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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在風中藏好自己

一只土陶罐

2005年的秋天,樹上的葉子開始微微發黃的時候,我突然病了,病得還真不輕。掙扎著挪到病房窗前,朝外面一看,別人眼里的金色之秋,卻讓我感覺不是秋高氣爽艷陽天,而是悲涼秋意愁煞人。

一瓶接一瓶地靜脈輸液,大把大把地吃藥,白色的藥片、黃色的藥片、綠色的藥片,苦涼的藥片、辛辣的藥片、水果味的藥片,吃得我麻木了,整個兒變成《追捕》里的橫路俊二,不管是什么藥,醫生叫吞下去,二話不說就乖乖一吞而盡。西醫把我治得越來越萎糜不振,卻告訴我說可以出院了,回家自己好好調養去吧。于是,趕緊交付一大把的鈔票,辦完繁瑣的手續,逃跑似的離開仿佛黑洞一樣的醫院。我知道,其實還有看不見的病原體,頑固地躲藏在我虛弱的身體里面,猙獰的病魔一旦纏身,它是不肯輕易放過人的——這就是病來如山倒,再健壯的人也不堪一擊;病去如抽絲,得一點一點慢慢治慢慢恢復啊。

西醫已經不愿意繼續醫我了,出院回到家里,我就只好按照熟人的介紹,去尋訪名聲大小不一的眾多中醫,然后抓回大包小包的中藥。上街去買煨中藥的藥罐,在那條舊磚黑瓦墻頭長瓦楞草的老街走了個來回,才在一個黑漆麻洞的雜貨店里,買到熬藥的罐子。臨出門時,忽然發現那些堆放在地的碗碟瓶罐堆里,一只比拳頭稍大的土陶罐,糊滿了灰塵,靜靜的歪倒在光線暗淡的角落里。像是有看不見的神靈暗示我,我走過去蹲下身,雙手捧起了那只實在不起眼的土陶罐。多么普通的造型啊!不用端詳就能看出來,它實際上是一只小號的藥罐。不過,我突發奇想,沒有半點猶豫就以極低的價錢買下它,并決定等病好了重回單位上班時,就把它當作水杯吧。我在心里想,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像其他人一樣,非得用玻璃杯、細瓷杯、不銹鋼保溫杯之類的正二八經的水杯泡茶、喝水呢?

后來,這只土陶罐真的就擺到了我的辦公桌上,至今我還在把它當茶杯。用它喝水,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只是沒有理由地覺得挺好的。當然,就因為在單位上端著這樣一個土罐子喝茶,還是經常有異樣的眼光,忍不住朝我投射過來——在很多人眼里,我用這樣一個土陶罐喝水,那絕對是另類,與辦公室里的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種種規矩格格不入。有一天,竟有人非正式卻確確實實讓我感覺得出他是受了某種委托,繞來繞去跟我東拉西扯了好半天,最后婉轉地告訴我,領導說了你怎么用這么一個小藥罐喝水呢?我哈哈一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跟磁化杯一樣,也是保健水杯嘛!藥罐當水杯,喝水保健康,心理暗示治療哦。我不會自尋煩惱地把這種無聊的談話當回事,不去在意領導和同事的看法,仍舊坦然地用土陶罐喝水喝茶。我相信,人確實活在別人的看法里,但如果你不去管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也不在意那些是是非非的議論,那么,也就沒有什么可以影響和改變自己卑微的身體里的那顆平常心了。

我經常用手反復摩娑那只土陶罐,我覺得,它似乎告訴了我很多事情,關于水,關于泥土,關于火焰,關于身心深處的孤獨和寂寥。面對那只土陶罐,我的記憶之門時常洞開。燒制這種土陶器的場所,我曾經身臨其境,那是一個特別的世界,散在地上的窯泥加了水,反復踩踏,反復揉和,然后又反復捶打,這種捶打不但是對泥土密度的一種平均,而且只有經過捶打之后,捏塑成的各種器皿,才能經受上一千度的高溫而不走形不變樣。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一開始都仿佛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后來充滿魔力的時光之手和生活壓力,把我們從一塊泥,捏成了一個又一個表情不同命運各異的人。經過時間的搓揉與生活的捶打,我們終于能夠坦然地接受人生中不斷降臨的愛與憎、歡樂與悲傷。

我可以肯定,自己捧在手里喝水的這只土陶罐,絕對出自普通的民窯。民窯燒陶,從來都是遠離藝術,更是疏于收藏,不會給達官貴人制作精美的藏品,只是一心一意專為平民百姓燒制碗缽瓶罐,粗糙,樸拙,但實用,可以盛載生活的酸甜苦辣。窯內的火焰呼呼地奔跑著,那些烈焰的姿勢是喜悅的,它們歡快地跑向一個又一個的陶器,熱烈地擁抱它們,然后躲進它們的身體深處,成為它們的體溫,成為它們生命的一部分。那些泥土捏成、烈火燒就的陶器,在烈火中獲得了新生命,如果細細辨認,說不定還能找到我們自己的影子呢。

