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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輪盤

好冷!倪三小姐從暖屋里出來站在廊前等車的時候覺著風來得尖厲。她一手搭著皮領護著臉,腳在地上微微的點著。“有幾點了,阿姚?”三點都過了。

三點都過了。三點……這念頭在她的心上盤著,有一粒白丸在那里運命似的跳,就不會跳進二十三的,偏來三十五,差那么一點,我還當是二十三哪,要有一只鬼手拿它一撥,叫那小丸子乖乖的坐上二十三,那分別多大!我本來是想要三十五的,也不知怎么的當時心里那么一迷糊——又給下錯了。這車里怎么老是透風,阿姚?阿姚很愿意為主人替風或是替車道歉,他知道主人又是不順手,但他正忙著大拐彎,馬路太滑,紅綠燈光又耀著眼,那不能不留意,這一岔就把答話的時機給岔過了。實在他的思想也不顯簡單,他正有不少的話想對小姐說,誰家的當差不為主人打算,況且聽昨晚阿寶的話這事情正不是玩兒——好,房契都抵了,鉆戒、鉆鐲,連那串精圓的珍珠項圈都給換了紅片兒、白片兒、整數零數的全往莊上送!打不倒吃不厭的莊!

三小姐覺得冷。是哪兒透風,哪天也沒有今天冷。最覺得異樣,最覺得空虛,最覺得冷是在頸根和前胸那一圈。精圓的珍珠——誰家都比不上的那一串,帶了整整一年多,有時上床都不舍得摘了放回匣子去,叫那臉上刮著刀疤那丑洋鬼端在一雙黑毛手里左輪右輪的看,生怕是吃了假的上當似的,還非得讓我簽字,才給換了那一攤圓片子,要不了一半點鐘那些片子還不是白鴿似的又往回飛;我的脖子上,胸前,可是沒有,跑了,化了,冷了,眼看那黑毛手搶了我的心愛的寶貝去,這冤……三小姐心窩里覺著一塊冰涼,眼眶里熱刺刺的,不由的拿手絹給掩住了。“三兒,東西總是你的,你看了也舍不得放手不是?可是娘給你放著不更好,這年頭又不能常戴,一來太耀眼,二來你老是那拉拖的脾氣改不過來,說不定你一不小心那怎么好?”老太太咳嗽了一聲。“還是讓娘給你放著吧,反正東西總是你的。”三小姐心都裂縫兒了。娘說話不到一年就死了,我還說我天天貼胸帶著表示紀念她老人家的意思,誰知不到半年……

