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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種植部(2)

  • 閑情偶寄
  • 李漁
  • 4927字
  • 2015-10-08 14:32:18

石榴

芥子園之地不及三畝,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乃榴之大者,復有四五株。是點綴吾居,使不落寞者,榴也;盤踞吾地,使不得盡栽他卉者,亦榴也。榴之功罪,不幾半乎?然賴主人善用,榴雖多,不為贅也。榴性喜壓,就其根之宜石者,從而山之,是榴之根即山之麓也;榴性喜日,就其陰之可庇者,從而屋之,是榴之地即屋之天也;榴之性又復喜高而直上,就其枝柯之可傍,而又借為天際真人者,從而樓之,是榴之花即吾倚欄守戶之人也。此芥子園主人區處石榴之法,請以公之樹木者。

木槿

木槿朝開而暮落,其為生也良苦。與其易落,何如弗開?造物生此,亦可謂不憚煩矣。有人曰:不然。木槿者,花之現身說法以儆愚蒙者也。花之一日,猶人之百年。人視人之百年,則自覺其久,視花之一日,則謂極少而極暫矣。不知人之視人,猶花之視花,人以百年為久,花豈不以一日為久乎?無一日不落之花,則無百年不死之人可知矣。此人之似花者也。乃花開花落之期雖少而暫,猶有一定不移之數,朝開暮落者,必不幻而為朝開午落,午開暮落;乃人之生死,則無一定不移之數,有不及百年而死者,有不及百年之半與百年之二三而死者;則是花之落也必焉,人之死也忽焉。使人亦如木槿之為生,至暮必落,則生前死后之事,皆可自為政矣,無如其不能也。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人能作如是觀,則木槿一花,當與萱草并樹。睹萱草則能忘憂,睹木槿則能知戒。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處,則在滿樹齊開,不留余地。予有《惜桂》詩云:“萬斛黃金碾作灰,西風一陣總吹來。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將次第開?”盛極必衰,乃盈虛一定之理,凡有富貴榮華一蹴而至者,皆玉蘭之為春光,丹桂之為秋色。

合歡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皆益人情性之物,無地不宜種之。然睹萱草而忘憂,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對合歡而蠲忿,則不必訊之他人,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慍成歡,破涕為笑。是萱草可以不樹,而合歡則不可不栽。栽之法,《花譜》不詳,非不詳也,以作譜之人,非真能合歡之人也。漁人談稼事,農父著樵經,有約略其詞而已。凡植此樹,不宜出之庭外,深閨曲房是其所也。此樹朝開暮合,每至昏黃,枝葉互相交結,是名“合歡”。植之閨房者,合歡之花宜置合歡之地,如椿萱宜在承歡之所,荊棣宜在友于之場,欲其稱也。此樹栽于內室,則人開而樹亦開,樹合而人亦合。人既為之增愉,樹亦因而加茂,所謂人地相宜者也。使居寂寞之境,不亦虛負此花哉?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澆其根,則花之芳妍,較常加倍。此予既驗之法,以無心偶試而得之。如其不信,請同覓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閨中,一澆肥水,一澆浴湯,驗其孰盛孰衰,即知予言謬不謬矣。

木芙蓉

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謂二季功臣矣。然水芙蓉必須池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者,不可數得。茂叔之好,徒有其心而已。木則隨地可植。況二花之艷,相距不遠。雖居岸上,如在水中,謂之秋蓮可,謂之夏蓮亦可,即自認為三春之花,東皇未去也亦可。凡有籬落之家,此種必不可少。如或傍水而居,隔岸不見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夾竹桃

夾竹桃一種,花則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則佳麗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合而一之,殊覺矛盾。請易其名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覺相安。且松、竹、梅素稱三友,松有花,梅有花,惟竹無花,可稱缺典。得此補之,豈不天然湊合?亦女禍氏之五色石也。

瑞香

茂叔以蓮為花之君子,予為增一敵國,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譜》載此花“一名麝囊,能損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帶麝味,麝則未有不損群花者也。同列眾芳之中,即有明儕之義,不能相資相益,而反祟之,非小人而何?幸造物處之得宜,予以不能為患之勢。其開也,必于冬春之交,是時群花搖落,諸卉未榮,及見此花者,僅有梅花、水仙二種,又在成功將退之候,當其鋒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為春夏之交,則花王亦幾被篡,矧下此者乎?唐宋諸名流,無不憐香嗜色,贊以詩詞者,皆以早春無花,得此可搔目癢,又但見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僣為香國平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寧使一小人怒而欲殺,不敢不為眾君子密提防也。