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加班。一股清風從窗子吹進來,掠過那只土陶罐,一時間,罐口竟有了響動,嗚……嗚……嗚,像幽遠細長的口哨聲。那種聲音,在辦公室里游走回蕩,仿佛有什么話兒要告訴我。后來,風靜息下來,土陶罐發出的聲音也隨之消失。關了燈,捧起土陶罐,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靜靜地撫摸它,我的內心又一次獲得了巨大的安靜。我忽然覺得,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天天追逐名利,渴望被閃光燈照耀,渴望發表言說,渴望獲得掌聲,渴望得到足夠多的財富,只是到頭來,其實一切都是過眼煙云,一切都是虛幻的身外之物。

那個寧靜的夜晚,那只在風中發出聲響,隨后又安靜下來的土陶罐,讓我微笑著暗下決心,并從此為之鍥而不舍——放棄一切浮華的想象,舍棄庸俗虛無的理想,平淡從容地生活。

被禁錮的火

人到中年,心境一天比一天平和寧靜,對未來的憧憬越來越少,經常想憶的,大多是些陳年舊事。我時常覺得,對我而言,過去的事,有的像枯黃的落葉或破碎的紙屑飄逝,有的在大腦皮層上烙下了痕跡。隨風而逝的早已無影無蹤,而那些腦子里的烙印,或深或淺,有的像陽光底下的事物始終清晰無比,更多的卻仿佛紙上漶漫的漬跡有些模模糊糊。就像記憶中的1989年,無論是卑微如蟻的我,還是我們的這個龐大沉重的國家,千真萬確發生過許許多多的大事,似乎都有些印象,但真要去仔細回憶,卻又沒幾件說得清楚。當然,檔案記錄也許就顯得真實可靠。如果有誰能夠翻看到我的檔案(我是絕對不可能看到自己的檔案的),那么就一定可以發現,已經遙遠了的1989年,我的人生確實發生了一件大事——按照多年以來中國人正統的說法,我在這年的年底,正式參加工作了——如果說得更正統一點,那就應該叫作光榮地參加革命了。在那個實行的還是計劃經濟體制的時代,進入某個國營或集體單位,謀取一個自己喜歡或不喜歡的工作崗位,還是多數人賴以生存的主要手段。一個人正式而光榮地得以參加革命工作,一般先是要經歷文化考試,幸運地過關之后,還要經過非常嚴格的政審。1989年即將過去的時候,我終于謀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同樣千辛萬苦地走完了這些程序。一個人在正式參加工作前,之所以要接受審慎全面的政治審查,一個原因我想是傳統的血統論、出身論使然,明察秋毫的組織必須徹底弄清你的全部社會關系,仔細看看你的歷史是否清白,這是當時所有全民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單位招工的必經程序,也是無形卻又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組織對個人實施有效掌控的重要手段。而那年我經歷的政審格外嚴格,我想另一個原因應該主要是因為國家剛剛平息了一場巨大的風波,并且縣石油公司油庫作為招工單位,地處偏僻的縣城東郊,在當時不但是一級防火企業,而且還屬于安全保衛重點單位,招用的職工當然要確保政治上的絕對可靠。

我和一起被招工的另外六名工友報到后,立即接受了為期一周的上崗培訓和見習。通過安全和政治教育,我知道了我們工作的這個油庫,始建于1978年底。當年中國和越南兩個兄弟國家鬧翻了臉,中國人民解放軍與越南人民軍在邊界線上劍拔弩張,由于我們這里地處滇南,距離中越邊境也就一百多公里,出于國防戰備和地方經濟發展的需要,縣里面按照上級指示,匆匆忙忙組織一干人馬,唏哩嘩啦扒平一片亂墳岡,以多快好省的速度和方式,不出三個月的時間,就建起了這個可以軍民兩用的油庫。到我參加工作的時候,中越邊境戰事已基本平息,和平的春風也慢慢吹到了大后方,這個油庫不再為軍方提供服務,只承擔單純的民用功能。經過多年來的建設和運行,整個油庫的布局,前面是加油站,后面是油罐林立的儲油倉庫,其實也就是個庫站合一的單位。這就決定了前面的加油站車水馬龍,場面嘈雜熱鬧,隔離墻后面的油庫卻森嚴壁壘,顯得有些神秘而寂寥。南來北往的車輛,在前面的加油站停車加油。有的駕駛員除了加油,出站前還要將車開到特定的區域,打開水龍頭往汽車水箱里添點水,順便扭一把濕毛巾,揩掉額頭上的汗水,還將就擦拭駕駛室儀表盤上的灰塵。那些性格開朗的駕駛員,常常會與熟悉的加油工閑聊幾句,相互開上幾句或葷或素關于身體、關于女人、關于鈔票甚至關于政治的玩笑,或者走到加油站大門外的休息室里,神情悠然地抽支紙煙小憩片刻,然后回到汽車駕駛室,發動,掛擋,松離合器,汽車轟鳴著緩緩起步,揮一揮手,腳踩油門揚塵而去。