車到了家了。三小姐上了樓,進了房,開亮了大燈,拿皮大衣向沙發上一扔,也不答阿寶賠著笑問她輸贏的話,站定在衣柜的玻鏡前對著自己的映影呆住了。這算個什么相兒?這還能是我嗎?兩臉紅得冒得出火,顴骨亮得像透明的琥珀,一鼻子的油,口唇叫煙卷燒得透紫,像煨白薯的焦皮,一對眼更看得怕人,像是有一個惡鬼躲在里面似的。三小姐一手掠著額前的散發,一手扶著柜子,覺得頭腦里一陣的昏,眼前一黑,差一點不曾叫腦殼子正對著鏡里的那個碰一個脆。你累了吧,小姐?阿寶站在窗口疊著大衣說的話,她聽來像是隔兩間屋子或是一層霧叫過來似的,但這卻幫助她定了定神,重復睜大了眼對著鏡子里癡癡的望。這還能是我——是倪秋雁嗎?鬼附上了身也不能有這相兒!但這時候她眼內的兇光——那是整六個鐘頭輪盤和壓碼條格的煎迫的余威——已然漸漸移讓給另一種意態:一種疲倦,一種呆頓,一種空虛。她忽然想起馬路中的紅燈照著道旁的樹干,使她記起不少早已遺忘了的片段的夢境——但她疲倦是真的。她覺得她早已睡著了。她是絕無知覺的一堆灰。一排木料,在清晨樹梢上浮掛著的一團煙霧。她做過一個極幽深的夢,這夢使得她因為過分興奮而陷入一種最沉酣的睡。她決不能是醒著。她的珍珠當然是好好的在首飾匣子里放著。“我替你放著不更好,三兒?”娘的話沒有一句不充滿著憐愛,個個字都聽得甜。那小白丸子真可惡,他為什么不跳進二十三?三小姐扶著柜子那只手的手指摸著了玻璃,極細微的一點涼感從指尖上直透到心口,這使她形影相對的那兩雙眼內頓時剝去了一翳夢意。小姐,喝口茶吧,你真是累了,該睡了,有多少天你沒有睡好,睡不好最傷神,先喝口茶吧。她從阿寶的手里接過了一片殷勤,熱茶沾上口唇才覺得口渴得津液都干了。但她還是夢夢的不能相信這不是夢。我何至于墮落到如此——我倪秋雁?你不是倪秋雁嗎?她責問著鏡里的秋雁。那一個的手里也擎著一個金邊藍花的茶杯,口邊描著慘淡的苦笑。荒唐也不能到這個田地。為著賠,幾乎拿身子給鬼似的男子——“你抽一口的好,賭錢就賭一個精神,你看你眼里的紅絲,鬧病了那犯得著?”小俞最會說那一套體己話,細著一雙有黑圈的眼瞅著你,不提有多么關切,他就會那一套!那天他對老五也是說一樣的話!他還得用手來挽著你,非得你養息他才安心似的。呸,男人,那有什么好心眼的?老五早就上了他的當,哼,也不是上當,還不是老五自己說的,“進了三十六,誰還管得了美,管得了丑?”“過一天是一天,”她又說,“堵死你的心,別讓它有機會想,要想就活該你受!”那天我摘下我胸前那串珠子遞給那臉上刻著刀疤的黑毛鬼,老五還帶著笑——她那笑!——趕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好,這才夠一個豪字!要賭就得拼一個精光。有什么可戀的?上不了梁山,咱們就落太湖!你就輸在你的良心上,老三。”老五說話一上勁,眼里就放出一股邪光,我看了真害怕。“你非得拿你小姐的身分,一點也不肯湊和。說實話,你來得三十六門,就由不得你拿什么身分。”人真會變,五年前,就是三年前的老五哪有一點子俗氣,說話舉止,滿是夠斯文的。誰想她在上海混不到幾年,就會變成這鬼相,這妖氣。她也滿不在意,成天發瘋似的混著,倒像真是一個快活人!我初跟著她跑,心上總有些嘀咕,話聽不慣,樣兒看不慣,可是現在……老三與老五能有多大分別?我的行為還不是她的行為?我有時還覺得她爽蕩得有趣,倒恨我自己老是免不了靦靦腆腆的。早晚躲不了一個“良心”,老五說的。可還是的,你自己還不夠變的,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看,說人家鬼相、妖氣,你自己呢?原先的我,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在學校時代的倪秋雁,多美多響亮的一個名字,現在哪還有一點點的影子?這變,喔,鬼——三小姐打了一個寒噤。地獄怕是沒有底的,我這一往下沉,沉,沉,我哪天再能向上爬?她覺得身子飄飄的,心也飄飄的,直往下墜——一個無底的深潭,一個魔鬼的大口。“三兒,你什么都好,”老太太又說話了。“你什么都好,就差拿不穩主意。你非得有人管,領著你向上。可是你總得自己留意,娘又不能老看著你,你又是那么傲氣,誰你都不服,真叫我不放心。”娘在病中喘著氣還說這話。現在娘能放心不?想起真可恨!小俞、小張、老五、老八,全不是東西!可是我自己又何嘗有主意,有了主意,有一點子主意,就不會有今天的狼狽。真氣人!……鏡里的秋雁現出無限的憤慨,恨不得把手里的茶杯擲一個粉碎,表示和丑惡的引誘絕交。但她又呷了一口。這是虹口買來的真鐵觀音不?明兒再買一點去,味兒真濃真香。說起,小姐,廚子說了幾次他要領錢哪,他說他自己的錢都墊完了。鏡里的眉梢又深深的皺上了。唷——她忽然記起了——那小黃呢,阿寶?小黃在籠子里睡著了。毛抖得松松的,小腦袋挨著小翅膀底下窩著。它今天叫了沒有?我真是昏,準有十幾天不自己喂它了,可憐的小黃!小黃也真知趣,仿佛裝著睡存心逗它主人似的。她們正說著話它醒了,刷著它的翅膀,吱的一聲跳上了籠絲,又縱過去低頭到小瓷罐里噙了一口涼水,歪著一只小眼呆呆的直瞅著它的主人。也不知是為主人記起了它樂了,還不知是見了大燈亮當是天光,它簡直的放開嗓子整套的唱上了。