茉莉

茉莉一花,單為助妝而設,其天生以媚婦人者乎?是花皆曉開,此獨暮開。暮開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曉妝也。是花蒂上皆無孔,此獨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為立腳之地也。若是,則婦人之妝,乃天造地設之事耳。植他樹皆為男子,種此花獨為婦人。既為婦人,則當眷屬視之矣。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當遍天下而是也。

欲藝此花,必求木本。藤本一樣看花,但苦經年即死,視其死而莫之救,亦仁人君子所不樂為也。木本最難過冬,予嘗歷驗收藏之法。此花痿于寒者什一,斃于干者什九,人皆畏凍而滴水不澆,是以枯死。此見噎廢食之法,有避嘔逆而經時絕粒,其人尚存者乎?稍暖微澆,大寒即止,此不易之法。但收藏必于暖處,篾罩必不可無,澆不用水而用冷茶,如斯而已。予藝此花三十年,皆為燥誤,如今識花,以告世人,亦其否極泰來之會也。

藤本第二

藤本之花,必須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從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斜其槅,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錦繡墻垣,使內外之人,隔花阻葉,礙紫間紅,可望而不可親,此善制也。無奈近日茶坊酒肆,無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無花則以代壁。此習始于維揚,今日漸及他處矣。市井若此,高人韻士之居,斷斷不應若此。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勞勞攘攘之情,錙銖必較之陋習也。見市井所有之物,如在市井之中,居處習見,能移性情,此其所以當避也。即如前人之取別號,每用川、泉、湖、宇等字,其初未嘗不新,未嘗不雅,迨后商賈者流,家效而戶則之,以致市肆標榜之上,所書姓名非川即泉,非湖即宇,是以避俗之人,不得不去之若浼。邇來縉紳先生悉用齋、庵二字,極宜;但恐用者過多,則而效之者,又入從前標榜,是今日之齋、庵,未必不是前日之川、泉、湖、宇。雖曰名以人重,人不以名重,然亦實之賓也。已噪寰中者仍之繼起,諸公似應稍變。人問植花既不用屏,豈遂聽其滋蔓于地乎?曰:不然。屏仍其故,制略新之。雖不能保后日之市廛,不又變為今日之園圃,然新得一日是一日,異得一時是一時,但愿貿易之人,并性情風俗而變之。變亦不求盡變,市井之念不可無,壟斷之心不可有。覓應得之利,謀有道之生,即是人間大隱。若是,則高人韻士,皆樂得與之游矣,復何勞擾錙銖之足避哉?花屏之制有三,列于《藤本》之末。

薔薇

結屏之花,薔薇居首。其可愛者,則在富于種而不一其色。大約屏間之花,貴在五彩繽紛,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則是佳人忌作之繡,庸工不繪之圖,列于亭齋,有何意致?他種屏花,若木香、酴醿、月月紅諸本,族類有限,為色不多,欲其相間,勢必旁求他種。薔薇之苗裔極繁,其色有赤,有紅,有黃,有紫,甚至有黑;即紅之一色,又判數等,有大紅、深紅、淺紅、肉紅、粉紅之異。屏之寬者,盡其種類所有而植之,使條梗蔓延相錯,花時斗麗,可傲步障于石崇。然征名考實,則皆薔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過于薔薇。他種衣色雖妍,終不免于捉襟露肘。

木香

木香花密而香濃,此其稍勝薔薇者也。然結屏單靠此種,未免冷落,勢必依傍薔薇。薔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薔薇條干之所及,不及木香之遠也。木香作屋,薔薇作垣,二者各盡其長,主人亦均收其利矣。

酴醿

酴醿之品,亞于薔薇、木香,然亦屏間必須之物,以其花候稍遲,可續二種之不繼也。“開到酴醿花事了”,每憶此句,情興為之索然。

月月紅

俗云:“人無千日好,花難四季紅。”四季能紅者,觀有此花,是欲矯俗言之失也。花能矯俗言之失,何人情反聽其驗乎?綴屏之花,此為第一。所苦者樹不能高,故此花一名“瘦客”。然予復有用短之法,乃為市井之人強迫而成者也。法在屏制之第三幅。此花有紅、白及淡紅三本,結屏必須同植。