比起前面喧囂熱鬧的加油站,后面的油罐區就顯得出奇地安靜。刷著“油庫重地”、“閑人莫入”、“嚴禁煙火”等大幅警示標語的高高圍墻內,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金屬儲油罐錯落有致,值班室、修理間、計量亭、油泵房、潤滑油倉庫、蓄水池、消防泵房、警衛崗樓、宿舍、廁所……按照條文繁多的安全規定,在無形而嚴密的秩序統治下,相互死板而冷漠地保持著應有的距離。戒備森嚴的油罐區,平時一片沉寂,除了工作人員定時巡查外,有時候會有頑皮好奇的小鳥,啁啾著飛落到高大的油罐上,踮著纖細的腳尖,在鋼板上優雅地踱步,然后順著弧狀的罐體往下滑,但不等墜落到地上,就倏地振翼騰空,扇動著翅膀飛走了。小鳥輕盈飛翔的姿勢,讓只能腳踏實地的我羨慕不已——曾經年輕過的人,誰沒有過展翅高飛的夢想呢?更多的時光里,寂靜的油罐區人跡罕至。有時,如果偶然走到那些平時一般不大光顧的僻靜角落,往往會看到一截蛇褪下的鱗狀蛻皮,讓人頭皮嗖地一陣微麻。油庫占地面積不小,善于打洞的老鼠就到處安家。它們鬼頭鬼腦,卻成為不了陰暗角落里的王,因為自然法則就是如此,物種相生相克,天敵捕捉獵物,卑鄙猖狂的老鼠橫行,自然就會有狡猾兇殘的蛇類出沒追殺。談論起蛇這種神出鬼沒的軟體冷血動物,皮膚松弛的花工楊老倌總會搖晃著光禿禿的腦袋,拖聲拽氣地說,蛇蛻皮,是蛇還在不停地生長呢!人要是能像蛇一樣就好了,蛻一次皮又能多活一年。這些話,年過古稀的楊老倌不知說過多少遍,讓我們聽得只要他一說前半句,就能模仿他的腔調說出后面的話。看出我們不愛聽他的陳詞濫調,楊老倌面有慍色,卻又不好發作,也許他知道我們與他年齡懸殊太多,如果真要相互抬起杠來,受不住吃虧的還是他自己。不過,他還是會把頭扭到一邊,裝作用手拍打衣服上的灰塵,然后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人老了,說不定就像小孩子一樣想長生不老呢!這個想長生不老的糟老頭,因為是公司某領導的岳父大人,所以一大把年紀了,還在油庫里打整花草,為數不多的花草果木雖然被他拾掇得雜亂無章,但并不影響他每月按個指印就領取一份不低的薪水,他的生活也因此過得花紅柳綠般美好。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再美的花,其實最終還是會被風吹雨打去。楊老倌的那個當小學音樂老師的女兒,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幻聽和妄想癥,白天在喧嘩的世界里,聽覺沒有什么異樣。但是,一到夜深人靜時,就聽得見平時與自己不和睦的形形色色的人躲在黑暗深處熱嘲冷諷、風言惡語,她覺得實在忍受不了耳邊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先是打開屋里的所有燈,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到處搜查那些咒罵她的人,后來很快就發展到怒火萬丈地沖出家去,咣咣咣地敲開左鄰右舍的家門,不依不饒地要掀出她認為躲在見不得光的地方罵她咒她的該死的人。受到侵擾的鄰居忍無可忍,干脆就真的破口與她對罵。反反復復進出幾次精神病院后,這個教音樂的小學老師終于安靜下來,夜里不再去拍打別人家的門。不過,一夜到亮都要燈火通明,開著哪怕只閃著雪花點的電視機,她才能時醒時睡地把漫長得像白天一樣的黑夜葬送掉。時間一長,煎熬已久的公司某領導再也經受不住折磨了,于是選擇落荒而逃,狠下心來把婚離了。這對沒能白頭偕老的夫妻把婚姻關系解除,其結果也讓楊老倌很快與油庫解除了勞務關系。楊老倌的離去,雖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還是讓我們在很長一段日子里,有時難免感覺好象缺少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什么。

