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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乘火車夢游

骨笛聲碎

這個世界實在嘈雜,充斥著太多太多的聲音。作為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生活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我從來不敢弄出太多的聲響。

不過,每時每刻,各種各樣的聲音,還是潮水般將我緊緊包圍。即便是在睡眠深處,也會有不知來自何處的響聲,突然就把我從清靜的夢境中驚醒。紛亂的聲音讓我相信,這個世界缺少的并不是響動,真正缺少的是沒有聲音的安靜。也許,耳朵里堆積了太多的嘈雜聲音,所以,我聽聲辨音的能力非常的差。聽不準(zhǔn),也就發(fā)音不準(zhǔn),我的嗓子因此五音不全。喧鬧之中,我可以一言不發(fā),而面對樂譜,或者在樂器面前,我也始終是盲人和啞巴,既看不見音樂神殿之門開在何方,又不能音調(diào)準(zhǔn)確地歌唱或彈奏出動聽的音樂來。

記得1999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傍晚,在昆明東風(fēng)東路的一間小屋里,將錄音機(jī)打開,聽著磁帶里排簫吹奏出來的《山鷹之歌》,那種悠揚(yáng)的旋律,讓人仿佛看到,鷹在藍(lán)得透明深邃的天空里翱翔,它的影子,自由地劃過高山、山谷、巖石、深壑、激流。我們被這樣的音樂感動。云南詩人雷平陽告訴我說,在他的老家,滇東北寒冷的山區(qū),有一些表情呆滯的農(nóng)民,坐在山上或者家中,能夠用小刀雕鑿骨頭做成笛子。在詩人看來,吹響這種骨笛,可以公正而準(zhǔn)確地傳達(dá)人的本性,以及人對整個世界的看法。平陽的講述像一把鑰匙,咔噠一聲,我腦海深處的某一扇門被打開了。我驚奇地意識到,世上總有一些看似平常無奇的人,能夠不可思議地制作出神秘的器物,然后,魔幻般地讓這些物器,發(fā)出我們經(jīng)驗之外的神秘聲音。那種奇妙的聲音,既可以像流沙疾疾游走,能夠在時間的表面刻下痕跡,又可能猶如風(fēng)之語,足以上天入地直抵人心。后來,查閱有關(guān)的資料后,我得知浙江河姆渡遺址曾先后出土了一百六十多件骨笛,有的骨笛的管腔內(nèi),還插著一截可以抽動的小骨棒,吹起來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尤其讓人驚嘆的是,其中還有一管橫開了一個吹孔和六個音孔的骨笛,幾乎和今天的竹笛一模一樣。由此,考古學(xué)家認(rèn)定,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最早的笛子。

2002年深秋,滇南老蒙自城的一個趕集天,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城西鐵貨街一帶依然熙熙攘攘,那些來自城郊和來自鄉(xiāng)村的趕集人,有的走走停停,在雜貨攤子上選購各種各樣便宜的小日用品;有的在燒豆腐攤上,拌一碗涼米線,吃著烤得金黃噴香的豆腐,心滿意足地啜著小酒;有的蹲在刀煙攤前,咕嚕咕嚕吸著水煙筒,將攤子上色澤不一的煙絲一一嘗了個遍,準(zhǔn)備買一點中意的色香味俱佳的毛煙帶回家去……鱗次櫛比的百年瓦房,在時光深處露出頹敗之態(tài),灰黑色屋頂撒滿陽光,那些斑駁的老墻,經(jīng)恍惚的陽光一照,似乎有許多深嵌其中的眼睛,悄無聲息地看著熱鬧的世俗生活。在一處背陽的巷口,我突然與一個手持骨笛的枯瘦老漢不期而遇。這個黑臉黑衣黑褲的鄉(xiāng)村老漢,猶如塵世間的淪落者,背靠爬滿苔蘚的青磚墻,坐在一個光滑的石墩上,有氣無力地吹著一枝烏黑的骨笛,如陰風(fēng)游走的笛聲,仿佛陰陽兩界之間的嘆息,顫抖著從笛孔和指間飄蕩而出。面對我的好奇,酒糟鼻老漢悄悄告訴我,他手中的骨笛,是用人的小臂橈骨雕鑿成的。見我一臉的驚愕,老漢慢悠悠地說,在滇越鐵路沿線,那些少數(shù)民族村寨里,有一些看透了生死的老人,膽子大得能夠用被火燒紅了的刀錐,在一縷縷清煙里鑿骨制笛。那種骨笛吹出的笛聲,在曠野上響起,可以比火車汽笛聲飄得更高更遠(yuǎn)。老漢甚至讓我摸了摸那截光滑的骨頭,然后馬上收回去,藏到了貼胸的地方。我還沒來得及多問他一點什么,這個鬧市中的神秘吹笛手,站起身來,倏地閃進(jìn)來來往往的人潮里,在我眨眼的瞬間,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后來,我有過幾次獨自一人深入滇越鐵路沿線村寨尋訪的經(jīng)歷。我聽到了許多故事和傳說。當(dāng)年,法國人把鐵路從越南海防修進(jìn)了云南高原。來自中國北方的勞工們,在洋監(jiān)工驅(qū)趕下,以血肉之軀,在南國的亞熱帶叢林中開山修路。堅固的磐石被炸開,古老的大樹被伐倒,飛禽走獸紛紛逃亡。眾多沉睡的陰魂,從掘毀了的古墓里跑出來,在茂密的叢林中和空蕩蕩的河溝里游蕩。白天,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哀號。黃昏來臨的時候,隨處可見暮色蒼茫中的鬼影綽綽。活人們開始害怕了,在一座座工棚外面燃起一堆堆篝火,以抵御這些孤魂野鬼的侵?jǐn)_。有人從工棚附近砍來竹子,削鑿成笛子,吹奏一首首思鄉(xiāng)的曲子。夜色越來越深,勞工們幾十個人擠在一個工棚里沉沉睡去。有的人在沉睡中與四處游竄的陰魂不期而遇,睡夢還沒醒來,生命便被死神悄悄裹挾走了。有的吹笛手死后,人們在收尸的時候,隨手就把他揣在懷里的竹笛扔到工棚門外。亞熱帶的氣候太潮濕了,沒過幾天,竹笛竟在工棚旁邊生根發(fā)芽長出嫩葉。幾十年上百年以后,鐵路沿線的座座荒冢被雨水沖刷開,露出里面的累累枯骨。一到夜晚,修筑鐵路摔死砸死累死病死餓死冤死的勞工們的陰魂,在熠熠燃燒的磷火照耀下,成群結(jié)隊,衣衫襤褸,背著破爛不堪的行囊,行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但是,他們常常迷失在崇山峻嶺之間。沿途村寨的長老同情這些異鄉(xiāng)孤魂,狠下心來,用這些亡靈的骨頭,鑿成笛,吹響,在無垠的黑暗中為陰魂們指路。

那種骨笛發(fā)出的顫音,是嘆息是哭泣是哀號……聽過之后,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現(xiàn)在,一說起滇越鐵路,就會有骨笛聲在我的耳膜上飄蕩。有時,讓我覺得就像北飛的孤雁的哀鳴;有時,我又似乎聽到筋骨撕開,骨髓外溢的聲音。這種時候,我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個愿望,我心甘情愿有那么一天,當(dāng)我的血肉之軀停止呼吸后,能夠有一個天地間的通靈者,面無表情地將我開胸剖腹,取出我的一根肋骨,刮盡上面的血肉,精雕細(xì)鑿成一管骨笛,為我沉陷黑暗地獄的肉身,吹奏一曲安魂曲,讓蒼涼的笛聲喚醒我的靈魂,去尋找回故鄉(xiāng)之路。

朝著黑夜前進(jìn)

我曾在鐵路邊居住過將近十年。我居住的那幢四個單元的樓房,離鐵路直線距離不會超過100米。站在窗前,就能看見一個鐵路道口。鐵路與火車,這種由鋼鐵完美組合而成的龐然大物,通過這扇鋁合金推拉窗和那個道口,真實而又堅硬地出現(xiàn)在我每天的生活中。早晨天剛亮,就會有一列長長的貨車轟轟隆隆準(zhǔn)時經(jīng)過那個鐵路道口,呼嘯而過的火車車輪,卷起一陣塵屑,像薄霧一樣在晨曦里彌漫。白天,很多趟列車來往,要是我在家,能一次又一次感覺到帶著淡淡鐵銹味的風(fēng),從窗口輕輕飄進(jìn)來;如果我不在家,火車依然準(zhǔn)時經(jīng)過。

