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上的人雖然淳樸,但正常的警惕心還是有的,家里突然多了個陌生男人,風母怎么都放心不下??扇钊顟┣笏f,就讓他待到八月底,她離開的時候,如果他還沒有記起來,她會把他送走的。風母實在不好拒絕,她走到臥室里去給風菱打電話。風菱沉默了片刻,說,媽媽,你就相信阮阮看人的眼光吧。風母這才同意讓傅西洲留下來,收拾了一間房出來,又找了風父的舊衣服給他換上。
阮阮看著他穿著明顯短了一截的衣服與褲子走出來,額頭上還纏著紗布,那模樣,實在很怪異。
她“撲哧”笑出聲來。
他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走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下來,又開啟了“自我世界”模式。
風聲走到阮阮身邊,對她耳語:“阮阮姐,他是不是啞巴啊?”
阮阮贊同地點頭,捂嘴輕說:“估計是?!?
就算頭部受傷,暫時失去了記憶,但也不會失去講話的能力啊,估計他真的是啞巴呢。阮阮有點同情地看著他。
這么一想,阮阮也就不再逼他同自己講話了。他似乎很喜歡發呆,總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似乎那是養成了很久的習慣。阮阮起來到井邊搖水洗臉時,總見他已經默默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了。她對他說聲早,他看她一眼,并不回應,但神色明顯沒有之前那么冷漠了。
他也不挑食,給什么吃什么,但吃得很少,甚至比風聲這個病號胃口還差,幾天下來,阮阮明顯感覺他的臉瘦了一圈。
過了兩天,他去朱醫生那里拆了額頭上的紗布,縫了針的傷口痊愈得還算快,也恢復得很好,只是,額頭上靠近太陽穴那個地方,留下了一道打眼的疤痕。
“哇哦,留疤了呀!”阮阮伸手輕輕戳了戳他的疤痕,“不過沒關系,臉依舊很好看呢!”她把他當小孩子一般安慰。
他卻觸電似的撥開她的手,似乎很不習慣別人的碰觸。
阮阮笑了笑,轉身悄悄問朱醫生:“他的失憶癥是不是不會好啦?”
朱醫生說:“不一定,失憶癥這種病,至今在醫學上也是個謎團,也許一輩子,也許過幾天忽然就好了?!?
那天風母帶著風聲去醫院復查,雖然只有兩個人在家吃飯,但為了慶祝他的傷口終于拆了線,阮阮做了很豐盛的午餐,土豆牛腩湯、雞汁蘿卜、紅燒排骨以及素炒西蘭花。還特意拿出了風母自己釀的米酒。她將米酒倒入粗陶碗里,滿滿的一大碗,醇香怡人。她忍不住低頭,深深嗅著酒香,一臉陶醉的樣子。
阮阮端起碗,又將另一碗酒送到正沉默地看著她的傅西洲手中,“哎,這個酒哦,真的很香很醇的,也不醉人。你喝下試試看。”
他接過,看著碗中有點兒渾濁的液體,眉毛輕輕蹙起。
“哎,等一下!”阮阮放下碗,“你看,你不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們也不能一直‘哎哎哎’地喊你是不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好不好?”
見他不語,阮阮趕緊說:“沉默就表示默認嘍!嗯,我想想啊……十二……十二怎么樣?”
她救下他的那天,是七月十二號。
他還是沒有什么表示。
阮阮笑起來:“那就這么決定啦。”她端起瓷碗,與他的碰了碰:“十二,祝賀你痊愈。還有,歡迎你來到暮云鎮?!?
然后,她仰頭,竟然一口氣就喝掉了那大半碗米酒。
傅西洲端著碗,愣愣地看著她。這么多天來,這是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女孩子,她穿著一件很寬松的?;晟繲恤,牛仔短褲,人字拖,齊肩發隨意扎成一個馬尾巴,露出光潔的額頭。她長得并不算漂亮,唯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明亮清澈,望著你笑時,仿佛無數的星辰落入其間。
很多年后,傅西洲總想起這個夏日的正午,他們坐在郁郁蔥蔥的葡萄架下,細碎的光影從樹葉間漏下來,那個眉眼彎彎的女孩,豪情地干完一碗酒,紅暈慢慢染上她的雙頰,映襯得她的眼眸愈加清亮??墒撬瑓s在后來,讓這雙他見過的最清澈明媚的眼睛,染上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哀愁。
自從幫他取了名字,阮阮就很喜歡喊他,哪怕他總是沉默以對,她也毫不介意。
“十二,中午我們是吃茄子呢還是絲瓜呀?”
“十二,你看你看,這花長得多好呀!”
“十二,這就是藍莓樹呢,你以前沒見過吧?”
“十二,讓我來猜猜你多大了,唔,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
“十二,你真的一點點也沒想起來嗎?”
“十二,我真喜歡這里呀,你呢?”
“十二,今晚的月亮可真美呢!”