它這一唱就沒有個完。它賣弄著它所有擅長的好腔。唱完了一支,忙著搶一口面包屑,啄一口水,再來一支,又來一支,直唱得一屋子滿是它的音樂,又亮,又艷,一團快樂的進裂,一腔情熱的橫流,一個詩魂的奔放。倪秋雁聽呆了,鏡里的秋雁也聽呆了;阿寶聽呆了;一屋子的家具,壁上的畫,全聽呆了。

三小姐對著小黃的小嗓子呆呆的看著。多精致的一張嘴,多靈巧的一個小脖子,多淘氣的一雙小腳,拳拳的抓住籠里那根橫條,多美的一身羽毛,黃得放光,像是金絲給編的。稀小的一個鳥會有這么多的靈性?三小姐直怕它那小嗓子受不住狂唱的洶涌,你看它那小喉管的急迫的顫動,簡直是一顆顆的珍珠往外接連著吐,哽住了怎么好?它不會炸吧!阿寶的口張得寬寬的,手扶著窗欄,眼里亮著水。什么都消減了,除了這頭鳥的歌唱。只是在它的歌唱中卻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這世界里一切都沾上了異樣的音樂的光。

三小姐的心頭展開了一個新的光亮的世界。仿佛是在一座凌空的虹橋下站著,光彩花雨似的錯落在她的衣袖間,鬢發上。她一展手,光在她的胸懷里;她一張口,一球晶亮的光滑下了她的咽喉。火熱的,在她的心窩里燒著。熱勻勻的散布給她的肢體;美極了的一種快感。她覺得身子輕盈得像一只蝴蝶,一陣不可制止的欣快驀地推逗著她騰空去飛舞。

虹橋上灑下了一個聲音,艷陽似的正款著她的黃金的粉翅。多熟多甜的一個聲音!唷是娘呀,你在那兒了?娘在廊前坐在她那湘妃竹的椅子上做著針線,帶著一個玳瑁眼鏡。我快活極了,娘,我要飛,飛到云端里去。從云端里望下來,娘,咱們這院子怕還沒有爹爹書臺上那方硯臺那么大?還有娘呢,你坐在這兒做針線,那就夠一個貓那么大——哈哈,娘就像是偎太陽的小阿米!那小阿米還看得見嗎?她頂多也不過一顆芝麻大,哈哈,小阿米、小芝麻。瘋孩子!老太太笑著對不知門口站著的一個誰說話。這孩子瘋得像什么了,成天跳跳唱唱的?你今天起來做了事沒有?我有什么事做,娘?她呆呆的側著一只小圓臉。唉,怎么好,又忘了,就知道玩!你不是自己討差使每天院子里澆花,爹給你那個青玉花澆做什么的?要什么不給,你就呆著一張臉扁著一張嘴要哭,給了你又不肯做事,你看那盆西方蓮干得都快對你哭了。娘別罵,我就去!四個粉嫩的小手指鷹爪似的抓住了花澆的鏤空的把手,一個小拇指翹著,她興匆匆的從后院舀了水跑下院子去。“小心點兒,花沒有澆,先洗了自己的衣服。”櫻紅色大朵的西方蓮已經沾到了小姑娘的恩情,精圓的水珠極輕快的從這花瓣跳蕩那花瓣,全瀝入了盆里的泥。娘!她高聲叫。娘,我要喝涼茶娘老不讓,說喝了涼的要肚子疼,這花就能喝涼水嗎?花要是肚子疼了怎么好?她鼓著她的小嘴唇問。花又不會嚷嚷。“傻孩子算你能干會說話,”娘樂了。