油庫工作三班倒,24小時都有人上班。一同上班的工友總是那幾個人,時間長了,互相熟悉得閉著眼睛隔了老遠一聞到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就知道誰是誰。不知為什么,許多工閑的時候,我不大喜歡扎堆兒喝茶、聊天、講黃色笑話,而是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無人的區域游蕩。這并不是我不合群,也不是我就比熱衷于議論張家長李家短的工友超凡脫俗多少,我只是覺得自己有時候需要漫無目的地走走,以此證明自己真實地單獨存在。死一般的岑寂之中,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覺得到有節奏的心跳,奇怪的是,我沒有一絲的害怕,也不覺得內心孤單。在露天的鋪設著輸油管道的溝渠里,我曾發現過一堆老鼠骨骼,它的皮毛和肌肉,已經被風雨剝蝕得干干凈凈,沒有散架的骨架,似乎還保持著奔跑的姿勢,凝靜,蒼白,完整,猶如一具精致的工藝品靜置在那里,在斜照下去的陽光里面,閃爍著細碎的白光。在圍墻拐角的某處地方,我還看見過半張被風雨打得殘破了的蛛網,輕輕晃蕩在風中,網上掛著干癟的蜘蛛尸骸。我所看的景象,讓我又想起楊老倌愛說的不斷蛻皮生長的蛇,這些神秘的生長和死亡,無聲無息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目睹到的仿佛不是真相而是幻象。于是,寂然之中,我感覺到了時光流逝的漫長、鋒利和它的無所不能。

炎炎夏日,在暴躁的烈日灼烤下,一個個用防銹漆刷成銀灰色的儲油罐,反射出熾熱耀眼的光芒。午后那段特別炎熱的時間,油罐內部氣浪翻滾,沸騰的油氣通過漆成紅色的呼吸閥往外噴冒,因此而產生的氣流聲,遠遠的就能夠聽見。那種尖銳而又連綿不絕的聲音,不管你喜不喜歡,它都要往你熱得煩躁的大腦里深鉆,鉆進去就在里面嗡嗡地回旋,長久地折磨你繃得緊緊的神經。一直要等暮靄從大地上緩緩升起,燠熱的暑氣漸漸消退以后,發出尖叫聲的油罐,才會在涼爽的晚風撫慰下慢慢安靜下來。落寞的冬天,油罐群寒光凜冽,冰涼的罐體和四通八達的輸油管道,有時會突然不知從哪里發出一聲鋼鐵緊縮的脆響,就像是堅硬的鋼鐵要被拉斷一樣,讓人難免膽戰心驚。春秋兩季,氣候好得像乖巧的小姑娘似的,巨大的油罐也就相對安靜得多。然而,沉寂中似乎依然能夠嗅到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一個個貌似沉默的罐體,其實充滿了潛在的危險,里面沉睡著的,其實是未被完全馴服的火液。誰也不敢斷言,這些一言不發的胖家伙,不會在它們一不高興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猝然發出巨大的轟響,噴射出沖天的熾烈火焰。身處無時不有卻又無法看見、無法預知的危險中,工作在油庫的每一個人,多少都有點職業神經病,最怕聽到那些與爆炸、火災相生相伴的聲響,比如鞭炮勁頭十足的炸響,還有消防車陰風慘慘的鳴叫。有一天中午,我和一起當班的工友吃完飯回到值班室,還沒把交接班記錄填寫完,就聽見消防車凄厲的警報聲,遠遠地從城區傳來,在我們的耳膜上起伏回蕩。那天的警報聲,嗚嗚地響得非同一般,聽上去就像整座小城都被鬧騰得慌亂了,讓遠在油庫的我們忍不住猜想,全城的消防車肯定是傾巢出動了。令人心驚肉跳的警報聲,沒有朝我們油庫逼過來。不過,我們心里都十分害怕,猜想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火災。我像是有預感,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會不會是公司的新城區加油站著火了。沒想到真的不幸被我言中,我的話音剛落,值班室專線電話的鈴聲就急促地響起來。公司保衛科急告,新城區加油站在卸油作業中,油罐車接地裝置失效導致靜電聚集引發火災,要求油庫加強安全防范,嚴防發生事故。電話掛斷后,一開始大家面面相覷。然后,每個人的面容都嚴肅得難看,一舉一動格外謹慎。接下來,大家提心吊膽地按照預案,仔細檢查了各種設備,巡視了各個重點部位。那種緊張的氣氛,讓我壓抑得連呼吸都感到不太順暢。好在時間不長,公司保衛科就再次傳來消息,由于處置得當,撲救及時,新城區加油站火災得以迅速撲滅,沒有造成重大損失,特別幸運的是無任何人員傷亡。我們緊張得隨時可能崩潰的神經,一下子放松了。然而,大伙兒的臉色,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恢復正常。

