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甩出長藤,接過符牌端詳一眼,蹙眉思索片刻,又扭頭自上而下將蘇曉打量一遍。蘇曉感覺女鬼似乎對這符牌有些忌憚。
“黑玉麒麟?原來是他!呵,既然故人委托,我就幫你這個忙。”女鬼將符牌拋回。
“這里不能久待,不然記性會變差。”女鬼又補充道。
“原來你知道?”蘇曉訝異,“那你還裝不認識我?”
“不記得就是記得,你有意見?”女鬼斜睥一眼,隨手彈出一道光射入蘇曉額前,蘇曉頓覺腦中清明了不少。
“說吧,你要找什么人?”
“她叫姜妍,是……”
“呵!”女鬼聽到姜妍兩個字,突然大笑一聲,打斷了蘇曉的話,坐直了有些憐憫也有些得意地睥著蘇曉。
“原來是她?哈,那你可以回去了!”
“為什么?”蘇曉不解,“難道姜妍已經不在這里了?”
“在,當然在,不過,你找到她也沒什么用,她已經走不了了。”女鬼又倚了回去。
蘇曉心往下沉了沉,穩聲問道:“什么意思?”
女鬼側眼看著蘇曉,一副大發慈悲地模樣:“小鬼,聽說過鬼親嗎?”
“陰界娶親?”
“可以這么說。不過,陽界娶親不過是為了繼承香火,陰界娶親可是靈魂相鎖。”
蘇曉不太適應繼承香火這種說法,但是想到女鬼活著的年代,便沒計較,倒是“靈魂相鎖”更讓他好奇。女鬼半瞇著眼睛望向黑如漆的天空,悠悠道:“若是和他結了親,作為他的鬼妻,除非他魂飛魄散,否則永遠無法轉世投胎,更不用說離開這里了。”
“他?”蘇曉突然明白過來,“難道姜妍要結鬼親?”
女鬼瞥了蘇曉一樣,懶洋洋轉了個身,“還算有腦子。不過你急也沒有用。”說罷也不理他,徑自睡了。
“喂,你別睡啊,你還沒有告訴我姜妍在哪里?”蘇曉急得一身熱汗又一身冷汗,奈何女鬼就像又死了一樣,愣是充耳不聞。沒有女鬼的幫助,蘇曉明白自己不可能找到姜妍,只好耐下心來等。既然女鬼答應了要幫他,蘇曉相信她不會食言。
臺子搭在露天,紅帷帳在風里鼓動,咿呀腔調、斷續鼓點,微風細雨,茶桌上的杯盞孤零零地承受著潮濕的空氣。
一滴雨落到蘇曉臉上,蘇曉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開闊草地,兩旁桃樹婆娑,可惜早過了花期,只有指甲大小的綠色絨桃掩映在茂盛的枝葉中。
蘇曉從地上爬起來,不明白一覺醒來為什么到了這里。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蘇曉一個激靈,轉頭看到個長髯男子。午后的風和煦地吹動樹枝,蘇曉眨了眨眼,看到那男人將一抹紅色從桃樹上扯了下來。
是那女鬼?
粗厚的聲音大喝了一聲“花翎”,緊接著刺耳的巴掌聲響了兩下。
風起,蘇曉后背涼颼颼的汗。
原來那女鬼叫花翎?可是這人竟下得去這么重的手……
那男人對花翎又是一頓拳腳,蘇曉站起來跑了過去,一把接住了那人的拳。
“哪里來的小白臉?”男人面色鐵青,扭頭看著花翎,“又是你勾引的!”
蘇曉不安地朝花翎看過去,搖晃的樹影下只看到半邊瘦削的臉,未施粉黛,上挑的眼角本能地嫵媚,但那只眼睛里卻滿是清冷。
“是~”故意拉長的音調,故意輕佻的語氣,在那樣清冷的眼神里刺得蘇曉陣陣疼痛。
空氣里起了無形的波浪,蘇曉眼前濺起紅色的血花。
男人手里的棍子上滴著花翎的血,花翎筆直地跪在地上,依然上挑的眼睛里流出了濃稠的紅淚。
“花翎?花翎!”