無數(shù)個沉寂的深夜,火車經(jīng)過的聲音,在寂靜中激蕩,然后又消失在更深的寂靜之中。火車馳過的巨響,常常在某個沉睡的時刻將我驚醒。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夜晚,莫名的疼痛伴隨著枕木和碎石的破裂聲,讓我從恍惚的夢境里一下子墜入真實的黑暗世界,耳朵里突然灌滿火車車輪和鐵軌撞擊與摩擦的聲音,再就是火車疾馳而過大地的震蕩,那種震蕩每次都毫不遲疑地連帶著我住的樓房一起顫栗不已。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但月光下鐵軌的反光卻將我的腦海照亮。那種時候,我總是覺得自己的魂魄肯定脫離了僵硬的軀體,被開往遠(yuǎn)方的火車牽引著,朝著黑夜的盡頭飛馳而去。

其實,更多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黃昏深處的鐵路邊,沿著鐵路線散步。黑亮的鐵道一直向前延伸,瀝清浸泡過的枕木上,有內(nèi)燃機(jī)車灑濺的油污,路基兩旁的雜草,在濃重的暮色之中隨風(fēng)搖曳。我并不走得很遠(yuǎn),因為我更喜歡坐在鐵軌上,用手去撫摸被夕陽曬溫?zé)崃擞终诼龥鱿氯サ蔫F軌。有時,我甚至?xí)┫律砣ィ讯渚o貼到鐵軌上,不為什么,只是想聽一聽遠(yuǎn)方的動靜。也許,一列火車正從遙遠(yuǎn)的地方向我駛來,或者剛好相反,正在朝著更遙遠(yuǎn)的地方奔去,不管怎樣,我都覺得自己真切地聽見了歲月流淌的聲音。鐵軌在晚風(fēng)中漸漸變涼后,天就完全暗了下來。那種可怕而又勢不可擋的幽暗,使我睜大眼也無法辯別遠(yuǎn)方變得模糊的事物。淹沒在無邊的黑夜里,一種罕見而強(qiáng)烈的恐懼滲透了我的全身。于是,我想立刻掉頭往回走。然而,回去的路和向前的路都是一樣的漆黑、漫長,似乎充滿了孤寂與危險。我不知道命運(yùn)的列車載著我向哪個方向運(yùn)動,也不知道生命的旅程究竟有多遠(yuǎn)。就在我感到茫然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鐵軌在黑暗深處閃閃發(fā)光。光是黑夜的靈魂,它讓我油然而生溫暖的安全感。

這些年,我乘坐火車到過許多地方,碰到過許多人與許多事,有過回味悠長的萍水相逢,也有過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笑而過。到頭來,究竟有多少印在腦海里了呢?坐著穿越白晝,然后朝著黑夜開去的火車,我的感受與記憶伴隨著黑黑白白的時光,一路走來走去,一路落花流水一般拋灑。漫長的旅途中,在夜晚昏暗的車燈下讀過許許多多寫火車的詩,最喜歡的還是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那一首: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有一些自以為不甘平庸的人,喜歡毅然決然地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遠(yuǎn)走高飛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一種夢想中的全新生活。而我一次又一次乘火車出去,又乘火車回來,結(jié)果越來越覺得,自己真的心甘情愿一輩子就生活在故鄉(xiāng),生在這個地方,死在這個地方。等到頭發(fā)花白了的那一天,我也決不會因為最終沒有搭乘開往未知的遠(yuǎn)方的火車一去不復(fù)返而后悔。其實,無論是到遠(yuǎn)方實現(xiàn)夢想的人,還是固守著故鄉(xiāng)大地原地不動的我,最終一樣的殊途同歸,都是在乘坐一列永不回頭的火車,朝著黑暗的生命終點站駛?cè)ァ2贿^,我會一次又一次想憶起青春年少時候的鐵軌上的漫步。每個人的生命中,可能都會有另外一個人,就那么靜靜地與你凝眸相望,永遠(yuǎn)親切而又存在距離,就像兩根脈動相連卻又永不相交的平行鐵軌。

我相信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理——距離常常讓我們充滿遺憾,但是距離也產(chǎn)生了美和吸引力,讓我們永遠(yuǎn)相互思念而又不會因為接觸得太近最終分道揚(yáng)鑣。

乘火車夢游

1990年代末,我還是個精力旺盛的人。有那么一段時期,我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查看交通手冊上的火車時刻表,一邊翻來翻去地看,一邊在大腦深處設(shè)計路線,并且想象著能夠與一個自己心愛的人兒,從某個火車站上車,成為一對幸福的私奔者,共同懷著喜悅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被火車?yán)揭粋€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從此開始全新的生活。

于是,在那段如今想起來仍然覺得非常美妙的時光里,我真的就一次又一次成為充滿憧憬的旅客,只不過身邊并沒有幻想中的那個好女子,而是獨自一人走進(jìn)清晨的火車站,買一張普通客票上車,乘米軌火車從滇南小城蒙自出發(fā),經(jīng)過十里鋪、雨過鋪、鳴白村等以村名命名的末等小站,在桑香彌漫的草壩車站下車,到老舊的候車室稍事休息之后,又換乘滇越鐵路昆(明)河(口)線上的客車,往南坐一站路就下車。像我一樣在碧色寨車站下車的人并不多,這個當(dāng)年滇越鐵路上的特等站,早已降為末等站了。昔日號稱“云南的小巴黎”的碧色寨,已經(jīng)繁華散盡,但法式風(fēng)格的火車站,彌漫著一種蝕骨銷魂的滄桑美。在碧色寨漫游半天,下午三點多鐘,我又乘火車原路返回。傍晚時分,重新回到蒙自城。一次次的乘車經(jīng)歷,讓我明白了火車不是把人載向遠(yuǎn)方,就是把人拉回故鄉(xiāng)。當(dāng)然,也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那就是你中途下車,火車像卸下一捆貨物一樣,把你擱置在途中某個車站的月臺上,然后得意洋洋地鳴著汽笛揚(yáng)長而去。不過,即便這樣,最終你依然只能改乘下一趟火車?yán)^續(xù)前行,或者搭上返程列車朝著來時的方向重新往回走。所有的起點都是終點,所有的終點又都是起點,這就是火車站;在起點與終點之間不停地往返的,就是火車。

這種漫無目的的短途旅行,對于我來說,其實就是一場夢游。從背著簡單的行囊出了家門向火車站走去開始,就有一種在夢境里飄行的感覺。等到登上火車在車廂里找座位坐下,我的思想越發(fā)被一種莫名的興奮牽引著,更是陷入對這個熱鬧世界的種種冥想之中。一聲尖銳的汽笛之后,轟鳴的火車緩緩開動,速度越來越快,最后像一匹脫韁的駿馬奔跑起來。強(qiáng)勁的風(fēng)從半開的車窗灌進(jìn)來,頭發(fā)肯定被吹亂了,我的額頭泛起一陣陣涼意。窗外既陌生又熟悉的風(fēng)景,走馬燈似的讓我目不暇接,在我的視線里閃現(xiàn),然后又不停地快速往后飄逝。我總是輕而易舉地產(chǎn)生一種錯覺——不是喘息著朝前奔跑的火車,從這里駛到那里,而是不斷向后移動的大地,把火車和車上的一個個旅客,從一個車站搬運(yùn)到另一個車站。那些在窗外一閃而過的,不僅有稻浪起伏的田野、搖晃的樹木、波光粼粼的池塘、時隱時現(xiàn)的溪河、白云掠過的山岡、驚惶失措的飛鳥,甚至還有很多很多往事的碎片:一閃而逝的燦爛笑臉,隨風(fēng)飄遠(yuǎn)的模糊背影,歸心似箭的匆匆下車的旅客,像在亂世中亡命天涯一樣朝著即將啟動的火車慌慌張張奔跑的遲到者……它們轉(zhuǎn)瞬即逝,他們隨風(fēng)而去,變幻著投映在車窗玻璃上。這些以不均勻的速度移動的光影景象,與車廂里凌亂的影像,在灰蒙蒙的車窗玻璃上閃現(xiàn)、交合、重疊、拉長,仿佛一部零散雜亂的紀(jì)錄片。而我,其實就是這部紀(jì)錄片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在車輪與鐵軌輾壓撞擊出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里,身體不時輕輕地?fù)u晃、戰(zhàn)栗,內(nèi)心深處驛動的思緒,也像一列火車在前進(jìn),我希望它開往的夢想中的車站,真的是一個開滿愛情鮮花的地方。除此之外,實際上還有另外一列火車在向前疾馳,那就是時間和命運(yùn),另一個意義上的火車,挾持著我往一個不可知的前方飛馳,我感覺到了這列火車的不可把握、不可抗拒,所以我忍不住有些憂郁和傷感。

