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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佛寺往事(5)

他將我扳到面前,眸子清清涼涼,如一潭幽寂的水。

他的目色漸漸往深處滑去,里面仿佛悄然落入桃花的香氣。暖風中,他薄唇含笑:“這種生離死別的關口,臣希望殿下至少能抱臣一下。”

我的笑僵了:“別開玩笑。”

他人已靠過來,突然將我輕輕一攬,白衣上附有杜若的味道,清苦而悠遠。我還未反應過來,那杜若的香氣已驀地遠離,再回神時,他已將鎧甲重新披好,鎧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望著我,目光卻有些虛無,不知在看向何處:“下次見面,大約就是在帝京了。”

不遠處的放生池中,菡萏開得正好。風拂過蓮葉,驚走了池中錦鯉。

自那一別,我在千佛寺中再未見過宋訣。三個月后,自山下傳來幽州失而復得的喜報。

我始終不能將那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宋將軍與我認識的宋訣聯(lián)系在一起。

他走后的一段時間,沈初倒是時常來與我閑話佛理,一來二去,便混了個臉熟。只是我揭穿他身份的宏愿,卻一直不能得逞,他表現(xiàn)得很淡定:“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告訴你我是誰。”

我跑去問虛渡師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神秘兮兮地道上一句:“佛曰,不可說。”

不愧是我親師父。

托我親師父的福,我一直不大能夠想明白:不可說的究竟是他的身份,還是他與千佛寺的因緣……

如今婳婳突然提起沈初,倒令我對他有些想念。

沈初這個人看上去與世無爭,性格很好的樣子,可實際上卻有些令人無法忍受的做派,往好聽了說是講究,往難聽了說就是挑剔。

有一次我去菩提居找他聊天,一進門就看到小紅在他面前跪著,似乎在受罰。

他優(yōu)雅地蹺著二郎腿邊喝茶邊問她:“知道哪里錯了嗎?”

小紅垂著頭,道:“奴婢不該將雨前茶和陳茶混在一起。”

他仍不放過她:“還有呢?”

小紅想了半天,大約是沒想出所以然來:“請公子明示。”

他嘆一口氣,將手中的茶放下去:“沖茶時最忌的就是把湯直沖壺心,若如此,則茶香散佚太快,而應沿茶壺邊緣高沖低灑,這叫作玉液回壺。連最基本的規(guī)矩都不懂,日后若遇貴客,如何放心由你奉茶?”

小紅很慚愧,順從道:“是懷瑾沒規(guī)矩,懷瑾知錯了。”

他道:“日后換握瑜來侍奉,你回去背茶經(jīng)吧,背熟了再來見我。”揭起茶蓋吹了吹茶煙,冷漠道,“出去。”

小紅從我旁邊經(jīng)過時,我注意到她雖然面無表情,但眼圈明顯紅了。

沈初這才看到我,態(tài)度立刻親切起來:“長梨,站在那里做什么?過來,陪我喝一杯。”

我抬腳走到他身邊提醒他:“你話說得有點兒重,把她說哭了。”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不管她,你習慣喝什么茶,綠茶、紅茶?”

我道:“隨意。”說著不等他抬手沏茶,便漫不經(jīng)心地為他和自己都斟了一杯,又道:“其實茶道中的門道太多,換我也做不大好,你也沒有必要因她做不好而動怒。”

他望著我豪放的動作,道:“我并沒有動怒,只是覺得對她而言,能長些記性也好。”

我伸出手,將他已湊到唇邊的茶杯奪回來,玩笑道:“你這樣講究,我的茶你還是別喝了,回頭再罰我背茶經(jīng)長記性,我可吃不消。”

他將茶杯穩(wěn)住,道:“我自然不會讓你去背茶經(jīng)。”聲音溫潤如同珠玉,含著些笑意,“我會親自教你。”

我默了默,問他:“我若不想學呢?”

他聲音里的笑意更濃:“那便沒辦法了,只好我親自來泡茶給你喝。”

我在微妙的情緒里喝完一盞茶,聽他道:“長梨,陪我走一走。”

一走就走到后山去了。山不高,上山下山,半日便可一個來回。山間草木繁盛,偶聞山鳥啼鳴。在山頂?shù)撵o心亭中,他望著腳下的綠意盎然,幽幽問我:“長梨,你可有過什么遺憾?”

“遺憾?”我在山頂?shù)娘L中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忘了一個人,這算不算遺憾?”隔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便問他,“那你呢,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據(jù)我所知,來這里燒香拜佛的人,都是有些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

他道:“心愿從前倒是有一個,貪念也好,妄念也罷,那時是求而不得,可是現(xiàn)在……”

我有些好奇:“現(xiàn)在?”

他的語氣里帶著滿足:“現(xiàn)在,我原以為求而不得的人卻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你覺得我會是什么感想?”

我道:“那還真是可喜可……”腦子轉(zhuǎn)過彎來,彎出一個字來,“噯?”

他繼續(xù)同我打啞謎:“長梨,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讓你為我算同一個人的緣分?”

我點點頭,忙道:“記得記得,你還說要將面具送給我。可惜那日被宋……打斷了,一直沒有機會問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

他問我:“你好奇我的模樣?”

我鄭重地搖了搖頭,“不。”更正道,“是非常好奇。”

他道:“這可不好辦……”

我道:“有什么不好辦的?”

他道:“我暫時還不能讓外人看到這張面孔,除非……”

“除非?”

“除非對方看過之后便成了死人。”

我脊背一涼,沒有料到會聽到這個回答,而更令我沒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緩緩抬起手,將臉上的面具給挪開了。

我來不及反應,已經(jīng)將那張臉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愣在那里,回神后吞口口水,結結巴巴道:“你……你快戴上。”

他挑眉:“怎么,這張臉同你想的不一樣?”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見他唇角勾起風華絕代的一笑,聲音散在風里:“如今看也看了,是不是該為看了我的臉負責?”

我道:“負責?負什么責?難不成你真想將我殺了變成死人?別開玩笑了,你忘了你不會武功,殺我對你來說太有難度……”

他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道:“你說得對,我殺不了你。”又可惜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大著膽子問他:“怎么退而求其次?”

他望著我,薄唇中吐出兩個字:“娶你。”

我愣了。

他道:“娶了你,你就不再是外人,而是我沈家的人。”說完還征求我的意見,“你覺得怎么樣?”

我知道他是開玩笑,學著他的樣子,抬手放到他的肩頭,安慰地一拍:“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我不對,其實我來這里修行是我家人逼我的。”痛心疾首道,“因為我家太有勢力,所以我在這里實屬身不由己,你要知道,在我修行期間,我的身份同玄清師兄沒什么兩樣。沈公子,你好好想一想,你怎么能對一個出家之人說這樣冒犯的話呢?”

沈初聽罷,神色復雜地看了我良久。

當年那樁事,此刻再一次因婳婳重新提起沈初而被我想起。

婳婳問我:“殿下還記不記得沈公子?”

我沒有應她,伸手將梳妝臺上的一個紫檀木匣子打開,望著里面那張銀質(zhì)的面具,忍不住輕笑出來。

婳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奴婢有預感,沈公子定然不會是泛泛之輩。當年在佛寺有許多不便,如今既已回京,讓蘇大人幫忙查個人應當沒什么難處,依奴婢之見,公主要早早為自己打算啊。”

婳婳擔心的有些多余,因為就算我不為自己打算,也有別人為我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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