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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983年(6)

“明白了。”宋運輝這才知道,他在基層山中方七日,金州領導層世上已千年,水書記才剛接手,金州廠全體上下頓時全速運轉,而不單是他一個人有所動作。他忽然驚醒,如果不是他自覺找到切入點,遞上計劃書,是不是沒今天的機會?是不是將被分在生技處的幾個同進工廠的大學生拋在身后?他頓時有了分秒必爭的急迫心情。

水書記寫完批條,交給宋運輝,上面是預支差旅費用,宋運輝大約三年都掙不了那么多錢。水書記這回沒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嚴肅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紹給我的,我對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負我。”

宋運輝答應了出來,見虞山卿已經等在外面。兩人見面,沒有說話,都是相對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現,宋運輝衣冠不整,頭發凌亂,眼皮浮腫,而虞山卿則是容光煥發,眉目英挺。

看著走進書記辦公室的虞山卿,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水書記的話,難道虞山卿早就開始著手設備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沒有找到方向了呢?從劉總工對FRC的陌生,和水書記對廠圖資料落后的陌生來看,虞山卿的研究并無成效。但是也難說,或許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條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誰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勢,他必須分秒必爭。

現在想讓宋運輝睡覺他也睡不著,他去財務領錢,又到總務換全國糧票,然后騎車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寢室將手頭所有筆記和翻譯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數。

只是沒想到晚上宿舍樓后面燈光籃球場舉行春之聲歌詠晚會,宋運輝探個頭看一眼就縮回,尋建祥一直扒窗戶邊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對面女工樓探出來的頭。看上一會兒,尋建祥拿腳踢踢宋運輝的桌子,說劉總工家小妞來了。宋運輝丟下書本就探出腦袋去,循著尋建祥的指點,果然看到劉啟明。劉啟明穿一件鉤花線衫,腦后松松挽著頭發,嫻靜得不得了。周圍那么熱鬧,劉啟明卻是淡淡地微笑著,不熱衷,也不疏遠。尋建祥在一邊說,操,這素質是真好,跟《人到中年》里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難弄。宋運輝立刻反駁,哪有那么老。

宋運輝盡看著劉啟明,尋建祥依然四處亂看,忽然又叫了一聲,操,這小子學成方圓啊。宋運輝看去,見虞山卿竟然扛著一只碩大的吉他上臺,罕見的大格子襯衫,黑長褲,卓爾不群。心說怎么又是他,他怎么無處不在。下意識地看向劉啟明,竟見劉啟明一只手兩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專注地看著臺上,燈光下眼波流轉。宋運輝心頭煩悶,忍不住學著尋建祥罵了聲“操”,一聲不夠,又是一聲。尋建祥聞聲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頭來看。

而虞山卿在臺上唱得高興,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贏得滿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兩首唱完,大家熱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來一首,劉啟明一改剛才的淡雅,也是熱烈地拍手。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拍,兩手死死撐在窗臺上,咬牙切齒,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經響起,是很多人熟知的,連宋運輝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依然是英語歌曲。宋運輝忍不住對尋建祥抱怨,說虞山卿英語比他差得遠,偏偏盯著唱英語歌,要不要臉。尋建祥說人家那是本事。

宋運輝不要看了,縮回頭看資料,但哪里看得進去。一會兒又探出腦袋去,臺上已經換了人,可劉啟明依然手指扣著下巴兩眼癡癡追蹤著下臺了的虞山卿,宋運輝上面看著非常無奈,然后眼看著劉啟明一個人離開,推上自行車走了,原來,她只來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戶曉的,劉啟明未必不知道。原來她對虞山卿單相思,這什么事兒。

宋運輝帶著挫敗感上火車了,帶著挫敗感的宋運輝老想著假想敵虞山卿,發誓說什么都要把虞山卿趕超了。而尋建祥雖然嘴里取笑宋運輝,可心里竟然比宋運輝還激憤,操,劉小妞,無法無天了,不就是個總工女兒嗎,有什么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義憤。

8

妻子去世后,一向睡覺踏實,打雷都不醒的雷東寶好幾夜失眠。失眠時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著小土窗透進來的月光,打開燙花樟木箱檢閱里面的小衣服。當初他媽要把這些小衣服拿去燒了,他不讓。這是他妻子和兒子的遺留物。看這些小衣服的時候,雷東寶雖然沉默,可整個人清楚,清楚得能回憶起與妻子相識后的點點滴滴。可白天時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個人灰頭土臉,兩頰頃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著不妙,收拾收拾搬回舊屋。但雷東寶吃慣宋運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來的菜只一個味道,都只有一股蒸飯味,氣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終究是心疼自己兒子,兒子再不愛吃,她也旁邊苦口婆心盯著,被兒子頂幾句都無所謂,生一會兒氣,轉身就好了。可兒子老是沒胃口也不是辦法,雷母想了又想,試了又試,無計可施之下,竟然一個人走老遠路找去宋家討要燒菜秘訣。