作為一名石油成品油計量員,一年到頭,我都必須根據工作需要,定期不定期只身沿旋梯攀爬上高高的油罐,嚴格按照操作規程,把長度可達15米的計量尺,從計量孔緩緩放入油罐,待輕觸到罐底后,迅速往上回拉出尺子快速讀取油品高度。接著就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碰撞出星點火花的銅制保溫盒測量罐內油品的溫度,再用銅制采樣筒提取油樣倒入量杯,又用溫度計、密度計獲取油品溫度和密度,最終通過幾次查表和換算,計算出油品的體積與質量。油庫的每項工作,其實都一樣的單調枯燥,所有的一切必須按部就班,每個步驟該怎么做,都有明確而嚴格的規定。油庫四周有許多果園和田地,站在高聳的油罐上放眼看去,一年四季都能看見農人勞作的身影。我常常想,工業時代的企業生產與傳統農事活動就是有著本質的不同——企業生產有無數的律條,任何工作都要進行量化,什么事兒都只能在規定好的標準內進行。而傳統的農耕,人置身于藍天白云下的廣闊田野,耕種順應四季的氣候,一切都師法自然。完成油品計量的一系列動作和工作,我總是一氣呵成,我敢說由于我的用心,我的技術在同事當中是屬于精湛的,從來沒有出現過安全規程所嚴禁的失誤。按行內的說法,在油庫上班領工資,其實是坐在火山口上討生活,雖然有多得不能再多的安全規定,雖然每月都要搞安全教育,每年要舉行消防安全演習,但工作中危險和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在油庫工作的幾年間,磕磕碰碰的小傷見到過不少,我還曾發現和參與搶救過因工友疏忽導致的兩次跑油冒油事故,由于處理及時得當,最終沒有釀成大禍,我甚至還因此領到過三百塊錢的獎金。我并不為得到犒賞而高興,不是嫌錢少,也不是矯情,我只覺得這意味著涉事工友僥幸逃脫事故劫難,可以慶幸生命安然無恙。從參加工作,到八年后我離開油庫,在我身上,沒有發生過屬于我操作不當或者由于自己過失造成的安全事故,這樣看來,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了。

那些年,獨自一人穿行于油罐區,有時我看到自己投映在地上的影子,輕輕淡淡的,薄得沒有一點分量,那是一種比風還輕,讓人害怕突然飄起來的不踏實感。多年以后回憶起來,更多的時間里,我其實行走在油罐的陰影里。如果用長度的計量單位米來衡量,油罐與油罐之間有足夠的安全距離。但是,就人的心理感受講,身陷林立的油罐間,感覺卻是壓抑逼仄的。所以說,我的許多青春年華,實際上遺落在了油罐與油罐形成的寬大但又陰暗的間隙里。在寂靜而又危機四伏的罐區行走和作業,我不會、也不可能去多想些什么。表面看上去,我是鎮靜自若的。然而,身體卻有一種職業習慣的內斂,思想和精神始終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的閃失。當然,有時蹲坐在高高的油罐頂上,看到夕陽一點一點朝遠方模糊的群山慢慢滑落,看著夕陽中三五成群的倦鳥朝著遠處的樹林飛去,我會突然從心頭涌起莫名的感傷,孤獨感像昏黃濃重的暮色,一下子就無邊無際地將我緊緊籠罩。

到了1990年代中期,隨著國有企業改革步伐的不斷推進,油庫的經營狀況也因國家政策、市場環境、內部管理等諸多因素而每況愈下。那些萬籟俱寂的深夜,身披綠色軍大衣坐在空空的值班室里當值,聽到露水在室外那株芭蕉樹上凝結滾動的聲音,我會緩緩站起身來,把雪亮的防爆燈關掉,走到空氣清冽、月色如霜的室外,抬頭仰望點點星光在深邃的天宇上閃爍。有一陣無一陣的蟲鳴,猶如夜神的夢囈,時遠時近地飄送過來。在心靈完全融入寂靜之前,我對單位的發展前景和自己不可知的未來,無法回避地懷有隱隱約約的擔憂。那些日子,黑夜似乎格外的漫長,我有一種在無垠曠野上游蕩的感覺,前面似乎能夠看見一點點微光,但黑暗如影相隨,我怎么也走不到那里,怎么也觸摸不到那點溫暖的光亮。好不容易捱到黎明來臨,透過慢慢變亮的晨曦,油罐的巨大身影越來越清晰。這時候,我疲憊僵硬的心身,也從一夜未眠的恍惚中,非常緩慢地蘇醒過來。于是,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又該直面新的一天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用筆斷斷續續地記錄下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受,因為我得尋找一種可以從思想上進行自我救贖的方式。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過多地去考慮因單位不景氣而出現的物質利益上的得失,尤其是當個別的工友,已經開始利用管理中的漏洞打歪主意獲取蠅頭小利時,我覺得自己不能在官方宣傳的所謂改革帶來的陣痛中自暴自棄,我必須為自己的精神尋找一個清靜安穩的住所。

