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稿
向聞王橫云《明史稿》筆法精善,有勝于館臣改錄者,近日讀之,其大端與《明史》無甚出入,其不及史館定者有數端焉。惠宗遜國事,本在疑似之間,今王本力斷為無,凡涉遜國之事皆為刪削,不及史臣留程齊一傳以存疑也。永樂以藩臣奪國,今古大變,王本于燕多恕辭,是以成敗論人,殊非直筆。然則吳濞、劉安輩亦足褒耶,不及史臣厚責之為愈。至于李廷機與沈榷、沈一貫,畢自嚴與陳新甲同傳,未免鸞梟并棲,殊無分晰,不如史臣之分傳也。周、溫二相為戕削國脈之人,乃不入《奸臣傳》,而以顧秉謙齷齪輩當之,亦未及史臣本也。其他謬戾處不可勝紀,后史臣皆為改正,蓋首創者難工,繼述者易善也。惟三王本紀較史本為詳,然其事跡今已見《欽定通鑒輯覽》,亦無庸贅敘。至于奏牘多于辭令,奇跡罕于庸行,則二史病處相同,殊有愧于龍門,惟視宋、元二史為差勝也。
◎曉屏相公
鄒曉屏參政炳泰,無錫人。登科后不登權要之門,徜徉詞館者三十年,以資深得躋卿貳。好古書畫,收藏甚富,嘗得《化度碑》宋拓本,至質衾以易歸。曾告余曰:“他人以如山金帛乃易贗物滿架閣,不及余數金之真也。”立朝不茍,氵存至冢宰,與瑚合庵圖理爭兵部銓選事,直言侃侃,胡莫能奪,卒以見謫。余是日遇公于九松山古寺中,公歷言胡變法故,曰:“吾年已及衰,尚戀戀此位何為?當以去就爭之,不可使朝廷之法自我壞也。”余欽服其言,以為有古大臣風。上亦重其品望,誕日,賜內府梨園部曲以榮之。然性多疑忌,苛待下屬。嘗于政事堂謂銓部選君曰:“汝部中皆賣法之人,何面目入此堂也。”以致激怒闔部司員,皆欲掛冠去,賴同事者勸諭乃止。故僚屬嗟怨,不以實告。兼京兆數載,致延林清之變,而公尚不知也。是日踉蹌入朝,履聲橐橐然,向人語曰:“事出倉皇,我亦無法措置。”昏然坐軍機處階上,默無一語,眾皆笑之。卒以是免官。歸時囊無貲裝,至賣書畫以行。聞法時帆言,公所著《午風堂叢談》,皆載近日士大夫嘉言懿行,頗為富溢。近所刊本皆割裂故書為之,實無足取也。公善吟詩,體裁正宗,頗有隨州、青邱遺趣,實近日公卿輩所罕能也。
◎和相見縣令
右安門外野寺僧人言:和相權盛,凡入都謁選,爭以謁見為榮。有山東歷城令某入都,求見和一面,以夸耀于同寅,以二千金賄其閽者,于和相歸邸時,長跽門前,自呈手版。和相于輿中呵曰:“縣令是何蟲豸亦來叩見耶!”時傳以為笑柄。
◎質莊王義犬
質莊王嘗畜小犬婆,頗馴順解識人意。王薨,犬不食三日斃,亦一異也。
◎伊總憲