宋母怎么也想不到親家母為這種小事上門來,便立即炒了個蛋炒飯,燒一碗青菜湯,拌一碗土豆絲,招待雷母吃了。兩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見雷母就汪出眼淚,一碗蛋炒飯,吃到后來差點成泡飯。雷母總算學得一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對的煤球爐,這生煤爐的事,她還是叫來個鄰居才做成。便依樣畫葫蘆地炒了蛋炒飯,燒一個菜湯,又蒸了幾個蘿卜,筋疲力盡端給兒子吃。

雷東寶沒想到老娘竟然為了他吃下飯去到宋家取經,說什么也把炒焦的飯塞進肚子里,把湯兜底喝了,只是這蘿卜再也吃不下。雷母看著兒子把飯吃完,又高興又難過,眼淚管不住地直流。雷東寶拿不出話來勸,陪著老娘靜坐。此后雷母就到處找煤球爐燒飯的人家取經,取來經就給兒子做著吃,雷東寶知道老娘辛苦,就算填鴨子也得填進肚里,總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東寶雖然人沒精神,發起脾氣來卻更暴,大伙兒即使有心勸他,可又怕勸錯地方,遭雷東寶拳打腳踢,都只有避著他。只有士根與紅偉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小雷家群龍無首,遲早得亂,得先從攤子鋪得最大的建筑工程隊亂起,萬一工地出個故障出條人命,那就糟了。士根與紅偉合計著找上雷母,可雷母說自打兒子長大后從來就不怎么聽她的話,結婚后就只聽媳婦的,現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讓兩人去找宋家,說兒子看在宋家女兒分上,會聽宋家二老幾句話。

士根與紅偉立刻找去宋家,一刻都不耽誤。宋季山夫婦雖然跟著兒子怨雷東寶毀了他們女兒,可究竟雷東寶以前也孝敬他們,夫妻倆答應了,但要求士根和紅偉跟著,怕出什么岔子,畢竟他們都知道雷東寶的暴脾氣。

士根與紅偉將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東寶,找到雷東寶也不敢說別的,只敢說他丈人來過電話,要他星期天過去說說話。雷東寶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么事,當天晚上就去了,士根都來不及跟上。騎車到宋運萍長大的家,又臨陣膽怯,從窗戶望進去一看,二老正清清涼涼地吃飯,頭頂一盞昏黃的燈泡。他敲門進去,這敲門,還是宋運萍扭著他扭出來的習慣,以往只要去的人家門開著,他都不敲門,抬腿就進。

見了面,宋季山一聲“東寶”,雷東寶叫了“爸、媽”,相對無語。好久,還是雷母問了句:“東寶吃沒吃飯?”

“沒吃。聽說你們有事找我。”

兩夫妻看見雷東寶這樣子,又怨不起來,宋母上前拉雷東寶坐下,宋季山去廚房盛飯,都沒說什么,雷東寶坐下就吃。吃上幾口,雷東寶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來,萍萍給我盛的第一碗飯足足夠分兩碗。”

宋季山夫婦對視,宋母先落下眼淚。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對雷東寶道:“你媽說你現在想成仙,不吃飯。今天你怎么也得吃兩碗。人都已經去了,你再有個好歹,我們心里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淚,起來道:“我去炒個蛋來,東寶你慢慢吃。”

雷東寶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夠吃。”

宋母嘀咕:“不是夠不夠,看你瘦那么多,萍萍知道會怨我們。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當是平時萍萍做給你吃。”

雷東寶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只要扯出女兒的牌子,雷東寶就聽話。宋季山負有說服雷東寶的重任,原本約在星期天,沒想到雷東寶當天就來,令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好要跟雷東寶說什么,可人都來了,他只有臨場發揮。他不是個能說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賣士根、紅偉,又自認比較得體的話:“東寶,不管怎么說,飯還是要吃,事還是要做。”

雷東寶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鄭重地答應:“知道。”

宋季山覺得雷東寶太厲害,他又缺乏挑戰權威的勇氣,想了會兒才又鼓起勇氣,仗著丈人身份道:“可是聽說你睡眠不足,吃飯很少,基本不做事。這樣下去不行。”