四目相對的時候,蘇曉才明白這是夢。
是花翎漫長的、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
眼前的場景如落花碎裂消散,女鬼戲謔不羈的眼睛出現在眼前。
“花翎……”蘇曉不覺叫出了夢里的名字。
啪!
生疼的巴掌徹底打散了蘇曉的夢,“你打我干……嘛?”蘇曉捂著腫痛的半張臉,心虛地看著變了臉色的女鬼。
“臭小子!你倒是裝得挺像!”女鬼拿眼睛將蘇曉渾身上下剮了一遍,“魏麟那家伙把我身份告訴你了?”
蘇曉心里咯噔一跳,難道那夢不是夢?這女鬼真的叫花翎?可是他為什么會看到花翎的死?
“不……我不知道你就是花翎……”蘇曉抹了把冷汗,將這個秘密抹了過去。
花翎沒有起疑,手指一翻勾出一團鬼火,“一會兒咱要去叫門了,你得學點有用的東西。”
“鬼火?”蘇曉目瞪口呆,“這我真學不了。”
花翎一巴掌拍在蘇曉腦門上,鬼火像電流一樣傳入蘇曉身體里。
“什么東西?”蘇曉驚恐地抱住腦袋,生怕鬼火一會燒起來。
“施舍你一個小法術,能不能學會就看你自己了。”
花翎起身,拖著火紅的長袍瀟灑離去。
等蘇曉再追上花翎的時候,她正跟一個龐然如山的大物打得熱火朝天。蘇曉認得那只巨怪,可是花翎不是要幫自己找姜妍嗎?怎么還抽空和巨怪打了起來?
“小鬼,麒麟符拿來!”花翎定住了身形,朝蘇曉喊道。
“什么符?”蘇曉踩著濕滑的草皮從坡上滑下來,抱住一棵大樹才穩住身體。
花翎臨風一怒,一道長藤毫不留情地襲來,卷著蘇曉拋到半空。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把麒麟符收起來了吧?你以為老娘是為了誰才惹這個怪物?”
蘇曉這才明白花翎說的是那黑玉麒麟,慌忙從口袋里翻出來,藤條靈敏地將麒麟符卷了去,蘇曉身上一松,被花翎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
早已經見識了花翎的暴躁脾氣,蘇曉倒也習慣了,拍拍身上的碎草屑站起來,自己找了個安全的角落等著花翎解決麻煩。
看得出花翎與巨怪打得相當艱難,精致的紅袍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但花翎拿到了麒麟符,雙手不知道翻了幾個復雜的符咒后,那巨怪漸漸不動了。
蘇曉驚訝之余,越發感到暗中幫他的人身份不可小覷,但那人為什么要幫他?因為姜妍?還是因為自己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
但沒等蘇曉想出個所以然,花翎不知道從哪里抽出一把聚刀,利索地砍了巨怪,頭一扭不耐煩地瞪著蘇曉:“磨蹭什么?過來!”
