢子,托著雨傘桿棒,背個包裹,拽扎起皂衫,腰系著纏袋,腿綁護膝,八搭麻鞋,走得氣急喘促,進了店門,放下傘棒包裹,便向一個座頭坐下,叫道:“快將些酒肉來!”過賣旋了一角酒,擺下兩三碟菜蔬。那漢道:“不必文謅了,有肉快切一盤來,俺吃了,要趕路進城公干。”拿起酒,大口價吃。戴宗把眼著,肚里尋思道:“這鳥是個公人,不知甚么鳥事?”便向那漢拱手問道:“大哥,甚么事恁般要緊?”那漢一頭吃酒吃肉,一頭夾七夾八的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歸大宋。畢竟那漢說出甚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