近日宗室中氵存列卿貳者,多不稱其職任,如祿相公、宜中丞其彰明較著者。繼起為伊總憲沖阿,為豫良王猶子,以資深致大員,初無所表見于世。甲戌秋,任總憲甫數十日,忽奏檢拾無名揭帖,有滑縣民某首告京師有林清逆黨,欲于萬壽節起事,闌入神武門之語,舉朝駭然。至期闃無其事,人多疑之。穆司馬彰阿告余曰:“吾儕家長稱觥之期,其子弟仆長,尚預戒同事勿以不祥事見知。今萬壽令節,伊公以惑亂人語入告,何其舛也。”余首肯其言。又聞中城副指揮史作霖夢蛟言:“前期伊公已至公署,園中并無應奏事件,若預為引避者,次早即有揭帖之事。又其宅隱僻,甫為總憲,何以訐者即詳其居址官職,殊堪駭惑。”或云伊素好左道,嘗引扶鸞邪術之人寓其宅中,其跡隱秘,莫可詳也。以是見謫烏里雅蘇臺將軍,人心大快。未逾年復以奧援授理藩院尚書,初不愜公論也。
◎胡桂畫
內府伶官胡桂善繪事,仿董北苑、黃鶴山樵諸家酷肖。嘗作《長城雪霽圖》,見純皇帝《御制詩》中。其子九思亦善繪事,通書翰,拜法時帆祭酒為師。客質邸,以文墨自娛。嘗作小詩,清雋可喜,較之時帆,實入室弟子也。
◎關槐
關司馬槐,浙江人。家巨富,以貲為中書,夤緣成進士,初未嘗能文翰也。拜福額駙隆安為師,自相夸耀,人爭鄙之。亦自以為能繪事,凡歲時貢畫數百幅,以供內庭糊壁,復饋遺諸內侍,故其值房中槐畫為多。時中書盛公敦崇亦善繪事,故人誚之曰:“關花盛槐歲朝胡。”蓋三人所長也。晚年跛足,尚復戀棧。嘗同余召見乾清宮,槐蹩{薛足}上階,成司馬書謂余曰:“吾若有其家貲,早罷官歸去,尚復阻后進之路何為也。”槐乃以貧窶自居,冬日服單衣,室不舉火。謝薌泉侍御往拜之,延之坐土銼上,窗不糊紙,寒威凜然。謝笑曰:“余雖年邁,然不以此殘軀陪君為凍餒鬼也!”而槐初不作然,但謝貧乏而已。
◎圖文襄公厚德
圖文襄公平察哈爾、川、陜戰功,余已詳載前卷矣。幼時聞先外祖母舒太夫人言(太夫人為公曾孫女):“公掌刑曹時,與姚端恪公同定律例,將明代酷法盡皆刪除。奏釋死囚長枷匣床,以免獄卒凌虐。又毀明代鎮撫司酷刑,如呂公絳、紅繡鞋諸虐具,以免后人效法,當時翕然頌德。至今馬、姚二氏簪纓不替,有所由來,汝小子其勖諸!”今余以虐刑治強暴,致罹刑網,靜思罪愆,真有愧先外祖母慈訓也。
◎劉全母
和相家奴劉全,幼時為人執鞭,家甚貧乏,至冬月著單衫,有聲。和相攬權時,甚為倚任,屋宇深邃至百余間,曾為曹劍亭所彈劾。士大夫不肖者爭與之結姻眷,有萼山、楚濱之風。其母甚賢慧,及全富時,其母必日索腐豉下餐,曰:“昔日思此而不易得,今雖豪富,敢忘舊日景況耶!”故全受稟母教,罔敢干犯國法。其子某甚不肖,致有南郊私斃人命事,以遭刑誅,而全母卒以善終。
◎王西莊之貪
王西莊未第時,嘗館富室家,每入宅時必雙手作摟物狀。人問之,曰:“欲將其財旺氣摟入己懷也。”及仕宦后,秦諉楚謹多所乾沒,人問之曰:“先生學問富有,而乃貪吝不已,不畏后世之名節乎!”公曰:“貪鄙不過一時之嘲,學問乃千古之業。余自信文名可以傳世,至百年后,口碑已沒而著作常存,吾之道德文章猶自在也。”故所著書多慷慨激昂語,蓋自掩貪陋也。
◎鐵冶亭尚書