一排排灰綠色的人造革座椅,將喧鬧的車箱分割成若干區(qū)域,在這些狹窄而雜亂的相對獨立的空間內(nèi),萍水相逢的陌生旅客們,在從未放松過的警惕和戒備中,似乎漸漸相互熟悉起來,他們抽煙、喝水,相互讓著零食,把瓜子皮吐到地上,用真話似的謊言聊天,或者裝模作樣地說笑著玩紙牌。穿著深藍(lán)色工作服的列車員,不時穿行于擁擠的車廂,她們面無表情的時候,是來例行查驗車票;說話不耐煩的時候,她們非常不情愿地拎著開水壺來給旅客加水;她們橫沖直撞的時候,多半是手持笤帚和小鐵撮箕,劃大字一樣清掃著灑落在烏黑的地板上的垃圾。當(dāng)然,她們也有面帶生硬微笑的時候,這時不是來兜售印刷粗劣的花花綠綠的雜志,就是來推銷包裝花里胡哨的小食品。我冷漠地從來不理睬這些心腸其實有著鋼鐵特質(zhì)的女列車員,也很少與身旁或?qū)γ娴某丝痛钋弧3颂魍巴庾兓療o常的景物,我喜歡充當(dāng)一名沉默寡言的旁觀者和旁聽者,坐在屬于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車廂里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著的事物,用心去分辨那些嘈雜的聲音,試圖從中得到一點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漸漸的,我感覺疲憊襲來,火車龐大的鋼鐵身軀,沉重地輾壓著鋼軌,也仿佛輾壓在我的心上,鋼鐵的碰擊與磨擦,讓我心臟隱隱作痛,心跳莫名地緩慢,一種無力感和虛脫感籠罩住了我。明亮的陽光不時閃過窗外,我卻越來越沉陷于黯然的想入非非之中。我多么渴望自己像一個深度睡眠中的人能被猛地喚醒,突然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抬頭,就看見那個我期望在火車上相遇的人,從兩截車廂的連接處,笑盈盈地朝我走過來。這種幻想,讓我的每一次旅行都充滿了懸念,每一次乘車也因此就成了一場內(nèi)心的企盼和躁動不安的等待。然而,每一次的結(jié)局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我最終一無所獲,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冥冥之中的偶遇和美麗的邂逅,更沒有遭遇前定的機(jī)緣和今生的約定。后來,我終于慢慢明白,一個沉迷于幻想的人,到了最后,總是會被虛妄的想象所累,總是只能痛苦地面對并接受冷酷的現(xiàn)實。這樣看來,命運(yùn)其實就是一列永不調(diào)頭的火車,我們可以從夢想出發(fā),卻始終不知道沿途會停靠哪些站臺,也不知道終點站究竟在哪里。

現(xiàn)在,滇越鐵路昆(明)河(口)線上的客車已經(jīng)停開。我再也不可能乘火車抵達(dá)碧色寨車站,流連半天又乘火車返回。但是,只要想起火車,想起乘火車短途旅行,就會有一種感覺如影相隨,始終讓我揮之不去——最后一趟客車拋下我,然后一去不復(fù)返。我獨自滯留在空無一人的站臺上,徘徊累了,就縮身于時針停止不動的子母鐘之下,在時光的陰影深處,凝望蒼涼的陽光,在烏黑锃亮的鐵軌上耀眼地閃爍。恍惚之中,我想起自己曾陪云南詩人雷平陽在碧色寨一帶漫游過,他的《在碧色寨車站》一詩仿佛就是為我寫的:

我屏住呼吸,捏了自己一下

愛,還是不愛?

我有一道難題無法破解

遺忘還是記住;走,還是不走?

滇南旅行時,我與樹說了這些

踢了樹一腳

身子轉(zhuǎn)不過來啊

所以,一直沒有看見你

也沒用骨頭喊你

鄉(xiāng)下一夜

2009年8月8日。立秋后的第二天。當(dāng)我無意間從電視里看到首都北京正以一種歌舞升平的方式,熱熱鬧鬧地紀(jì)念北京成功舉辦奧運(yùn)會一周年,我忍不住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不知其它舉辦過奧運(yùn)會的外國城市是否搞過這種紀(jì)念活動?我馬上又想,外國應(yīng)該不會這樣吧,畢竟人家沒有我們中國人喜歡自娛自樂,也不愛自己出錢賺吆喝。我這樣亂想的時候,自已正在一個盛產(chǎn)水稻并以蠶桑聞名的名叫草壩的鄉(xiāng)下,感受充滿鄉(xiāng)土味道的蒼茫暮色越來越濃烈,像醇香的酒一樣浸泡我的身心。后來,天一點一點黑了下來。星光閃爍的夜空下,千萬只看不見的蟲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唱吟,那些時有時無的聲音,不像電視里的贊歌,它們不是高吭的,也不是主旋律,它們只是自然界之中的小生靈無拘無束毫不做作的長歌短吟。鄉(xiāng)間的夜晚,因此而生機(jī)勃涌,同時也彌漫著一種飄散著稻香的寂靜。

這種讓人安心的寂靜,讓我關(guān)掉鶯歌燕舞的電視,關(guān)掉麻煩自己方便別人的手機(jī)——現(xiàn)代化的電器制造出來的以聲光、圖像、數(shù)字等形式呈現(xiàn)的時間由此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用心跳、用呼吸感覺的美好時光。最后,我把雪亮的日光燈也關(guān)掉,心甘情愿地陷入寂靜的黑暗深處。很快,夢境的大門,在安寧中不知不覺地向我開啟了。一張笑顏淺淺卻又迷人的臉,朝我回眸,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引領(lǐng)著我,在月色朦朧的田野上漫游。億萬株水稻在微風(fēng)中搖曳,億萬粒即將完全成熟的稻子輕輕碰撞出此起彼伏的沙沙聲。螢火蟲兒在我身旁輕盈地飛來飛去,猶如一盞盞一閃一閃的小燈籠。多么美好的夢境,美好得讓我在夢里祈禱,長一點,再長一點,不要輕易醒過來啊!

但是,我還是從美夢中醒來。蜷縮在床上,我回味剛才的好夢。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戶,水一樣灑在我的床前。剛立過秋,天氣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透進(jìn)屋里的月光,竟有了一絲清霜似的微涼。月光深處,依稀飄浮著那張溫柔的笑臉——這當(dāng)然是我的幻覺,不過也確實是我的愿望。

這時,突然又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急促而清晰。午夜的火車,正從一里之外的小站經(jīng)過。我猜想,這只會是一趟夜行貨車,不可能有外出或歸來的旅客上下。很多年以前,我常常向往搭乘火車到遠(yuǎn)方去,到遠(yuǎn)方去尋找新生活。但是,現(xiàn)在我越來越愿意一生都在一個小地方平靜地生活。

天地又安靜下來了,睡意再一次襲來。我在黑暗中閉上眼,安寧地朝著睡眠深處輕輕飄去。

火車在頭頂上飛馳

草綠色的客車嗚地長鳴一聲,緩緩駛離了車站。我們?nèi)粲兴У乜粗疖嚌u行漸遠(yuǎn),站臺上不多的幾個人也各自散去。從一下子突然空寂下來的站臺上跳到鐵路上,踏著等距的枕木沿鐵路往南走三里,在一座無人看守的鐵路大橋上亂吼亂叫,還拾起鐵路道渣石往橋下的小河里扔,高高在上也聽不見濺起的水花聲,但這卻是我們少年時代經(jīng)常樂此不疲的游戲。

