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麻姑的男人還健在,但他總是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管事。有段時間,他迷戀上了象棋,除了吃飯和睡覺,其他時間都消磨在街邊的“殘局”攤上。麻姑不無譏俏地說,他一生有兩大驕傲,進船廠是他的第一宗驕傲,他成了有工作的人,成了國家的人,等他老了,國家將要發給他退休工資,這是個歷史性的成就,值得他享用終生。學會下象棋是他的第二宗驕傲,在他眼里,象棋意味著文化,他雖然看過一些書,但畢竟沒進過正規的學堂,便生怕人家說他沒文化。他從人家嘴里知道象棋是國粹,是有文化的人愛玩的東西,便專心一意地學了起來。他以為他學會了文化人喜歡的象棋,自然也就跟文化沾點邊了。他沒想到,他原以為很難的象棋其實簡單至極,沒過多久,他就打敗了幾個象棋高手,從此開始滿大街纏著人家下殘局,并且對所謂文化有了新的看法,盡管他成了象棋高手,他仍然沒有被視為有文化的人,船廠改革,動員一批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同志提前退休,他被列進了第一批名單。退休就退休吧,他對船廠越來越失望了,這個小小的船廠,注定做不成大事,據說外面有更多更好的船廠,他們生產的這種小貨船正在被慢慢淘汰,長江上再也不會有這種走起來啪啪直叫還直冒黑煙的小船了。退休在家,他的心也不在家里,他在床邊的墻上畫了一張棋盤,吃過飯就呆坐床邊,潛心研究他的棋盤。他的背后是卷起來的大蚊帳,他坐在蚊帳下面,看上去真的像一位運籌帷幄的大將軍。
那天阿山在家大鬧天宮時,麻姑的男人倒是很難得地在家呆著,他聽到外面的吵鬧聲,捏著棋子想了一下說:踩過界了!然后就低下頭去專注地打量他的棋盤,再也沒說什么。
家里人沒有猜錯,阿山找高工去了。她什么也沒說,就站在他面前,背對著他,捂著嘴一抽一抽地哭。高工是個聰明人,不用她說,也大致知道發生了些什么。他伸出一只手,舉在空中猶豫了好一會,終于把那只手搭在了阿山的肩上,對她說,不要哭,我們想想辦法。
阿山一聽就轉過身來了,她知道他會有辦法的,他一看就是有辦法的人。她滿懷希望眼巴巴地看著他,但他并沒有給她一個好辦法,他只是說,以后,我們是該注意些,我們都要克制一點,你要知道,過于熱烈的感情是招人嫉妒的。
這是他第一次承認他們之間的感情,盡管他說的不是愛情,而是感情,阿山還是很滿足,她想,像他這樣有頭腦有水平的人,肯定是含蓄的,肯定是不會輕易就說出愛情那兩個字的。而且,她腦子里不知怎么轉了一個彎,竟覺得高工的話確實很對,可不是嗎?她表現得過于熱烈了,她天天忙著大張旗鼓地給他做春餅,再也沒有時間做全家人的早餐,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她做完春餅,裝進飯盒,扭頭就走,留下滿灶臺的殘屑和春餅的余味,卻沒有給她們留下一丁點可吃的東西,她們肚子空空的,怎么會不生氣呢?她們追根溯源,肯定會對她的愛情生氣,對她的高工生氣,她是得想想辦法緩和一下這個矛盾了。
高工又給她講了一些別人的愛情故事。他講別人的故事時,倒是能很痛快地說出愛情這兩個字。他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知相愛的最高境界,是心靈相通,心有靈犀,互為寄托,而不是朝朝暮暮,吃吃喝喝。阿山聽得自卑起來,她對他的愛還沒達到那個最高的境界,她不知道他的心靈在哪里,也不知道當她不在他身邊時,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她每時每刻都想看到他,想要千方百計給他做好吃的,他吃得高興,她就跟著高興,他覺得一般,她就一天都打不起精神,大禍臨頭一般。
高工還說,除此以外,愛還有一個更高級別的標志,那是一般人無法達到的,因為那是偉大的愛,普通的人怎么可能擁有偉大的愛呢?