余束發與冶亭尚書交,已廿余年,喜其詩才俊逸,議論今古是非,侃侃正論,以為有古大臣風范。后聞其歷任督撫,以傲戾稱,考核下屬,往往因苞苴多寡定其優劣。又袒庇科目,頗蹈明人惡習。乃因王伸漢之獄,謫貶西域。召用未逾年,又以在西域時濫斃人命,致遣戍吉林,頗詫其言行不符乃至若是。后聞人言,當癸酉秋林清之變時,公獨召對,盡述閹宦不軌之謀,又發十七日夜之事(見前卷)。故上從其言,搜捕逆黨頗急。太監楊進忠造刀逆謀,又為其門生御史陸泌、曹恩繹所劾發,致閹宦恨之切齒,造諸蜚語上聞。適遇西域之咎,重遭重譴。公嘗選八旗諸耆舊詩數十卷,頗為繁富,任齊撫時進呈。上御制序以寵之,賜名曰《熙朝雅頌集》,頒行天下。
◎玉閬峰侍郎
冶亭弟閬峰司馬玉保,詩才敏捷過于其兄,品高雅不趨聲聞。純皇帝時,惡八旗詞林學問陋,特親試之,擢公兄弟二人,眾以軾轍、郊祁比之。公學淹博,嘗讀武經諸書,自以為知兵。臺灣之役福文襄王、海超勇公膺上賞,公以藍鹿洲《平臺紀略》示余曰:“昔廷珍以七日擒巨寇,甫蔭一輕車都尉,今二公竭天下之力以成其功,不及藍氏多矣。”川、楚教匪叛時,公欲請纓自薦,為人尼止。上知其才,欲擢為晉撫,有公鄰某公,先以貲賄和相,因薦其資格較玉某為深。上從和言,故公有詩曰“春風先已入鄰家”之句。其家復遭婦道不職,終日勃,因郁郁成疾,寄居冶亭園庭以沒,人爭惜之。
◎蔣元亭侍郎
蔣元亭侍郎予蒲,少司空元益子也。父子同居九列,時人榮之。公好講辟谷術,朱文正公引為入室弟子。又以釋迦、柱下之道異致同功,故合釋、道二學著書立說,時人頗以為恬靜。然躁進取,急于名利,凡要津當道,無不交接,其人稍蹉跎,即厭棄如敝屣。嘗與其徒某于秘室談道,有聽之者,皆容成御女之術及奔競要津秘耳。畢子筠孝廉深惡之,曰:“元亭之倡邪說,與川、楚教匪何異?況假玄漠之言以為終南捷徑,何其舛也。”余以畢子為知言。后卒以師事僧人王樹勛為石御史承藻所劾罷,郁郁歸去,久之乃死。
◎熊鉛山司寇
熊鉛山司寇枚,江西人。少中戊子解元。屢任封疆,以懦弱名,下吏多搋揄之,年六十余始登九列。壬戌科主會試總裁,于闈中擬墨,文字荒疏,不堪入目,有“文王亦人耳”之句,為<;冒毛>;<;毛>;子傳為笑柄。紀曉嵐批其文曰:“中有一團渾穆之氣。”亦譏其不中軌也。公以江西名雋自居,晚年文字何以荒謬至此也。
◎陸大司馬
陸司馬宗楷,少年科目,居大司成任垂三十年。純皇帝召見,憐其衰老,數年中,立擢大司馬。嘗問之曰:“卿年遲暮,自揣精力尚能衡文柄乎?”公對曰:“臣任司成時,日課國學生,乃自文章堆中匍匐出者,殊不以為苦也。”上笑頷之。
◎彭氏科目之盛
余素惡扶乩之事,以為假鬼神以惑眾,為王者所必誅,故律置之重典,良有以也。然姑蘇彭氏素設文昌神乩壇,南勻先生以孝友稱,其孫大司馬公復中元魁,祖孫狀元,世所希見。司馬之子紹觀、紹升、紹咸,其孫希鄭、希洛、希曾,其曾孫蘊輝皆成進士,今司寇公希濂復登九列。科目之盛,為當代之冠,豈真獲梓潼之佑耶,抑別有所致之也?