……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十二十二”地喊的時候,仿佛在溫柔地叫一只小狗狗或者小貓咪,又好像在跟一個小孩子對白。阮阮也確實把他當做一個沉默的生了病的小孩兒,同風聲一樣。
每個夜晚,晚飯過后,阮阮把家里的竹躺椅都搬到院子中央,從小方井中取出在涼水里泡了整天的西瓜,切開來,冰涼爽口。三個人并排躺在竹椅上,吃西瓜、聊天。大多時候都是阮阮在說,她給他們講書上看來的故事,卻總愛把那些童話、神話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風聲就跟她嗆聲,說不對不對,你怎么亂講??!
阮阮就笑嘻嘻地說,這是“顧氏新編”!
而傅西洲,永遠都是沉默著,不接腔,緩緩地搖著手中的老蒲扇,坐在她身邊,給她趕走蚊子。
古鎮夏日的夜晚,靜謐而悠長,晚風溫柔,頭頂星空朗朗,月色無邊。歲月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到老,似乎也不錯。
很多個時刻,什么都不記得的他,這樣的想法,確確實實劃過他的心頭。
轉眼就到八月份了。
阮阮如愿收到了寧城農大園藝系的錄取通知書,八月底就要去報到。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她看著沒有一點好轉的傅西洲,心里浮起擔憂,卻還是安慰他說,十二,你不要著急,慢慢來。朱醫生說了,沒準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記起來了呢!
她陪他散步到他出事的地方,無法走到橋墩那里去,就站在渡口遠遠地望著。她希望他能想起來一點點??擅恳淮?,都是失望而歸。
古鎮的少年們已經不再在暮河邊游泳比賽,他們找到了新樂子。他們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后山樹林里有野兔出沒,亮亮他們都興沖沖地跑到山上去抓野兔了。
風聲很羨慕,尤其當少年們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野兔,帶到風家的院子來嘚瑟時,風聲又羨慕又黯然的眼神令阮阮看了直心疼。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周末的游樂園,別的小朋友都是被爸爸媽媽牽著手或者坐在爸爸的肩頭,而她的手心里,牽著的卻永遠都是保姆阿姨的手。
她對風聲說,不用羨慕,姐姐也去幫你抓一只回來。
說得信誓旦旦,臨走時,又忐忑起來,她游泳能贏那群少年們,可野兔,她卻從來沒有抓過??!而且要去很遠的后山樹林呢!
她的目光望向葡萄架下的傅西洲,還沒開口,他仿佛知道她要說什么,主動站起來,朝門口走。
“十二,你真夠義氣!”她笑嘻嘻地走上去,踮腳勾著他的肩膀,才發現,他可真高呀。
他瞥了她一眼,甩掉她的手。
后山樹林離鎮子有一段距離,他們走了很久,抵達時,天剛剛黑。可是對于抓兔子,夜越深越好。野兔都要等很晚,才會出來活動。
阮阮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大手電筒,擰開,瑩白刺眼的光照著腳下的路。他們沿著一條小路慢慢地走,一邊走一邊用手電的光四處照,野兔看到強光,就會跑出來。
漸漸地,腳下的小路已經沒有了,他們只能在一叢叢低矮的灌木叢里穿梭,樹林茂密,寂靜無聲,只有兩個人輕巧的腳步聲“沙沙”踩過。路并不太好走,本來她走在前面的,他將她拉住,搶過她手中的電筒,走到她前面去。
望著他沉默的背影,阮阮勾了勾嘴角。
夜愈深,他們不知走了多久,連野兔的影子都沒看見一只。
阮阮有點泄氣。
她拉了拉傅西洲,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梆I死啦!”其實還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走這么遠的路了,又是難走的山路,她的腹部竟然有點隱隱作痛。一個不好的預感劃過她心頭,但很快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會的,還沒到日期呢!
她從包里掏啊掏,掏出餅干、牛奶,甚至還有一包雞腿。她猶豫了下,將雞腿與牛奶遞給了他。
他看了她一眼,從她手上抓過那包餅干,拆開,慢慢地吃起來。餅干很干,看他艱難吞咽的表情,阮阮將牛奶硬塞到他手里:“你喝一半,留一半給我。公平!”見他微微蹙眉,她忍不住笑起來:“我都不介意呢,你介意什么??!”
吃了干糧,又繼續往樹林里走。
天邊一彎上弦月緩慢地從云層里爬出來,透過茂密的高高的樹枝灑下來,淡淡的清輝。
她跟隨著他的腳步,卻越走越慢,那半盒涼牛奶,讓她腹部的疼痛越來越密,越來越強烈。手按在腹上,她微彎著腰,慢慢跟上。
他終于發現了不對勁,回過頭,手電的光芒朝她掃過來。
阮阮站直身子,決定放棄繼續尋找野兔,“十二……很晚了,估計今天找不到了,我們回去吧?!?