每回她一使她的小機靈娘就樂。“傻孩子,算你會說話,”娘總說。這孩子實在是透老實的,在座有姑媽或是姨媽或是別的客人娘就說,你別看她說話機靈,我總愁她沒有主意,小時候有我看著,將來大了怎么好?可是誰也沒有娘那樣疼她。過來,三,你不冷吧?她最愛靠在娘的身上,有時娘還握著她的小手,替她拉齊她的衣襟,或是拿手帕替她擦去臉上的土。一個女孩子總得干干凈凈的,娘常說。誰的聲音也沒有娘的好聽。誰的手也沒有娘的軟。

這不是娘的手嗎?她已經坐在一張軟凳上,一手托著臉,一手捻著身上的海青絲絨的衣角。阿寶記起了樓下的事,已經輕輕的出了房去。小黃唱完了它的大套,還在那里發疑問似的零星的吱喳。“咦”。“咦”,“接理”。她聽來是娘在叫她:“三,”“小三”,“秋雁。”她同時也望見了壁上掛著的那只芙蓉,只是她見著的另是一只芙蓉,在她回憶的繁花樹上翹尾豁翅的跳踉著。“三,”又是娘的聲音,她自己在病床上躺著。“三,”娘在門口說:“你猜爹給你買回什么來了?”“你看!”娘已經走到床前,手提著一個精細的鳥籠,里面呆著一只黃毛的小鳥。“小三簡直是迷了,”隔一天她聽娘對爹說,“病都忘了,有了這頭鳥。這鳥是她的性命。非得自己喂。鳥一開口唱她就發愣,你沒有見她那樣兒,成仙也沒有她那樣快活,鳥一唱誰都不許說話,都得陪著她靜心聽”“這孩子是有點兒慧根,”爹就說。爹常說三兒有慧根。“什么叫慧根,我不懂,”她不止一回問。爹就拉著她的小手說:“爹在恭維你哪,說你比別的孩子聰明。”真的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鳥一唱她就覺得快活,心頭熱火火的不知怎么才好;可又像是難受,心頭有時酸酸的眼里直流淚。她恨不得把小鳥窩在她的胸前,用口去親它。她愛極了它。“再唱一支吧,小鳥,我再給你吃,”她常常央著它。

可是阿寶又進房來了,“小姐,想什么了,”她笑著說,“天不早,上床睡不好嗎?”

秋雁站了起來,她從她的微妙的深沉的夢境里站了起來,手按上眼覺得潮潮的沾手。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氣。“二十三,二十三,為什么偏不二十三?”一個憤怒的聲音在她一邊耳朵里響著。小俞那有黑圈的一雙眼,老五的笑,那黑毛鬼臉上的刀疤,那小白丸子,運命似跳著的,又一瞥瞥的在她眼前扯過。“怎么了?”她搖了搖頭,還是沒有完全清醒。但她已經讓阿寶扶著她,幫著她脫了衣服上床睡下。“小姐,你明天怎么也不能出門了。你累極了,非得好好的養幾天。”阿寶看了小姐恍惚的樣子心里也明白,著實替她難受。“唷,阿寶,”她又從被里坐起身說:“你把我首飾匣子里老太太給我那串珍珠項圈拿給我看看。”

十八年二月三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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