鐵路大橋被兩座高大堅固的水泥橋墩支撐著,形成了三個橋孔,一個橋孔下面是公路,中間一個橋孔下面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另外一個橋孔下面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桃樹林。從大橋上順陡斜的小路摸下去,我們不是脫掉衣服光著身子跳到小河里捉魚摸蝦,就是既勇敢又有些心虛地悄悄潛入桃林,冒險爬上樹去偷吃還沒有熟透的毛桃。南來北往的火車,突然間轟轟隆隆駛過橫跨在我們頭頂上空的鐵路大橋,仰頭斜看上去,我們能夠看到貨車運(yùn)載的木材、油布包裹著的貨物以及不知裝載著什么的悶罐車箱。然而,客車車窗邊的人臉我們難以看得很清楚,那些旅客的模糊臉孔,總是像飛鳥的影子一樣一閃即逝。多少年來,我們習(xí)慣了火車從頭頂上飛馳而過,車輪滾壓鐵軌,發(fā)出咯噔咯噔的鋼鐵聲響,長久地留在我們耳朵里面。

有一天,我們過得有些懵懵懂懂的一成不變的生活,仿佛被蒸汽機(jī)車頭上的探照燈倏地照亮,眼前一片雪白,耀眼得讓我們興奮不已,也讓我們不知所措。太陽西沉,從灑滿金色夕陽的鐵路大橋上,把汗津津的腦袋探出大橋護(hù)欄往下看,我們不但看見一輪咸鴨蛋蛋黃一樣紅彤彤的太陽,搖搖晃晃地漂浮在河面上,而且還從被傍晚暖風(fēng)吹開的桃樹枝葉間,看見了初中剛畢業(yè)的老胖和剃頭匠王老倌家的姑娘小鳳,他們肩靠肩坐在一棵歪脖子桃樹下。老胖其實并不肥胖,只是在那個普遍缺乏營養(yǎng)的年代,壯實得比同齡人多幾斤肌肉而已。小鳳姑娘倒是街上出了名的小美人,一張清秀的瓜子臉白里透紅,走路步子輕盈得象是要飄起來,一根烏黑的長辮一甩一甩地拍打著苗條的腰身。我們喘著粗氣從橋上俯瞰桃林里不知在親昵地說著什么的老胖和小鳳。他們的膽子真大啊!敢像大人一樣談戀愛。居高臨下看著他倆,我們一張張稚氣還沒有完全脫盡的臉龐像曬多了太陽,熱哄哄的漲紅起來。老胖和小鳳沒有發(fā)現(xiàn)橋上有一群半大孩子在偷看他倆,我們也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兩個緊靠在一起的身影,在枝葉搖曳的桃樹下時隱時現(xiàn),一直到拖長了汽笛奔馳過來的火車即將沖上大橋,才戀戀不舍而又有些驚慌地撤離大橋。從那天開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大不了我們幾歲的老胖,我們總要冒著被他追打的危險,用唱歌似的聲音,一遍一遍地朝他大聲吟唱我們懷著嫉妒心理編成的順口溜:

老胖老胖,絆在欄桿上。

欄桿一斷,撲在大姑娘的身上。

時間一長,剃頭匠王老倌終于知道,我們這些頑皮小孩大聲喊叫的順口溜里的大姑娘說的就是他家小鳳。于是,王老倌趕緊采取措施,百般阻撓自己漂亮的女兒與長得憨憨厚厚的老胖裹攪在一起。這以后將近半年的時間里,老胖與小鳳仍在大家意想不到的時間,偷偷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點親密相會。比如,兩人半夜三更偷偷從各自的家里溜出,鉆門頭窗跑到火車站候車室里見面,或者干脆爬上停靠在岔道上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貨車車廂,傾訴總是講不完、道不盡的悄悄話。等天快亮?xí)r,兩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各自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家去,美美地睡到陽光斜射進(jìn)屋子里才起床。這些都是后來我們從提著明晃晃的剃刀追趕老胖,咬牙切齒地?fù)P言要讓老胖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王老倌嘴里得知的。老胖屁滾尿流逃避剃頭匠王老倌追殺的狼狽樣,讓我們幸災(zāi)樂禍地哈哈大笑,但他膽大包天半夜約會小鳳的壯舉,卻比老師講的那些英雄人物更讓我們敬佩。不管怎么說,我們都對老胖萬分羨慕,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有人能夠知道老胖和小鳳在一起究竟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猜測老胖和小鳳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往往因為意見不統(tǒng)一,我們幾個玩伴還紅過臉,甚至爭執(zhí)到了拳腳相見的地步。

最后的結(jié)果完全出人意料,讓我們這些在躁動不安中成長的少年,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什么是惆悵。剃頭匠王老倌將小鳳用牛皮條捆住反鎖在家里,準(zhǔn)備等那個為他免費打了張八仙桌的浙江木匠籌足錢,就將小鳳許配給精精瘦瘦的木匠。小鳳說服自己的母親,讓母親捎話給老胖,這輩子真的可能有情無緣了,認(rèn)命算了吧。得到這個令人絕望的口信,老胖像被高壓電電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頭也不回地沿著鐵路往南狂奔。跑上鐵路大橋后,癡癡呆呆朝下面望了大半天,突然就翻過鐵欄桿,從30多米高的橋上往下跳。這個癡情的大男孩子,沒有像鳥一樣飛起來,而是頓時成了自由落體。他啊啊的叫喊著,像一片鐵道邊常見的桉樹葉在半空中翻滾。眨眼的工夫,嘭的一聲巨響,老胖腳手朝上、后背朝下摔進(jìn)了小河里,飛濺起的水花沖起足有兩丈高。被震得昏死過去的老胖并沒有沉到河底,他被茂盛的水草托住,睡著了似的漂浮在河水里。一尾被他砸昏了的紅色鯉魚,肚皮朝上浮在河面上順流而下。不遠(yuǎn)處,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農(nóng)婦,被老胖從橋上飛身而下的情景嚇呆,直到看見鯉魚順?biāo)聛恚乓幌伦踊剡^神來,連忙用一條肥大的花布短褲,將魚網(wǎng)住撈了上來。據(jù)說,這是一尾肥美的雄鯉魚,被那個健壯的農(nóng)婦提回家去熬成一大碗乳白色的濃湯,一對中年夫妻喝進(jìn)去后,竟早早地就熄燈上床睡覺,還弄出讓隔壁鄰居心驚肉跳了一夜的如歌如泣的呻吟。

橋下釣魚的一位好心人奮不顧身地跳進(jìn)小河,把老胖救上岸來。這是一位喜歡垂釣的中學(xué)老師,他認(rèn)出了老胖曾是他教過的學(xué)生。雖然不知道這個學(xué)生為什么要跳橋輕身,但老師心里還是感到很悲哀。他將這個丟盡了底的學(xué)生,剝得只剩一條用紅領(lǐng)巾縫制的褲衩,讓溫暖的太陽照耀著他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的身體。等我們聞訊跑到河邊,老胖仍然爬在河灘上嗚嗚地哭。圍觀的人都在哄勸他,那個最喜歡湊熱鬧的花癲黑皮阿五不停地對老胖說,三只奶的婆娘沒見過,兩只腳的女人到處都是啊!不要哭了,我?guī)湍阒匦抡乙粋€。這時,一列客車駛上鐵路大橋,呼嘯著從我們頭頂上飛馳而過。突然有人喊,老胖,快起來,小鳳要坐這趟火車走了。老胖一聽,人沒能爬起來,卻一下子就又昏死過去。

后來,小鳳真的被那個興高采烈的浙江木匠拖扯著,乘上北去的火車遠(yuǎn)走他鄉(xiāng)。剃頭匠王老倌一家對小鳳的去向始終守口如瓶,只有小鳳媽隔上三五個月就會跑一次郵電所,然后逢人便說,小鳳好呢,他們又給我匯錢來了。小鳳媽的話要是被沉默寡言得跟啞巴沒有什么兩樣的老胖聽見了,他會面無表情地走開,一言不發(fā)地走進(jìn)火車站,等一列火車朝北遠(yuǎn)去后,就順著在陽光下晃動著白花花的反光的鐵路往南走。但他再也不會走上那座三拱的鐵路大橋,他走到離大橋大約100米的地方停下,坐在鐵軌上低著頭抽上幾根煙,然后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某個寧靜的黃昏,一個警惕性極高的鐵路巡道工,偶然之間奇怪地發(fā)現(xiàn),鐵路大橋前的一根枕木上,顯然是被人用火烙下了兩個字。巡道工蹲下身去仔細(xì)辨認(rèn)焦黑模糊的字跡,一點接著一點的烙痕就像一個又一個的傷疤,這些傷疤連起來就是兩個字,一個好象是“痛”,另一個好象是“鳳”。

年輕的巡道工愣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什么意思?這是誰留下來的呢?

