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鄉雜記(5)
- 沙灘上的腳跡:茅盾散文
- 茅盾
- 2796字
- 2015-09-23 09:34:22
然而軍隊是一兩天內就會到的;三件事——住的地方,困的稻草,吃的東西,必須立刻想法。是一師兵呢,不是玩的。住,還有辦法,四鄉繭廠和寺廟,都可以借一借;困的稻草,有點勉強了;就是“吃”沒有辦法。供應一萬多人的伙食,就算一天罷,也得幾千塊錢呀!自從甲子年③以來,鎮上商會辦這供應過路軍隊酒飯的差使,少說也有十次了;沒一次不是說“相煩墊借”,然而沒一次不是吃過了揩揩嘴巴就開拔,沒有方法去討。向來“過路”的軍隊,少者一連人,至多不過一團,一兩天的酒飯,商店公攤,照例四家當鋪三家錢莊是每家一百,其余十元二十元乃至一元兩元不等,這樣就應付過去了。但現在當鋪只剩一個,錢莊也少了一家(新近倒閉了一家),出錢的主兒是少了,兵卻多,可怎么辦呢?聽說商會討論到半夜,結果是議定墊付后在“國難捐”項下照扣。他們這一次不肯再額外報效了!
到第二天正午,“兩腳新聞報”跑來對我說道:
“氣死人呢!總當作是開出去幫助十九路軍打東洋人,哪里知道反是前線開下來的。前線兵多,東洋人有閑話,停戰會議要弄僵,所以都退到內地來了。這不是笑話?”
聽說不是開出去打東洋人,我并不覺得詫異;我所十分驚佩的是鎮上的小商人辦差的手腕居然非常敏捷,譬如那足夠萬把人困覺的稻草在一夜之間就辦好了。到他們沒有了這種咄嗟立辦的能力時,光景鎮上的老百姓也已流徙過半罷?——我這么想。
又過了一個下午又一夜,縣里的電話又來:說是那一師人臨時轉調海寧,不到我們鎮上來了。于是大家都松一口氣:不來頂好!
卻是因為有了這一番事,商會里對于“國難捐”提出了一個小小的交換條件——不是向縣里或省里提出,而是向本鎮的區長和公安局長。這條件是:年年照例有的“香市”如果禁止,商界就不繳“國難捐”。
“香市”就是陰歷三月初一起,十五日為止的土地廟的“廟會”式的臨時市場。鄉下人都來燒香,祈神賜福,——蠶好,趁便逛一下。在這“香市”中,有各式賣耍貨的攤子,各式打拳頭變戲法傀儡戲髦兒戲等等;鄉下人在此把口袋里的錢花光,就回去準備那辛苦的蠶事了。年年當這“香市”半個月工夫,鎮上鋪子里的生意也聯帶熱鬧。今年為的地方上不太平,所以早就出示禁止,現在商會里卻借“國難捐”的題目要求取消禁令,這意思就是:給我們賺幾文,我們才能夠付捐。換一句話說:我們可生不出錢來,除非在鄉下人身上想法。而用“香市”來引誘鄉下人多花幾文,當然是文明不過的辦法。
“香市”舉行了,但鎮上的商人們還是失望。在饑餓線上掙扎的鄉下人再沒有閑錢來逛“香市”,他們連日用必需品都只好拼著不用了。
我想:要是今年秋收不好,那么,這鎮上的小商人將怎么辦哪?他們是時代轉變中的不幸者,但他們又是徹頭徹尾的封建制度擁護者;雖然他們身受軍閥的剝削,錢莊老板的壓迫,可是他們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身受的剝削都如數轉嫁到農民身上。農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盼望農民有錢就像他們盼望自己一樣。然而時代的輪子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向前轉,鄉鎮小商人的破產是不能以年計,只能以月計了!