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通過程序繁復的筆試和面試,當然也少不了嚴格的政審,我跌跌撞撞地進入政府部門,成為一名小公務員。我知道許許多多的人羨慕我,他們當中的很多人認為我的命運將會從此開始走上陽光大道,在他們眼中,國家干部與企業工人存在天壤之別,干部可以在涼房子底下寫寫畫畫、喝茶看報,工人卻只能風吹日曬憑體力吃飯,在企業里,經過或明或暗的殘酷競爭,能夠拼命爭取到一個“以工代干”的機會,那就已經是老祖墳站得高,天上掉下餡餅了。甚至連我自己也一度覺得,我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某種改變。然而,不久我就發現,自己每天都得面對一張由無數潛規則編織而成的暗網。于是,我自己重新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從工人到公務員,其實只是謀生職業的改變,無所謂好壞,也無所謂得失,無論在哪里工作,我都得憑借責任心和自身能力,獲取賴以生活的工資報酬,都得直面復雜尖銳的現實。離開油庫去新單位報到那天,工友們沒有送我,他們得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因為那時候考勤紀律已經嚴得就是為了扣大家的工資了。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他們當中有許多人衷心地為我祝福——我和他們同甘共苦多年,大家其實早已建立起那種所謂的工人階級才有的純樸真誠的兄弟姐妹般的情誼。時至今日,雖然大家的命運因各種各樣的改革而改變,雖然大家因種種不由自主的被動改變而擁有或好或壞的各自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我和這些性格各異的工友,依然保持著聯系,哪怕這種聯系更多的時候不是見面,只是相互間內心深處的掛念和祝愿。我知道,我將留在他們的記憶里,而他們會永遠的在我心中。

許多年過去以后,光陰在我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無數或明或潛的機關規則,始終沒有能夠完全把我身上耿直的工人脾氣磨得棱角全無。我的那些工友呢,已經從油庫各奔東西。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我曾經工作過的油庫,也像其它眾多的國有企業一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在國退民進的改革大潮中,油庫被象征性地進行資產評估后,以常人難以置信的價格賣給了一家頗有些背景的民營公司。經過兩三年虛假浮華的繁榮之后,完全私有化的油庫突然蕭條下來。油罐放空,變賣貴重設備,并經過幾番裁員之后,終于到了關門大吉的地步。兩名留守人員,在停水斷電的天昏地暗中堅守半年后,也因領不到工資而趕緊另找門路。曾經堅固的圍墻,于某個風高月黑的夜晚,被夜行人不知用什么手段鑿開一個大洞,雖然第二天就及時堵上,但從此經常有膽大妄為者借著夜色,以各種方式光顧空無一人的油庫,幾經洗劫,管道、閥門、防盜窗、標語牌……凡是能拆得下來搬得走的,先后在廢舊物資收購點出現,剩下來的,只有那些搬不動的巨大油罐,像一具具死亡了卻不愿轟然倒下的鋼鐵尸體,銹跡斑斑地佇立在死寂的時光深處。后來,頑強堅持的油罐最終還是消失了,我聽說,它們是被那家奄奄一息的民營公司請來的專業施工隊拆除,分解成一塊塊鋼板賣掉。

現在,要是偶爾從已經差不多淪為廢墟的油庫原址經過,我總是心潮澎湃。但我會裝出一副很平靜的樣子,告訴同行的同事,我曾經在這里工作了整整八年。然后,我就把頭扭到一邊,或者趕緊轉換一個話題。我不敢再看它,也不能多說它。如果再多看一眼它現在的破落模樣,我的眼睛會像被針刺一樣掉淚;如果再多說它的過去和現在,我的嗓子一定會哽咽失聲。在文山會海里疲于奔命,我還是經常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年的油庫生活,雖然它在我身上烙下的印跡有些是疼痛的,但那種絕少勾心斗角的單純生活,卻讓我永生難忘。也許是曾經長期與含鉛、含添加劑的油品接觸多了,我現在已經脫發謝頂,消化系統也出現了許多微妙而惱人的功能變異。驅之不去的,還有一個情節相同的可怕夢魘,時常在沉寂的深夜不期而至——我獨自在油庫罐區巡視,某個油罐突然冒起沖天的烈火。我放聲呼喊,緊張凄厲的呼救聲久久回蕩,卻始終沒有人趕來救援。我只好孤軍奮戰,將所有可以使用的消防器材使用完之后,熊熊大火依然肆虐,并且把我緊緊包圍,我想逃避鋪天蓋地的煙火,但雙腿卻軟得像煮熟的面條直不起來,那些流動的火焰,仿佛火山熔巖在地上緩慢地流淌,不可阻擋地朝孤立無援的我慢慢涌來……從噩夢中驚醒,我滿頭大汗,身心疲憊。我的神智并不能馬上完全恢復清醒,短暫的一瞬,我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確確實實經歷了一次真實恐怖的重大火災。