阿山聽得恍恍惚惚,她問他:那個標志是什么?高工說,偉大的愛,就是把愛埋在心里,藏進骨髓,比如,如果甲和乙之間存在著偉大的愛情,那么,甲活則乙活,乙死則甲死,乙完全拋棄了自己,把自己融進了甲的生命,而且他們在人群中不張揚,不夸耀,表面上裝得跟沒事一樣,因為他們知道,長得最高的樹枝,總是最先被大風吹斷。結果誰也不知道他們傾心相愛,直到他們雙雙離開,人們才恍然大悟,唏噓不已。高工說完就嘆氣,唉,凡夫俗子,哪個配得到這樣的愛情呢?他看上去很沮喪,就像心愛的東西被束之高閣,他永遠也無法夠得到一樣。
看見他這個樣子,阿山比他更難受。她問:你講的那種偉大的愛,就這一個標志嗎?高工說,這還不夠嗎?一個人拋棄自我,完全為了另一個人而活,你以為做到這一點容易嗎?
那個晚上,阿山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徹夜難眠。毫無疑問,她是愛他的,雖然她還停留在朝朝暮暮吃吃喝喝的程度,但那并不是她甘愿的,她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的愛晉級而已,現在她知道了,她從此要向那偉大的愛沖刺,她要為他而活,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她試著想了想高工突然身故,或者遭遇意外的情景,只一想,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就在這個黑漆漆的夜里,在家人沉沉呼出的酣睡的氣息中,她下定了決心,她這一輩子都將以他為中心,她眼里不會再有其他男人,他要她怎樣她就怎樣,她是他的水,他把她裝進杯子里,她就是杯子的形狀,他把她裝進瓶子里,她就是瓶子的形狀。
她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按照他所說的,努力克制自己,要人群中裝得跟沒事一樣,她要千方百計蹲下來,不去做那最高的樹枝。她起得更早了,她又像以前一樣,大清早就開始準備全家人的早餐,同時悄悄做著高工的午飯,藏好飯盒后,又在微明的晨光中洗掉了全家人的衣服。她再沒提著飯盒等在高工辦公室門口,而是趕在大家上班以前,從窗縫里把飯盒推進去。她恨自己以前竟沒想到這個辦法,她想她以前真傻,提著個飯盒等在辦公室門口,人人爭相目睹,多么丟人現眼,多么淺薄啊。
高工來洗澡的時候,再也沒有大聲向她說你好兩個字了,他沖她微微一笑,擠擠眼睛,做個鬼臉,不動聲色地從塑料袋里拿出飯盒,和洗澡票一起放在她的工作臺上,他把她做的飯吃了個干干凈凈,時不時地在她的飯盒里放上一些小禮物,小紙條啦,電影票啦,鑰匙圈啦。很普通的東西,她卻看得心驚肉跳。特別是電影票,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卻知道她喜歡看電影,他們真的是心有靈犀呀。她忍不住想笑,想跳,想告訴人家她是多么幸福。她想,原來心有靈犀真的比朝朝暮暮要快樂得多呀。
麻姑到底還是發現了阿山的詭計,其實她根本就不相信阿山會聽她的話,毅然斷絕和那個高工的來往,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女人總是拖泥帶水,斬不斷理還亂。她實在要跟那個人好,她也拿她沒辦法,何況女大不由娘,她能把她鎖在家里嗎?就在頭天晚上,她還隱隱約約聽見街邊有人哼唱:姐兒生得像蔸菜/青枝綠葉惹人愛/買菜哥哥早些買/莫等花謝起了苔/青春去了不再來。她猛地想起,阿山已經二十出頭了,如果她真能跟那個高工成正果,倒也不是一件壞事,她只是看不慣女兒拿他當寶貝的那個樣子,她一直認為,只有男人拿女人當寶貝,沒有女人拿男人當寶貝的,否則,這個女人注定卑賤一生。她說,干嘛要天天給他帶午飯呢?船廠又不是沒有食堂。
除了做飯,我還能幫他做點什么?我什么也幫不了他。
笑話,你為什么要幫他?他幫你還差不多。
你什么都不做,別人憑什么跟你好?
別人真要跟你好,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才明白,原來是你在死乞百賴求著人家,我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這樣下去,你免不了一生都是個受氣包。
你懂什么呀。阿山不屑于跟麻姑爭論下去,連她都是剛剛才懂得什么是偉大的愛,麻姑怎么會懂呢?她可能連偉大這個詞都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