杯熱醪心痛

1997年的冬天,在我的故鄉(xiāng)滇南蒙自老城區(qū),一家滄桑的老字號飯館的二樓上,我和雷平陽第一次在一起喝酒。那時候,我們血管里奔流著的血液,多么的澎湃有力啊!我和平陽,還有胡性能,加上一個名叫鄭剛的朋友,在后來成為平陽妻子的陳黎關(guān)切而又寬容的目光注視下,就著正宗蒙自風(fēng)味的家常菜,開懷暢飲窖存多年的高梁酒。那是一場痛快淋漓的豪飲,從夕陽如金的黃昏,一直喝到霓虹燈疲倦閃爍的夜晚。醇香清澈的酒液,變幻成無形的烈焰,在我們膨脹的血管和骨頭縫里燃燒。從飯店出來,走在昏暗的路燈光里,從城南到城西,在回我簡陋寒舍的路上,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縱情高唱《國際歌》,路人視我們?yōu)榫癫。覀內(nèi)徊还懿活櫋T谖业男∥堇铮野岢霾亓撕脦啄甑囊煌凉薮遽劙拙疲诨蚋呖曰驊n傷,或抒情或深沉的歌聲里,酒杯一次次滿上,又一次次空空如也。后來,當(dāng)?shù)弥以跒橐欢斡肋h(yuǎn)不可能有結(jié)果的愛情黯然神傷時,平陽和陳黎為我唱了《留下油燈光》。聽著溫暖人心的歌聲,我淚眼朦朧,最后微笑著醉倒在沙發(fā)上。

我心里面始終有一個感覺,我與平陽最相似的地方,大概都是頗有些高度白酒的性情,靜若止水的表情之下,潛藏著的是沉默卻又猶如火焰一樣熾烈的性格。2006年盛夏,我搬離蒙自老城雜亂無章的西區(qū),落戶于南湖畔一個樓房如蜂巢般密集的小區(qū)時,平陽曾行云流水般給我寫過兩幅字,一幅曰“陽氣”,一幅為“無語”。我知道平陽良苦用心,前者是說我們做人為文,不能不保持剛直硬朗,后者則非常形象地把我面對喧囂浮華的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刻畫出來。而“無語”二字,其實也可以說是我和平陽對飲時的狀態(tài)——常常誰都不說話,只用眼神就能夠進(jìn)行心領(lǐng)神會的交流,無言之中不約而同地端起酒杯,輕輕一碰,然后頭顱微仰,各自便把滿滿的一杯白酒一飲而盡。在這個物質(zhì)日益豐富的世界上生活,不論是我,還是平陽,都少不了在各種場合、各類宴席上與形形色色的人物喝過各種各樣的酒,那其中很多自然是逢場作戲的應(yīng)酬。我和平陽一起喝酒,卻仿佛袍澤兄弟的相聚,每一次都是我們生命之旅中的激情迸發(fā),浩蕩的酒香,讓我們漂泊的靈魂結(jié)伴而行。

這些年,名酒好酒喝過不少,但我們最喜歡喝的,依然還是那種看上去極為平常的白酒——產(chǎn)自偏遠(yuǎn)寂寥的鄉(xiāng)間烤酒作坊,用純凈的水(最好的山泉)、樸實的料(五谷中任意一種)、古樸的器(攀枝花樹鑿制的木甑)、持久的炭火(不緊不慢的文火),長蒸,慢烤,細(xì)釀,經(jīng)長久蒸餾之后,涓涓細(xì)細(xì)地流進(jìn)巨大的土甕,封口存上一些時日,等到一開甕,酒香四溢,浩浩蕩蕩。這種酒透明清冽,醇香柔和,但往往也沒有什么名字。真酒無名,釀?wù)咭酂o名啊!我們知道,世界很大,囿在其中,不管是誰,都只會顯得那么渺小卑微。所以作為飲者,我們在從不敢說世俗生活壞話的同時,也不敢去想著要留下什么名聲。不過,那些無名的酒呵,卻像血液一樣在我們體內(nèi)洶涌,使長于滇東南的我和生于滇東北的平陽,在文字之神的指引下,呼吸著濃烈的酒香,幸運(yùn)地成為沒有血緣但精神相依的親人,一起直抵世界的邊緣和生命中寧靜的角落。

2004年底,平陽收到我的散文集《風(fēng)中的樓閣》后,給我寫了一封信:“夜已經(jīng)很深了,坐在書房里讀你的書,許多篇什突然讓我流淚。……世俗生活讓很多人沒有了敬畏,并讓他們失去了必要的體溫,我之善,我的方向和底線,未必得到別人的承認(rèn)。……人到了一定的自設(shè)的標(biāo)高之上,雖然要克服種種的虛妄,但也用不著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是的,頭顱理應(yīng)是高傲、高貴的圖騰。……酒仍舊天天喝,真想什么時候與你喝一次,二次,更多次。想念你,想念蒙自……”這之后的幾年間,我和平陽一如既往地在這個塵世間顛沛流離,我們滿懷希望地一天天把日子過得好一些的同時,也不斷遭遇生活的艱辛與變故——父親辭世西游,讓平陽悲痛萬分,他流著淚,泣血寫下《祭父帖》。后來,憑借收錄此詩的《云南記》一書,平陽獲得了魯迅文學(xué)獎。而我,不斷有家庭成員疾病纏身,自己的身體的某幾個部件也突然發(fā)生了故障,寫作基本停滯了,并且只好悵然若失地與酒保持必要的距離。

2008年,春寒料峭的3月初,我和妻子心情沉重地領(lǐng)著久病不愈的兒子前往昆明。出遠(yuǎn)門剛返昆的平陽和賢惠的陳黎,在陰冷的春雨中,帶著我們一家四處尋醫(yī)問藥。為了安慰我,身體不適的平陽打起精神斟上熱酒為我洗塵。兩個經(jīng)歷了太多滄桑的男人,沉默著持杯對飲,用特有的儀式,又一次讓兩顆孤寂的靈魂再一次相遇相慰。一杯老酒入口,我頓時感到一股熱流涌上我快要冰涼了的心頭。我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但是,語言是多余的,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僵疲黑暗的身心,開始重新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和珍貴的光亮。

兩只螞蟻的相遇

這些年,我在一個非常清水也相對清閑的單位就職,所以經(jīng)常可以有點時間在網(wǎng)絡(luò)上東看看西瞧瞧。于是,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博客。這個博客的主人,就是居住在桂林的廣西詩人劉春。我喜歡瀏覽劉春的博客,不僅讀他的詩歌,看他寫的詩評,而且還喜歡看他經(jīng)常記錄下的一些“某月某日,某詩人某朋友從某地到桂林,在某處歡聚吃飯喝酒,極其盡興……”之類的文字。從那些平實的字里行間,看得出劉春豪爽熱情,文壇江湖的各類豪杰路過桂林大多會得到他的熱心款待。那些真實而又不乏文采的記錄,足以說明劉春是個善于結(jié)交朋友,熱愛日常生活,喜歡美食美酒的性情中人。以我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趣,也是朋友來了一定要吃飯喝酒的。因此,我就非常想與劉春這樣的人結(jié)識為朋友,要是能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一回酒該多好!