然而,一個人蜷縮在自認為安全的角落里,像一個患了自閉癥的孤兒一樣,默默地撫摸感受油庫生活在自己身上和精神深處留下的或深或淺的烙印,我既不怨恨,更不后悔。我從來都不把自己當成是油庫的匆匆過客,因為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那里。也是在那個生命的驛站,我完成了自我性格的蛻變和塑造。我的外表也許像油罐一樣,有著鋼鐵般的堅硬冷漠,但內心深處隱藏著的,是沉默而熾烈的火。也許,那種像油罐一旦成型就難以改變的性格,在過去、現在和將來,已經和即將會給我帶來許許多多的麻煩。但是,我倔強的靈魂,并不會因此妥協,哪怕我身處的世界猶如油罐爆炸,將我這個人整個兒徹底撕裂毀滅也絕不改變。絕不。

天黑回家

與那些整日忙著奔赴各種飯局的成功人士不同,每天下午下班,我基本上都是懷著歸心似箭的心情,朝著家的方向馬不停蹄地趕。只要回到自己的家,就意味著身體和思想不再繃得緊緊的,可以完全放松面孔和心靈,正正常常而又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該做和想做的事情,吃飯、睡覺、看書、發呆……我絕不是故作清高,因為我本俗人,是個自知不可能發財,也不圖功名不求聞達的凡夫俗子。這樣就沒有必要胸懷什么遠大理想,同時也就少了很多關系需要去應酬,沒有多少非得一定要參加的社會活動,落得個清閑自在。

不是自我安慰,而是我發自內心地想,如果你承認自己說到底只是普通人,那么你也得承認普通人的一生,算下來其實還是在家的時間多,真正屬于普通人的一方天地,其實只有自己的家。家對我來說,不僅是日常生活的天堂,而且更是靈魂的安穩住所。作為一個愛呆在家里的男人,我喜歡禪宗公案里慧海禪師的“饑來吃飯,困來打眠”的故事:有個僧人問慧海禪師最近在用功參禪嗎?慧海笑咪咪地說,天天都在用功啊!這位僧人又問,那您是怎么用功的呢?能指點我參悟禪理嗎?慧海微笑著告訴他,我現在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這僧人不解地說,禪師,這個我也知道,你這不算禪理啊。慧海心平氣和地告訴這個僧人,不同啊,世上的好多人,要吃飯的時候不肯好好吃飯,要這要那,百種思索;要睡覺的時候不肯安心地睡,想這想那,千般計較。我喜歡這個故事,主要是覺得人確實應當簡單一點,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太多的非份之想。我不信佛,但把家當成自己的神廟,居住身體的五臟六腑,也是安放平凡的心靈,吃飯睡覺即是修行。

忙忙碌碌地度過一個白天后,終于結束了紛繁的工作,單位上復雜的人際關系也可以暫時放到一旁。回家,不用聽凱麗金用薩克斯吹奏的舒緩旋律,感覺也是那么的好!黃昏的城市,靜爬在夕陽的殘照中,散發出一種溫暖的橘色。汽車、廣告牌、商店、公交車站臺……一閃而過,還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螞蟻一樣浮動。我坐在汽車里面,一路上隔著貼了膜的車窗玻璃看著這些,像是在觀賞無聲的影片。不知道為什么,聲音似乎在我耳朵里消失了,但我眼睛看到的多么生動呵!這么繁華的影像,這么多的人,色彩斑瀾,景象流動,目不暇接。看著早早怒放的霓虹燈,看著面容疲憊浮躁的行人,我突然想起一個詞語:滄海浮生。剎那間,我覺得世事如海奔涌,天地一片蒼茫。車載著我在城市深處穿行,紅燈停綠燈行,并道,環行,迂回,如果不靠交通標志,人就會輕而易舉地迷失。城市很大,我很渺小,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里我覺得自己小得可憐,這種對比讓我鼻子發酸心生無奈。記得小時候,不論貪玩的我游蕩到哪里,一到傍晚,我總能聽見母親焦急的呼喊,在漸漸暗下來的暮色傳來:“天快黑,該回家吃飯了。”我還記得有好多次,我莫名其妙地生了病,吃藥打針都不見效,母親就按照外婆傳授的方法,為我招魂。端著一碗白米飯,上面放一個煮雞蛋,站在家門口,母親虔誠地拖長聲音一遍又一遍喊叫:“兒呵,回家吧!兒呵,回家吧!”經母親這么一喊,我就真的慢慢好了起來。