蘇曉從樹根下跳起來,看到巨怪倒塌的身體上竟然出現了一道門,而花翎已經站到了門口,拄著一把通體血紅的大刀,破袍飄飄,憑空升起一股蒼茫蕭寂。
蘇曉走近,才看清巨怪的真面目。渾身附著堅硬的鱗片,如同鎧甲,怪不得能移山造河,所過之處寸草皆無。
爬上巨怪的身體,圓形如鏡子一樣的大門近在眼前,簌簌寒風從門內卷出,讓人不得不懷疑里面是一片冰天雪地。
“小心了,這道門只入不出,若想再出來,就要再打倒一只巨怪,”花翎語重心長地拍了拍蘇曉的肩膀,“出來的門,就交給你了。”
此時,蘇曉只道花翎是在嚇唬他,并沒有多想。
花翎面對著門內席卷而出的狂風,長發飛揚而起,如黑色的綢緞,她忽然大笑兩聲,臉上是張揚的興奮。蘇曉忽然發覺花翎的面色不再蒼白如紙,溫潤的血色漸漸浮現,有一瞬間,蘇曉感覺花翎活過來了,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走吧。”花翎率先提刀邁進危機重重的大門。
蘇曉的身影也消失在門內之后,巨怪的身體化作一地塵土,黝黑不見光亮的東方天際,忽然閃現了一顆星。
寒風在進入門內的一瞬間消失了,蘇曉和花翎站在一個長滿矮樹的山坡上,山坡之下是一道蜿蜒的小河,水面在無光的夜里微微泛著光。
花翎徑直朝小河走去。
走出矮樹林,視野霍然開朗。眼前一片開闊的平野,平野深處聳立著一座燈火閃爍的高樓,四角飛檐上懸掛著火紅的燈籠。
“就是那兒了。”花翎長刀一指。
遙望著平野對面,蘇曉似乎能看到姜妍站在高樓之上,曾經如泉水清澈鮮活的眉眼中滿是哀傷。蘇曉眼前一晃,眼前的星夜轉瞬成了一片白光。
蘇曉忘記了自己的身體早已破敗不堪,如今再一次進入虛境,恐怕很難活著出去了。死亡如此接近,蘇曉終于也感覺到了不舍。人終歸是需要被溫暖,被呵護,當看慣了另一個世界的冰冷孤寂,即使再多的苦難也難抵對溫暖世界的渴望。
等救出姜妍以后,就好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吧,遠離魏麟,遠離孫大眼,遠離這個不屬于他的世界。
蘇曉從昏睡中醒來,發覺自己已經躺在了一處樹木枝葉交叉形成的天然帳篷之下,花翎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正認真地擦拭著手里的長刀。
蘇曉很少見到花翎這么嚴肅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會。花翎纖長的手指和冷硬的長刀形成強烈的對比,好比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偏偏喜歡扛著長槍大炮混跡戰場。蘇曉笑了起來,被花翎一個冷眼又嚇了回去。
“小鬼,你想好了?如果這次不成功,你也回不去了。”花翎也看出了蘇曉的身體異常。
“我現在這種狀態,你還要幫我嗎?”蘇曉問。
花翎站了起來,扛起長刀,轉身向外走去,不屑地拋下一句:“我從來沒把你的戰斗力算進去。”
蘇曉笑了笑,爬起來晃晃悠悠地跟著花翎朝平野盡頭的高樓走去。
趟過河,蘇曉察覺到這里的氣息突然一變,似乎有蠢蠢欲動的危險埋伏在黑暗里。但看花翎的背影,她似乎毫無察覺,蘇曉想追上花翎提醒她,無奈自己的身體實在沒有更多的力氣,只能加倍警惕周圍的動靜。
可是走了一段,并沒有任何異常,蘇曉也漸漸放下心來。
離高樓越近,越能感覺到高樓之高。高樓底層是黝黑的石頭砌成,遠看和夜空幾乎融為一體,只能看到四檐角燈籠泛出的紅光。高樓最上的幾層是木頭搭成,屋頂覆蓋著琉璃瓦,流光飛瑩,如天上仙宮。
花翎突然停下腳步,蘇曉緊跑了幾步跟了上去。
高樓周圍仍微風陣陣,黑夜寂寂,但蘇曉接近了花翎身后才察覺到突然暴漲的殺意從高樓之內洶涌而出。
蘇曉幾乎站立不住,但被花翎伸手拉住了。花翎狹長的鳳目威嚴地看著蘇曉,一字一字緩慢卻嚴厲地說:“從這里開始,只能你自己進入。我會攔住所有阻礙你的東西,但能不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就靠你自己了。”
說完也不等蘇曉反對,看似柔弱的手突然爆發出無可抗拒的力量,將蘇曉朝高樓扔過去。
蘇曉的身體似乎穿過了一層透明的屏障,他從空中朝花翎望過去,花翎已經砍殺了從黑暗中沖出來的兩個巨獸。蘇曉從來沒見過這樣狠厲的雙眸,那個離他越來越遠的女鬼,似乎是戰神,一瞬間蘇曉相信了她,她一定戰無不勝,剩下的,就像花翎說的,“我一定會帶你離開。”
蘇曉朝著高樓之上的一抹白影,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