己丑年的深秋,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好友雷平陽從昆明打電話給我,說有一個桂林的詩人朋友要到蒙自。平陽還沒告訴我那個桂林詩人是誰,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猶如靈光一閃,“劉春”這個名字倏地浮現(xiàn)我的腦海里。果然是劉春——平陽告訴我說,劉春和其他地方的幾個作家朋友,一起參加“全國報紙副刊年會”,要到紅河開會、采風(fēng),蒙自是其中一站,讓我?guī)退M盡云南人的地主之誼接待一下。有些像做夢,第二天下午,在蒙自風(fēng)景秀麗的南湖畔,我和劉春就見面了。三言兩語之后,我和他一見如故。我不禁想起佛曾說過:“看了你一眼與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在你的前世,其實曾與你相處過500年。”我不由得相信生命中真的充滿了緣,我和劉春的相遇相識,仿佛就是久別重逢。

劉春他們行程安排得很緊,雖然在紅河州境內(nèi)要活動整整一周,但在蒙自停留的時間只有兩天。再加上有不得不參加的團(tuán)隊活動,我與他會面的時間就更少。第一天傍晚,我為他接風(fēng)洗塵,有幸認(rèn)識了同樣生活在桂林的廣西小說家光盤,還有其他地方的另外幾個作家。大家品嘗了最地道的蒙自本地特色菜,喝了許多絳紫色的桑椹酒。第二天上午,劉春、光盤和銀川的曹海英不堪忍受冗長乏味的發(fā)言,會議中途溜出會場,青島的薛原先生也跟了出來。我接應(yīng)上他們,帶他們逛了蒙自老城區(qū),看了西南聯(lián)大文法學(xué)院舊址和朱自清、馮友蘭兩位先生1938年夏天旅居蒙自住過的老屋。中午,我陪他們吃過橋米線當(dāng)午飯,簡單、實在,但烹制的手藝和味道都絕對正宗。到了晚上,劉春等人放棄觀看紅河民族歌舞表演,和我一起去南湖畔的一家茶館喝茶。經(jīng)劉春介紹,我又得以榮幸地認(rèn)識了江蘇常州的作家艾英女士——她給我的感覺就像一位大姐一樣親切。那家茶館很清靜,燈光不明不暗,卻有種暖暖的感覺,正好適合一見如故的朋友相聚。那天晚上,剛好是農(nóng)歷九月十六,深秋的月亮又圓又大,微涼如水的月光,灑滿清波蕩漾的湖面,也爬上了茶館的木格窗欞。坐在我身旁的劉春,不但細(xì)心,而且熱誠,饒有興致地找一些大家都能響應(yīng)的話題,和每一個朋友聊天,生怕無意之中冷落了誰。夜?jié)u漸深了,大家棄茶喝酒。朋友歡聚,往往需要酒精點燃無形的火焰,讓那些從身體出走,逃離了現(xiàn)實的靈魂,感受到光和溫暖。時間和生命,就是應(yīng)該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午夜時分,大家依依不舍地不得不散去。第二天,劉春他們離開蒙自,按日程安排到紅河州的其他一些縣市采風(fēng)。我因俗事纏身,既沒能前去送行,更沒能陪同游覽,只能把太多的遺憾深留在自己的心里。

幾天以后,劉春結(jié)束紅河行回到桂林,萬水千山阻隔了我和他。我開始回憶與他相見聊天的情景,那些場景讓人難忘。在城市擁擠的人群中,我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麻木與冷漠,往往把自己敏銳的心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然而,有時在故鄉(xiāng)或異地,我們也需要尋找一片心靈的凈土,使朋友之間有機(jī)會讓彼此的心距離更近,一起遠(yuǎn)離現(xiàn)代的高樓大廈,從混亂與喧囂之中,回歸到素樸單純的寧靜散淡之境。很快,我就在劉春的博客上,看到他寫的獻(xiàn)給紅河之行的朋友們的詩篇,其中有一句讓我過目不忘:“世界真小,小得隨時會發(fā)生相遇的喜悅。”這又讓我想起他的另一首詩,那是多年以前,他觀察了螞蟻的生活后寫下的《螞蟻上樹》:“它們爬啊爬,有的被樹漿粘住,有的被樹枝彈落,有的因懼怕而回頭,更多的默默前行,前仆后繼……這細(xì)小的生物啊,這行將枯朽的大樹,看得一個倦怠者淚水橫流!”

我相信,人類生活在城市里,就像群居的螞蟻,成天在鋼筋水泥森林里奔波忙碌,只不過有的是為了最基本的生計,有的卻是為了追逐無休止的名和利。紛亂的世界,其實就是一棵叉枝縱橫的大樹,我和劉春在這棵現(xiàn)實的大樹上生活,注定只能像螞蟻一樣沉默著朝前爬行。找一個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方向,爬呀爬呀,有一天,突然意外地相遇了,輕輕的碰碰觸角,驚喜地發(fā)覺對方原來是同類,短暫的交流之后,懷揣著彼此的祝福,各自沿著選定的軌跡,又開始了勇往直前的爬行。

溫暖的旅程

2006年深秋的一個傍晚,我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淘金人,在一家書店的密集書架間流連,希望能夠得到意外的收獲。突然間,我看到那冊《在溫暖中入眠》的中短篇小說集,安靜地佇立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散發(fā)出明亮而又樸素的光芒。在我的書柜里,收藏著一本同樣的書,那曾是2004年底我收到的最好禮物。我掏出手機(jī),編寫了一條短信:“性能兄,今天在書店與你的小說集不期而遇,久別重逢的感覺油然而生……”就在我準(zhǔn)備發(fā)送信息時,我的手機(jī)剛好斷電。我從書架上將那本書抽出來,隨意地翻開,不看,就為聞著淡淡的書籍油墨香,去感受一種奇特的氛圍。輕輕的斜靠在書架上,我靜靜地站了片刻。寧靜之中,橘黃色的柔和夕陽,透過天窗玻璃照射下來,灑滿我手上捧著的書本,也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一種親切的氣息籠罩了我。

那天夜里,在一種安寧卻又讓人有些感傷的氛圍中,我重新細(xì)細(xì)品讀云南作家胡性能的中短篇小說集。隨著閱讀的深入,那個曾經(jīng)一天能砌一萬塊磚的技術(shù)能手席叔,已經(jīng)因所在單位破產(chǎn)而失業(yè)。這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長年累月地在各個建筑工地之間顛沛流離,干又苦又累的活,褲包里卻沒有幾個錢,因此錯過了結(jié)婚的黃金年齡,活了快五十歲了,連女人都還沒有碰過。更要命的是,疾病已使他的肝臟變得硬如巖石。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最后的愿望就是當(dāng)一回真正的男人。現(xiàn)實又一次讓這個不幸的人走晦運(yùn),他中了黑道的圈套,與那個風(fēng)月女子什么也沒有做成,就陰差陽錯地被警察逮住,不明不白地關(guān)進(jìn)冰冷的牢房里拘留了好幾天。從拘留所放出來,他已經(jīng)快不行了。得知那個女子還在拘留所里面,席叔鬼使神差地用多年的那一點積蓄和同事捐給他治病的錢,替風(fēng)塵女子辦理了保釋。那個如果沒人保釋就不能在春節(jié)回老家看望自己寄養(yǎng)在亡夫父母家中的孩子的風(fēng)塵女子,經(jīng)過短暫的驚詫之后,無論如何也要伺候自己的恩人一夜。席叔本想拒絕,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憑自己的力氣回家了,只好由那個女子攙扶著艱難地回到黑暗、陰冷的小屋。女子為席叔做好飯菜,他們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然后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后來,生命之光漸漸暗淡。彌留之際,席叔在幻覺中回憶美好的往事,最后聆聽著辭舊迎新的鞭炮聲熱烈地響起,幸福地被同樣經(jīng)歷坎坷的女子抱住瘦骨嶙峋的身子,在溫暖的滿足中永遠(yuǎn)地睡去。

重讀胡性能這些用現(xiàn)代派小說筆法敘述普通人悲歡疼痛、表達(dá)底層生死歌哭的小說,一種凄美得令人心靈顫栗的氣息在我四周彌漫。字里行間,能夠感受到性能兄對傷感情緒的迷戀,對畸態(tài)靈魂的窺視、寬恕和黯然心境的呈現(xiàn)與容忍,以及那種對神秘厄運(yùn)的關(guān)注和復(fù)雜人性的剖析。小說里面,許多卑微的生命在天寒地凍的時光里悄然死去,而胡性能這個骨子里與川端康成血脈相通的云南昭通籍作家,雖然被漫天風(fēng)雪阻困在了異鄉(xiāng),但他在寒冷中一聲不響地蜷縮自己的身體,用體溫和心靈一點一點收攏著漂泊中零散的情感碎片,把可以觸摸得到的希望和感動留給讀者,讓大家在局促的現(xiàn)實中能夠感覺到一點光亮,那點光和熱雖然很微弱,但那是不可多得的安慰與溫暖。性能自己也借著這點難得的人性光輝和溫暖,踏上了一條精神的回故鄉(xiāng)之路。沿著這條用樸實文字鋪砌的道路,我們也百感交集地走上了憂傷而溫暖的心靈旅程。