◎鮑雙五侍郎
鮑雙五侍郎桂星,雖以妄言失職,然其人性伉爽。未第時為淶水方氏主計臣,出入百萬計無遺,方氏賴之以富。為中州學政,督課士子最勤,五更時,即朝服坐堂皇校閱文字。以河南士風多陋,故命題多以典故考詁,以誘士子勉于學問誦讀。其敘中州試牘有云:“士子陋不已,必至有懷挾代倩之弊,而國法隨之矣。”語雖激烈,亦見其苦心也。癸酉秋,任湖北學政時,聞林清亂,慷慨就道,數日急驅至京。時滑縣道梗,公主仆數人直摩賊壘而過,嘗曰:“吾既以身許國,豈可畏禍紆行,以干名義也!”途中上疏調劑兵食,語多裨益,上采行之。故滑縣之成功較速,公之策居多。公為余之畏友,丁卯冬,余邸既遭回祿,公每勸宜急修葺,以存國體,至丙夜修書,洋洋數千語以責之。又余挾優過其寓,公拒不納,其嚴厲也若此。
◎陶玨卿
余素狎優伶,屢為吳春麓侍御、鮑雙五司空所斥,心甚慚恧。若輩迎歡賣笑,雖其常態,然亦有深知大義者。如陶玨卿,名雙喜,江都人。貌雖齊李蔡,然性多伉爽,才敏捷頗可人意。侍母最孝,凡所得纏頭,任母蕩費,惟恐不得其歡。余每放言妄論,伊必阻止曰:“此招禍之媒也。”卒應其言。伊于奉母外,其所蓄貲財,多周濟貧窘,曰:“同為世人,何忍見其流離也!”后余以暴戾致愆,乃株連及玨卿。入獄數旬,日夜長號思母,聞者哀之,因以瘐死。亦若輩中之翹楚也。
◎慶丹年相公語
丹年相公,三世調梅,古今罕睹。性和平,居樞府數十年,初無過失,舉趾不離寸跬,人比之王岐公。憶其初賜雙眼花翎時,緩步出神武門,風度安翔,眾譽之曰:“世罕見此和平風度,所以載厚福也。”癸酉秋林清之亂,公年垂八十,抱疾于邸,踉蹌坐肩輿入內,昏然坐順貞門階下,終日無所指揮。人有告其變者,尚從容曰:“此語自何所聞,若輩安敢如此橫逆!”人爭笑之。卒以是致仕歸。逾二年薨于邸,謚文恪。
◎姚姬傳先生
先恭王善持衡天下士,乙亥夏,朱子穎南游,攜姚姬傳詩至邸,先恭王曰:“此文房、冬郎之筆,異日詩壇宿秀也。”不十年,先生成進士,改官刑部郎中,持法嚴正,劉文正公甚倚任之。會文正公薨,先生乃移疾歸里,掌文教者四十余年。古文遒勁簡鏈類歸震川,而雅澹過之。年八十余,庚午重赴鹿鳴,賜四品章服。又數年始卒,論者以其品望為桐城第一流云。
◎楊升庵詩
嘗讀《楊升庵集海估引》云:“海估帆乘鯨浪飛,綃宮夜取萬珠璣。翻身驚起蛟龍睡,血污青泠竟不歸。偃月堂空罷舞塵,靖安坊冷怨佳人。芙蓉蓮子隨他去,不及當年石季倫。”乃譏夏文愍之詞。蓋桂洲居相位時,亦復貪婪倨傲,原非賢佐,不過為分宜所陷,死非其罪,人多憫之。今《鳴鳳記》演河套劇,居然黃發老臣,可與葛氏、姚、宋并列者,亦未免過褒也。
◎福文襄王夫人
福文襄王夫人姓阿顏覺羅氏,總督明公山女也。性爽伉,遇事多決斷,配文襄王廿馀年,封疆案牘嘗為佐理。安南國王阮光平既歸降,純皇帝欲其來朝以貰其罪,而阮畏天朝法,不敢親至,文襄王憂之。夫人曰:“此相公禍福關頭,使光平不親至,何以歸報君命?”因呼使臣吳俊入署,隔簾與之商榷久之,曰:“吾儕雖裙釵輩,敢以此頭保光平不死,務須招其至粵,以彰君德。”吳故善辭令,馳入安南,力說光平,以夫人辭告之,光平始入覲。純皇帝大悅,頗優賚之以歸,夫人之力也。文襄王薨后,夫人持家數十年,以嚴厲稱,閨門整肅,人爭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