我覺得他們比之農民更其沒有出路。
(原載1932年8月1日《現代》第1卷第4期)
①國聯調查團:1932年4月,國際聯盟派英國貴族李頓(V Lytton)率調查團來我國東北調查“九一八”事件。
②甲子年:這里指1924年。這年9月,曾發生齊盧戰爭(或稱江浙戰爭)。
③黃警頑:上海市人,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所職員。
我所見的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那年,我在K府中學讀書。校長是革命黨,教員中間也有大半是革命黨;但這都是直到K府光復以后他們都做了“革命官”,我們學生方才知道。平日上課的時候,他們是一點革命色彩都沒有流露過。那時的官府大概也不注意他們。因為那時候革命黨的幌子是沒有辮子,我們的幾位教員雖則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早把辮子剪掉,然而他們都裝了假辮子上課堂,有幾位則竟把頭發留得尺把長,連假辮子都用不到了。
有一位體操教員是臺州人,在教員中間有“憨大”之目。“武漢起義”的消息傳來了以后,是這位體操教員最忍俊不住,表示了一點興奮。他是唯一的不裝假辮子的教員。可是他平日倒并不像那幾位裝假辮子教員似的,熱心地勸學生剪發。在辛亥那年春天,已經有好幾個學生為的說出了話不好下臺,賭氣似的把頭發剪掉了。當時有兩位裝假辮子的教員到自修室中看見了,曾經拍掌表示高興。但后來,那幾位剪發的同學,到底又把剪下來的辮子釘在瓜皮帽上,就那么常常戴著那瓜皮帽。辮子和革命的關系,光景我們大家都有點默喻。可是我現在不能不說,我的那幾位假辮子同學在那時一定更感到革命的需要。因為光著頭鉆在被窩里睡了一夜何等舒服,第二天起來卻不得不戴上那頂拖尾巴的瓜皮帽,還得時時提防頑皮的同學冷不防在背后揪一把,這樣的情形,請你試想,還忍受得下么,還能不巴望革命趕快來么?
所以武漢起義的消息來了后,K府中學的人總有一大半是關心的。那時上海有幾種很肯登載革命消息的報紙。我們都很想看這些報紙。不幸K城的派報處都不敢販賣。然而裝假辮子的教員那里,偶爾有一份隔日的,據說是朋友從上海帶來的,寶貝似的不肯輕易拿給學生們瞧,報上有什么消息,他們也不肯多講。平日他們常喜歡來自修室閑談,這時候他們有點像要躲人了。
只有那體操教員是例外。他倒常來自修室中閑談了。可是他所知道的消息也不多。學生們都覺得不滿足。
忽然有一天,一個學生到東門外火車站上閑逛,卻帶了一張禁品的上海報。這比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還哄動!許多好事的同學攢住了那位“哥倫布”盤問了半天,才知道那稀罕的上海報是從車上茶房手里轉買來的。于是以后每天就有些熱心的同學義務地到車站上守候上海車來,鉆上車去找茶房。不久又知道車上的茶房并非偷販違禁的報,不過把客人丟下的報紙拾來賺幾個“外快”罷了。于是我們校里的“買報隊”就直接向車上的客人買。
于是消息靈通了,天天是勝利。然而還照常上課。體操教員也到車站上去“買報”。有一次,我和兩三個同學在車站上碰到了他,我們一同回校;在路上,他操著半鄉音官話的“普通話”忽然對我們說:
“現在,你們幾位的辮子要剪掉了!”
說著,他就哈哈大笑。
過后不多幾天,車站上緊起來了,“買報”那樣的事,也不行了。但是我們大家好像都得了無線電似的,知道那一定是“著著勝利”。城里米店首先漲價。校內的庶務員說城里的存米只夠一月,而且學校的存米只夠一禮拜,有錢也沒處去買。
接著,學校就宣布了臨時放假。大家回家。
我回到家里,才知道家鄉的謠言比K城更多。而最使人心洶洶的是大清銀行的鈔票不通用了。本地的官是一個旗人,現在是沒有威風了,有人傳說他日夜捧著一箱子大清銀行的鈔票在衙門上房里哭。
上海光復的消息也當真來了。旗人官兒就此溜走。再過一天,本地的一個富家兒——出名是“傻子”而且是“新派”,——跑進小學校里拿一塊白布被單當作旗掛在校門口,于是這小鎮也算光復了!
這時也就有若干人勇敢地革去了辮子。
我所見的辛亥革命就這么著處處離不了辮子。
(原載1933年10月1日《中學生》第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