2010年冬,我在北京西城區(qū)學(xué)習(xí)。得知胡性能正在魯迅文學(xué)院進(jìn)修,就找了一天空閑時間去看望他。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在大門口我打電話給他,幾分鐘后,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他微笑著朝我快步走來。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多年沒見,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點花白了。我心里有些難過,時間和現(xiàn)實對我們這些中年人顯得過于鋒利殘酷了!北京的冬天日頭短,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性能送我出門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像黃昏了。他一再叮囑我路上多加小心,然后又對我說,不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要輕易放棄寫作。我想告訴他,這幾年,紙上的寫作停頓了,但內(nèi)心深處的寫作我還在堅持。我忍住了沒說出來,不過,我記住了他的話。分手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天幕上早早地掛上了一輪薄薄的月亮,天還沒黑,但它已經(jīng)發(fā)出晶瑩的亮光了。坐在擁擠的地鐵車箱里,我又一次回憶起遙遠(yuǎn)的1997年冬天,胡性能與雷平陽冒著寒冷,遠(yuǎn)道從昆明到滇南蒙自看望我。在我狹小的陋室里,我一次又一次往空空如也的杯子里,倒?jié)M清澈如水卻又熱烈似火的白酒。以酒潤喉,他們?yōu)槲页艘皇子忠皇椎睦细琛D莻€窗外寒風(fēng)呼嘯,屋里卻暖如陽春的冬日深夜,談起寫作想追求的境界,我和性能兄不約而同地用了一個詞——從容。最后,我微笑著從容不迫地醉倒在客廳沙發(fā)上。夢鄉(xiāng)里,他們的歌聲依然在吟唱,而我,乘著歌聲的翅膀,輕盈自由地飄浮在透明的空氣中。

你在我心里

詩人雷平陽從昆明把電話打到滇南,告訴我有幾個外省的詩人、作家朋友,一起參加“百名文化記者紅河采風(fēng)團(tuán)”前往蒙自,其中有個寧夏銀川的小說家。平陽讓我屆時抽空陪一陪,帶這幾個朋友去吃正宗的過橋米線,再看看西南聯(lián)大文法學(xué)院舊址。于是,我有幸認(rèn)識了你這個寫小說的西北女子。

要真正了解一個地方,其實得從當(dāng)?shù)氐娘嬍抽_始,這是我的一個很世俗的觀點。所以,我特意挑選了一家專營蒙自風(fēng)味飲食的飯莊,為你和其他幾個詩人、作家接風(fēng)。廣西詩人劉春囑咐我,不要點油膩的葷菜。我一時沒多想,只是隨口就問是不是有誰吃素食、忌五葷。我無遮攔的話讓你微微的一怔,接著面帶歉疚,微紅著臉真誠地說道,大家不用管我,我多吃蔬菜,你們吃肉沒關(guān)系的。我仍沒朝其它方面想,只在點菜的時候,特意點了幾個滇南特有的山茅野菜,還點了一個洋芋泥炒紅薯葉——這個菜端上來后,聽了我的介紹,大家都看著你笑,你也面含欣喜之色。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寫小說用的筆名就是“土豆”。我留意觀察了你,身材不高不大,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西北女子的樣子。不過,也不能用嬌小來形容你,因為一眼看去,你自有一股女性之中并不多見的堅韌英氣,穿一件黑色的旅行衫,戴著眼鏡,樸素沉靜,略帶淡淡的憂悒之色,真的就像一枚土豆一樣質(zhì)樸,卻又讓人看過之后就記住了模樣。在我們云南,土豆即洋芋,洋芋就是土豆。西北深厚的黃土,能夠生長土豆蛋蛋,彩云之南的坡地紅壤,許多地方也非常適宜洋芋的種植。我在故鄉(xiāng)的山區(qū)漫游,看到過漫山遍野的洋芋開出極美的花,或紫藍(lán),或素白,也有極少的鵝黃色,全都開得純樸而動人,暖和的風(fēng)一吹拂過來,洋芋花的清香便在山野間到處彌漫。

第二天上午,陪你和劉春等朋友在蒙自老城尋訪朱自清、馮友蘭等先生留下的遺跡時,我才突然得知原來你是回民。我為我頭天的疏忽感到內(nèi)疚,真的實在抱歉!我心里突然對你有了一種異樣的親切感覺,除了感覺你我在熱鬧的場合頗有些相像,都不大喜歡多言多語,常常靜默地坐在一旁,聽別人興高采烈地說笑,或者肉身端坐,心靈卻沉陷旁人所不知的另一個世界,獨自想一些自己的心事,而且還因為在我們滇南,回族和我屬于的那個苗族,由于都飽經(jīng)了說不盡的苦難,所以民間有“苗子(族)回子(族)一家子(人)”的說法。雖然我的歷史知識很有限,然而我還是知道,寧夏的回族,也像西南的苗族,有著悠久的歷史,但一樣的歷盡了滄桑,兩個民族都是流淌著永不竭盡的血淚,千辛萬苦而又前仆后繼地一步一步走來并且生存繁衍下去。

你和其他朋友在蒙自只呆了兩天。你們離開蒙自的頭天,剛好是農(nóng)歷九月十六,夜晚的月色自然非常的好。我的心也一片澄明,滿懷喜悅之情,和你們幾個來自天南地北的朋友,在蒙自南湖畔的一家茶館喝茶。你還是不大言語,平靜安詳?shù)厥刂槐K陳年普洱茶,不時看看聊得極其高興的朋友,眼神里流露出沉靜的謙和。你那清澈明亮的眼神啊,像外面灑滿湖面的皎潔月光,本身就是一種純凈的美。我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你幾眼。這多看的幾眼,竟讓我感覺到,西北的凜冽風(fēng)霜,在你平靜的臉上留下了淺淺痕跡,但那些不易察覺的風(fēng)痕霜跡并不冰冷,有著從容看透紛亂世事的淡然。

不經(jīng)意間,你我的目光突然碰到了一起。那是沒有語言,卻有精神交流的相遇。雖然只是極短的一瞬,但我發(fā)覺在薄薄的鏡片后面,你那雙冷靜的眼睛的深處,其實燃燒著冷峻的火焰。我知道,是少數(shù)民族血液的特質(zhì),點燃那自尊、高貴而又持久的火焰,照亮自己倔強(qiáng)心靈的同時,也讓朋友清晰地看到了真與善。那一刻,像一片沉默寬厚的土地讓土豆生根發(fā)芽,我也把你這個名叫曹海英的異族妹子,深深地珍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懷人三帖

在生命空曠的大地上,很多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我在心里懷念他們……

2009年12月24日。下午四點多鐘,突然傳來不幸的消息:今天是平安夜,但老邦卻走了。掛掉電話,我有些恍惚。我沒想到,老邦竟會在平安夜來臨之前,溘然離開人世遠(yuǎn)游。

老邦真名叫任洪邦,筆名邦斯。熟悉他的人,大多喜歡叫他老邦。1990年代初期,滇南蒙自為加快發(fā)展,出臺了地方優(yōu)惠政策,吸引了一些外地的有志者前來,老邦就是其中之一。之前,老邦的經(jīng)歷大致是,出生于和成長于四川廣安,四川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遠(yuǎn)走西域新疆石河子市,從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數(shù)年。