雷東寶還以為這些都是他媽來告的狀,換成是他自己媽,他早從喉嚨底“呼”一聲表示煩意,但對丈人,他只好還是順從地來一句“知道”,因為他對不起兩老。

宋季山一下沒了下文,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又不敢逼著雷東寶答應以后睡覺睡足八小時,吃飯每頓起碼兩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經應了知道,他難道還要表示懷疑嗎?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個雞蛋出來,也端了飯鍋出來,將飯鍋所有的飯壓了又壓全盛到雷東寶碗里,與當年宋運萍盛給雷東寶的第一碗飯差不多結實。宋季山看看那么多飯,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湯。宋母將雞蛋往雷東寶面前推,“強硬”地道:“多吃點,今天不吃完別下桌。聽你媽說你……我們常想著找你來勸勸你,可又怕你忙。我們老的都挺過去了,你小的還有什么過不去的?你要再每天這么沒精打采的,我們老的活著還能有什么指望呢?小輝離得遠,我們和你媽往后都靠著你啦,你可別倒下,你要是倒在我們前面,以后我們別說沒臉去見萍萍,也沒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著紫菜湯出來,聽著心說,老婆說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東寶聽著也覺得在理,不錯,他以后身上背著三個老人,他怎么敢倒下去,可問題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著,這幾天飯已經盡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會過去的,唉!”想到慢慢過去了就意味著雷東寶忘記宋運萍,宋母不由得嘆氣,“睡不著就騎車來我們家吧,騎累了躺哪兒都睡得著。”

“我明天去工地轉轉,那兒累。爸媽你們不怨我就好,以后我會孝敬你們。”

“我們老的還能有什么指望,只要你們小的活蹦亂跳的我們就高興啦。以后想到就來看看我們,別以后當陌生人就行。”還是宋母說話。

“沒,我擔心你們看見我生氣。以后會常來。”雷東寶松口氣,一直覺得岳父母和小舅子都在怨他,他怕一來又惹他們生氣,所以一直有些猶豫,不敢過來探望。今天見岳父母沒怨他,他好像就跟被亡妻原諒了似的渾身輕松許多。

“你得常來,我們小輝一年不能回來幾次,我們太寂寞。”宋季山違心地插一句。

“是,我會來,我會來。”雷東寶人一輕松,吃飯快起來。宋母看著他大口扒拉飯,心里真擔心他噎死,忙將紫菜湯推到雷東寶面前。雷東寶吃完飯,見兩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個底朝天。宋母看著放心,嘮叨著“這樣好,這樣好”,收起碗筷進去洗。

宋季山猶豫了一下,道:“東寶,以后做事別太莽撞,政策多變,人心叵測,防不勝防啊。”

“知道。”雷東寶心說,都已經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為他操心,他以后做什么事,說啥都得先在腦子里盤三圈才決定。

宋季山不知道這個“知道”是能做到還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問,還是將另外一件要緊事也說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對得起士根、紅偉上門求助。“還有啊,你脾氣也得改改,別動不動就生氣發火。做人要團結群眾,互助友愛,不能一個人霸王似的,那會失道寡助的。”

雷東寶老老實實地道:“這條做不到,天生的,沒辦法。”

宋季山覺得有理,脾氣這東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兩天可能改變,他“嗯”了一聲,準備仁至義盡地撂開手,回頭也夠向士根、紅偉交代的。但忽然一想,覺得哪兒不合邏輯,一時較真起來,對著雷東寶認真地道:“東寶,這脾氣一定得改。壞脾氣必然導致莽撞,莽撞怎么會產生?都是脾氣克制不住,血氣上頭作出不經大腦考慮的決定。說起來,莽撞的源頭還在脾氣。你答應改改你的莽撞,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氣,你的莽撞永遠也改不了。東寶,你現在是領導,學學克制自己的脾氣。”

雷東寶沒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會說出如此頭頭是道的一席話,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為人謹小慎微,本就是一邊說一邊擔心,見雷東寶一雙環眼緊緊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兒生出虛軟,忙噤聲不言了。倒是宋母從廚房出來,沒關注到桌面風云變幻,很是贊同地道:“對,莽撞的根源是壞脾氣,不能縱容壞脾氣。根源不變,其他什么都白說。”宋母說著走到燈下,忽然看到雷東寶的環眼刷地掃過來,不知怎的,心頭一慌,后面的話也說不上來,訕訕低眉坐下。

雷東寶不知自己的眼神對于兩個躲在暗處做人多年的老人來說殺傷力有多大,見宋家兩老忽然又不說話了,他還以為兩人想起他們的女兒,忙道:“爸、媽,我以前對萍萍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你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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