他靜靜地打量她,發現她一切如常,之前覺得她有點異樣大概是他看錯了吧。他想。
這塊樹林濃密而遼闊,他們在林子里穿梭,注意力都放在了尋找野兔上,沒有記方向。往回走了很久,卻發現越來越不對勁,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他們迷路了。
阮阮沮喪地蹲在灌木叢邊,腹部的酸脹疼痛令她沒有力氣再繼續往前走。
頭頂的上弦月越來越亮,阮阮抓過他手腕上的表看時間,十一點了。他們在樹林里,已經待了整整四個小時。
“十二,”她輕輕地喊他的名字,臉微微紅了:“我……我想解手……可以麻煩你往前走一點嗎?”她真的快窘迫死了,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一愣,將手電筒放在她身邊,然后快步走開。
阮阮伸手到小包的內袋里摸了摸,然后舒了口氣,感謝自己有任何時候都隨身帶兩片衛生棉的好習慣。
她猜得沒錯,不應該在今天到來的大姨媽竟然提前來了!在這樣一個時刻。
她簡直想哭了!
又休息了一會兒,阮阮撫著腹部站起來,去找他。
見了她,他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是想確認她是否有異樣,可阮阮站得筆直,對他微笑著說:“我們快走吧?!?
她其實很難受,可她實在無法對他啟齒,自己“親戚來了,肚子很疼。她只想快點找到出口,回家。
她依舊走在他身后,他反正看不見她,她放心地彎著腰,撫著腹部慢慢地走。
雖是八月盛夏,可深夜的山上氣溫低。阮阮的體質偏寒,經期時免疫力特別低,涼風一吹,她忍不住微微發抖。當疼痛越來越劇烈,甚至有輕微痙攣時,她實在沒有辦法再強撐。
“十二,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好嗎?”她蹲在地上,聲音微抖。
他站在不遠處,用手電筒照著她,只見她低著頭,身體蜷縮成一團,手指按著腹部,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走到她身邊蹲下來,猶豫了一下,伸手按上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很冷???”
聲音清冷中帶著沙啞,那是太久沒有說話的人忽然開口時的感覺。
阮阮猛地抬頭,震驚地望著他,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著了。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可很快,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濃濃的驚喜來,她的嘴角咧得大大的,眉眼彎彎,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哇,十二,原來你不是啞巴??!你會講話的啊!”
那一刻,她歡喜雀躍得甚至忘記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
他皺著眉,又重復了一句:“你是不是很冷?”
阮阮怔了下,低下頭,輕聲說:“我來那個了……肚子好疼……走不動了……”
身體忽然被騰空抱起。
她呆住,仰頭愣愣地看著他。
他卻并未看她,嘀咕了句“摟住我脖子”便邁步往前走,他手上還抓著手電筒,燈光一晃一晃的,照不到路,他只得放慢腳步。
阮阮呆呆地伸出手,緩緩勾住他脖子。他緊了緊手臂,她的臉便貼上了他的胸膛。
一片紅暈立即蔓延上她的臉龐,她動了動,將整張臉都埋到他懷里,生怕被他發現了她紅透的面孔。十八年來,她第一次與異性靠得如此近,也是第一次被異性以如此親密的姿勢擁抱,她咬住唇,怕自己忍不住發抖。
夜色寂靜,上弦月靜靜地灑下來,淡淡的清輝籠在他與她的身上。他抱著她,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卻穩重。她聽著他平緩的心跳聲,她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這靜謐的夜色里,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直至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個被她一直當做小孩子般照顧的人,是個可以令她忽然間慌亂了心跳的大男人。
那個夜晚,他抱著她在樹林里走了許久,最后被風母與亮亮他們打著手電找到,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阮阮喝了風母泡的紅糖水,裹著薄被躺在床上,一直失眠到天亮。她把手放在心臟處,劇烈的心跳已經變得平緩,可他帶來的那種溫暖,卻始終不曾離去。
是的,溫暖。悸動過后,他帶給她的,最最震撼的,是溫暖。從他身上傳遞到她身上的溫度,令她溫暖得想哭,想要緊緊擁住,再不放手。
那種溫暖,就好像,痛經的女孩兒,得到一杯熱乎乎的紅糖水,以及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給她揉一揉腹部。
就好像,寒冷的冬夜里,躺進厚厚軟軟的充滿陽光味道的被褥里。
就好像,凄冷的雨夜里,遮在頭頂的一把傘。
就好像,難過哭泣時,一個溫暖的懷抱。
從她來初潮起,一直都有痛經的毛病,可每一次,她得到的,只有保姆阿姨泡給她的紅糖水。她在心里多么期盼,在她疼痛難忍的時候,會有一雙溫柔的手,給她揉一揉腹部,會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地抱一抱她。
可沒有,從來沒有。
她躺在床上,望著窗欞外的上弦月,彎起嘴角,眼淚無聲地滑落。
她對他的心動,始于一個擁抱。
她對他的愛情,是她關于溫暖的全部向往。
哪怕多年后,他們再次重逢,他變成了她完全陌生的冷漠模樣,可在她心里,他始終是那個在月色下,彎腰溫柔地抱起她,在迷路的樹林里,走很遠很遠山路的人。
沉默寡言,卻溫暖柔情。
令她心動得落淚,令她念念不忘。
而一念情深,終成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