此花又名“長春”,又名“斗雪”,又名“勝春”,又名“月季”。予于種種之外,復增一名,曰“斷續花”。花之斷而能續,續而復能斷者,只有此種。因其所開不繁,留為可繼,故能綿邈若此;其余一切之不能續者,非不能續,正以其不能斷耳。

姊妹花

花之命名,莫善于此。一蓓七花者曰“七姊妹”,一蓓十花者曰“十姊妹”。觀其淺深紅白,確有兄長娣幼之分,殆楊家姊妹現身乎?余極喜此花,二種并植,匯其名為“十七姊妹”。但怪其蔓延太甚,溢出屏外,雖日刈月除,其勢猶不可遏。豈黨與過多,釀成不戢之勢歟?此無他,皆同心不妒之過也,妒則必無是患矣。故善御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

玫瑰

花之有利于人,而無一不為我用者,芰荷是也;花之有利于人,而我無一不為所奉者,玫瑰是也。芰荷利人之說,見于本傳。玫瑰之利,同于芰荷,而令人可親可溺,不忍暫離,則又過之。群花止能娛目,此則口眼鼻舌以至肌體毛發,無一不在所奉之中。可囊可食,可嗅可觀,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又能媚子其術者也。花之能事,畢于此矣。

素馨

素馨一種,花之最弱者也,無一枝一莖不需扶植,予嘗謂之“可憐花”。

凌霄

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際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則無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予年有幾,能為奇石古木之先輩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當即之,以舒此恨。

真珠蘭

此花與葉,并不似蘭,而以蘭名者,肖其香也。即香味亦稍別,獨有一節似之:蘭花之香,與之習處者不覺,驟遇始聞之,疏而復親始聞之,是花亦然。此其所以名蘭也。閩、粵有木蘭,樹大如桂,花亦似之,名不附桂而附蘭者,亦以其香隱而不露,耐久聞而不耐急嗅故耳。凡人驟見而即覺其可親者,乃人中之玫瑰,非友中之芝蘭也。

草本第三

草本之花,經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復發者,根在故也。常聞有花不待時,先期使開之法,或用沸水澆根,或以硫磺代土,開則開矣,花一敗而樹隨之,根亡故也。然則人之榮枯顯晦,成敗利鈍,皆不足據,但詢其根之無恙否耳。根在,則雖處厄運,猶如霜后之花,其復發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則雖處榮膴顯耀之境,猶之奇葩爛目,總非自開之花,其復發也,恐不能坐而待矣。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嘵者哉?世間萬物,皆為人設。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天之生此,豈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適而已哉?

芍藥

芍藥與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藥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之。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牡丹正位于香國,芍藥自難并驅。雖別尊卑,亦當在五等諸侯之列,豈王之下,相之上,遂無一位一座,可備酬功之用者哉?歷翻種植之書,非云“花似牡丹而狹”,則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觀之,前人評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貴賤美惡,可以長短肥瘦論乎?每于花時奠酒,必作溫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無識,謬署此名,花神有靈,付之勿較,呼牛呼馬,聽之而已。”予于秦之鞏昌,攜牡丹、芍藥各數十種而歸,牡丹活者頗少,幸此花無恙,不虛負戴之勞。豈人為知己死者,花反為知己生乎?

“蘭生幽谷,無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無人,蘭之芳也,誰得而知之?誰得而傳之?其為蘭也,亦與蕭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是已。然既不聞其香,與無蘭之室何異?雖有若無,非蘭之所以自處,亦非人之所以處蘭也。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人聞香氣為樂。文人之言,只顧贊揚其美,而不顧其性之所安,強半皆若是也。然相俱貴乎有情,有情務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之室,久而愈聞其香。蘭生幽谷與處曲房,其幸不幸相去遠矣。蘭之初著花時,自應易其座位,外者內之,遠者近之,卑者尊之;非前倨而后恭,人之重蘭非重蘭也,重其花也,葉則花之輿從而已矣。居處一室,則當美其供設,書畫爐瓶,種種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謝,匪妒也,此花性類神仙,怕親煙火,非忌香也,忌煙火耳。若是,則位置提防之道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則專為聞香。“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者,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則后來之香,倍乎前矣。故有蘭之室不應久坐,另設無蘭者一間,以作退步,時退時進,進多退少,則刻刻有香,雖坐無蘭之室,若依倩女之魂。是法也,而情在其中矣。如止有此室,則以門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畢而入,以無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蘭香之訣,秘之終身,而泄于一旦,殊可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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