老邦從新疆來到滇南,參與創(chuàng)辦蒙自的《南疆開發(fā)報》,為當(dāng)?shù)氐陌l(fā)展吶喊助威。這張小報起起落落,幾經(jīng)更名,至今仍在出刊,只是風(fēng)格已不似當(dāng)初。當(dāng)年,老邦當(dāng)主編的時候,報道的一些社會新聞,大受蒙自人的歡迎,其中一些膾炙人口的稿子,就是他親自采寫的。與眾不同的視角,大膽犀利的文筆,一針見血的述評,令人耳目一新,擊掌叫好。為一些寫實性的文稿,老邦曾多次挨過批評,也不得不違心地寫過檢查,最終都得以幸運(yùn)過關(guān)。蒙自人因此印象深刻地認(rèn)識和記住了這個聰明的外鄉(xiāng)人。老邦也把蒙自當(dāng)成第二故鄉(xiāng),多年來,他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干事,還在這里做了官,并在這里生養(yǎng)了起名“任之初”的兒子。

在蒙自,老邦是個名人。他的出名,我想主要是他的確才華橫溢、個性獨特。當(dāng)然,他的名氣,也與他用聰明的腦袋做了許多名利雙收的文化事分不開,還與他因此官至縣政協(xié)副主席有關(guān)。在大家眼里,老邦是文人,是成功人士。就在他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他卻成了病人——病在肝上,連醫(yī)生也覺得麻煩。2005年10月,我因肝腎囊腫住院,出院后大街上偶遇老邦,相互交流了一些治病養(yǎng)肝的心得。他的樂觀和坦然,我現(xiàn)在記憶猶新。那是我最后一次面對面與他交談,從那以后,見過他幾次,都是在各種會議上,他撐著虛弱的身體在主席臺上就座陪會,我坐在下面不起眼的角落,左耳進(jìn)右耳出地聽領(lǐng)導(dǎo)們發(fā)表長篇闊論。

老邦沒等到平安夜來臨就悄然離去。到他家里看望過的朋友告訴我,老邦走得十分安詳,像睡著了一樣。其實,他病中經(jīng)歷的痛楚,常人無法想象。但愿他最后的一刻,真的沒有痛苦只有解脫。據(jù)說,生命消失了,靈魂會慢慢棄肉體而去。我不會招魂,但我愿意為他送魂——老邦,回你的家鄉(xiāng)去吧!走過一條條道路,渡過一條條河流,翻過一座座大山,回到你的故鄉(xiāng)去吧!

2010年3月11日。看云南詩人于堅的博客,得知幾天前,在昆明,一個名叫“楊昆”的人去世了,享年才43歲。于堅在悼念文章中說,他曾請楊昆擔(dān)任攝像,在云南的某處拍攝過一個關(guān)于火車、車站、鄉(xiāng)村的紀(jì)錄片。于堅懷念的這個楊昆,還有他提到的拍攝紀(jì)錄片的往事,我是知道的——2002年初秋,于堅帶著楊昆、和淵、古濤來到滇南蒙自,拍攝有關(guān)滇越鐵路碧色寨車站的紀(jì)錄片。他們聯(lián)系上我后,由我找車帶著這個民間攝制組前往碧色寨,通過私人關(guān)系,請碧色寨的村干部騰出村委會的一間辦公室讓他們住下。那天,沒有搞什么開機(jī)儀式,但熱情的村支書老向吩咐家人殺了只大公雞,做了一桌豐盛而味美的農(nóng)家菜,搬出家藏的陳年包谷酒,為于堅等人接風(fēng),歡迎他們到碧色寨拍片。我記得,于堅喝酒很節(jié)制,禮節(jié)性地小口小口地抿;古濤一副文藝青年的文弱模樣,基本沒什么酒量;納西族和淵,雖然年輕瘦小,卻能大嘴吃肉大口喝酒;楊昆呢,話不多,幾口白酒下肚后,臉和脖子都漲紅,但仍努力地陪著村干部慢慢喝。

攝制組在碧色寨拍攝了十多天。后來,古濤和楊昆因為有事,先后返回昆明。于堅與和淵從碧色寨撤回蒙自城又住了兩三天,整理拍攝好的素材帶,做了一些后續(xù)工作才離開蒙自。據(jù)我所知,他們拍攝的紀(jì)錄片后來取名《碧色寨車站》,曾于2004年入選阿姆斯特丹國際紀(jì)錄片電影節(jié)競賽單元,在紀(jì)錄片圈內(nèi)影響巨大。

有一年,我陪朋友探訪碧色寨,在于堅他們拍片期間搭伙吃飯的村民老楊家,看到過一些他們當(dāng)年拍攝的已經(jīng)微微發(fā)黃了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他們幾個和老楊的合影。照片上的楊昆,笑瞇瞇的,兩只小眼睛笑得快閉上了。當(dāng)年,楊昆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有些瘦削的臉上,長著一些青春痘,那些小疙瘩被滇南燦爛熱烈的陽光曬得微微發(fā)紅。我曾跟他開玩笑說,都三十多的成年人了,還滿臉的痘痘,說明心還很年青啊!他靦腆地笑笑,認(rèn)真地對我說,不好意思,實在是皮膚不好。

楊昆壯年辭世,我心里很難過。當(dāng)年,他們拍攝過碧色寨寂靜的夜景。楊昆曾告訴我,繁星閃爍的天空底下,安靜極了,除了蟲鳴,偶爾聽得見一兩聲狗吠。他說,他看到一顆耀眼的流星,從燦爛的星空中倏地劃過,墜落到了碧色寨后面的大山背后。如今想憶起來,我覺得,楊昆也像一顆流星,劃出一道亮光,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印跡。我希望這顆靈魂的流星,從蒙自、從碧色寨上空掠過。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我一定能夠看得見他。

2010年12月31日。時光即將畫圓一個年輪。從網(wǎng)絡(luò)上得到作家史鐵生凌晨突發(fā)腦溢血辭世去往天國的消息,那一刻,我很悲傷,感覺今年的時間年輪因為這個作家的逝世再也畫不圓滿了。

1980年代初,我讀中學(xué),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但喜歡讀些文學(xué)作品。就是在那個時期,我開始接觸到史鐵生的作品,他的精美短文《合歡樹》,給了我至今不泯的淡淡感傷和蕩漾心間的溫暖。

1990年代初,我成為一名石油工人,穿行于儲油罐之間,油罐的陰影讓我壓抑。但是,因為有工作之余的閱讀,我暗淡的人生還是被文學(xué)的光芒照亮。這期間,自然讀了不少史鐵生的書。那個時候,我曾暗暗地喜歡過一個在鄉(xiāng)下工作的女警察。鄉(xiāng)下條件艱苦,女警察總覺得什么都不大如意。為了慰問她,我把史鐵生的《命若琴弦》送給她,希望她讀后能夠不再抱怨這個世界。后來,她調(diào)入縣城,我送給她的書卻被她遺失了。再后來,我的人生走向不斷發(fā)生一些改變。然而,不管命運(yùn)遭遇什么樣的際遇,我依然斷斷續(xù)續(xù)地閱讀史鐵生的作品,讀得最多的是《我與地壇》,每隔一段時間,總要翻出來讀一讀。

2010年秋天,一個意外的機(jī)會,我從僻遠(yuǎn)的滇南到了繁華的北京,一住就是三個月。初冬的一天下午,我獨自一人游了地壇。如今的地壇,已經(jīng)不是史鐵生筆下的那一個廢棄、荒蕪的古園了。我有意避開游人和喧鬧,往最僻靜處踱去。突然,我看到了幾株銀杏樹,枝頭稀稀疏疏的鴨掌形葉片上灑滿冬陽的光輝,靜靜地彌散出溫暖的橘黃。那種鮮艷的金黃色,讓我的心感到寧靜,也讓我想象疾病纏身的史鐵生搖著輪椅在地壇四處漫游的樣子。

后來,冬至那天,我從北京回到了故鄉(xiāng)蒙自。整理旅居北京拍攝的照片,地壇深處銀杏樹上的那一片金色光芒,依然讓我感動不已。然而,沒想到幾天后竟傳來噩耗,史鐵生先生突然離他熱愛的這個世界和熱愛著他的讀者遠(yuǎn)去了。我在自己的心里,設(shè)一個安靜的靈堂,悄悄地祭奠他。我敬重史鐵生這樣的偉大作家——以寧靜寬容的心靈,面對沉重黑暗的苦難;用卑微平凡的肉身,肩負(fù)崇高脫俗的靈魂;將溫暖感恩的懷情,托付熟悉陌生的親友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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