城市的路燈,往往是昏黃而灑滿淡淡傷感的。我經常在這種燈光里散步,我愿意多看幾眼相擁而過的戀人,他們讓我感覺到溫暖,當然也讓我感到憂傷——他們提醒我看見了自己的滄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所經過的一盞盞昏黃的路燈下,拉長、縮小、重合、變形,毫無規律地反復。我發現我的影子很古怪地在水泥地磚鋪成的人行道洇開來,輕薄而清晰,沒有分量,卻又實實在在,除了孤獨和憂傷之外,我也能感覺到某種力量,這股力量不為人知。有時,影子不緊不慢地總是走在我前面,我怎么也追趕不上——影子在前,靈魂只能跟在后面。有時,影子若即若離地跟隨在我身后,它追蹤著我,讓我無處躲藏。我常常忍不住回頭去看地上的影子,我看見自己在夜晚的城市里畫下的影子猶如一個逃亡者的影像。這種時候,如果人行道上除我之外沒有他人,一種突如其來的慌亂,差點兒讓我抱頭逃竄。好在有一個聲音,反復在我心里面回響:兒呵,回家吧!于是,我忘記了害怕,也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小時候,仁慈的母親,總是為誤入歧途的兒子喊魂。長大以后,我發覺城市其實就是一張巨大的灰網,我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肉體被死死禁錮,靈魂卻到處漂泊,不知道誰能夠為我們迷途的身軀招魂。不想成為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里的孤魂野鬼,我只能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自己為自己大聲叫喊:天黑了,快回家吧!

夢魘

我突然掀開被子,猛地掙扎起來,斜靠著坐在床上,雙手抱住昏沉沉的腦袋,像是要把腦殼掰開,傷精費神地想把睡眠深處的那些奇怪夢境掏出來。

心理醫生說我對這個世界太敏感,所以夢就會特別多。許多夢好象很荒誕,又好象很遙遠,但非常清晰,清晰得就像真的一樣。醒來之前,我被森林一樣茂密的夢境纏繞著。在夢里,有些隱秘的事物,隨著樹木和雜草搖來晃去,閃爍著幽幽的光亮。后來,等到我完全清醒過來,居然可以在腦海里,慢慢的復原一遍那些在幽幽的光亮里面隱現的夢境。

在我體弱多病的年少時代,我從來沒有去想過夢的暗示意義。但是,把夢里的情景,一一對應到現實的場景當中之后,我總是感到所有的悲傷、驚恐,或者欣喜、期待,都被深夜里沉沉的夢高高托舉起來過。有兩個奇怪而又叫我害怕的夢,經常死死纏繞著我,我無法脫身,也無法回避。我至今記得清楚那兩個黑色白色的夢,一個是一塊黑色的巨石擋在我前面,我無法繞過它,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間,那塊黑石快速地瘋長,長得無限大,而我在它面前,就像一粒小得不能再小的塵埃,巨大的恐懼和黑色的巨石一齊向我壓下來,我呼吸極其困難,然后猛地驚醒過來,但胸口感到一陣陣生疼。另一個白色的夢,一樣讓我驚恐萬分:瘦瘦小小的我,病懨懨的地走在一條甬通里,死寂,幽暗,沒有盡頭,深夜里暗淡疲倦的燈光,一閃一閃地照耀著石灰刷過但已經發黃了的墻,微涼的風在流動,讓人生出許多雞皮疙瘩。一開始,空空蕩蕩的甬道里只有我,后來一個穿白大褂的長頭發女人,離得很近地走在我前面,她輕得像是個紙人,我聽不她的腳步聲,只有我的腳步聲在響,她像微微地離地在飄。我害怕極了,只要我停步不前,她也停下來一動不動,我一走,她就又不緊不慢地朝前飄移。突然,她回過頭來了,我看到的是一張慘白的沒有五官的臉。我驚叫一聲,猛地坐起來,嘴里忍不住喊了出來:“別過來,你不要過來!”聽到我的驚叫,母親會趕緊過來看我安慰我。我久久不能平靜,被汗水浸透的軀體不停地顫抖。即便在母親的陪護下,我也無法重新入睡,只能睜著一雙不敢閉上的眼睛熬到天亮。

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這兩個讓我恐怖的惡夢,總是在我快要忘記的時候,突然闖進我的睡眠,殘酷地折磨我。我不得不反復回想和咀嚼這兩個可怕的夢,我為自己不能及時感知其間的暗示意味難過。我對它們心懷恐懼,恐懼得到了成年以后,我也不敢去請心理師解析這兩個夢。

夢,似乎能夠預言所有的生老病死,卻無力救贖每個多舛的命運。在黑黑白白的日子里,我無法擺脫那兩個噩夢帶來的恐懼、焦慮與疼痛。有一天,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年幼的兒子突然哭著醒來,他蜷縮在我的懷里,啜泣著告訴我,他好害怕,他說他在夢里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人,走在他前面,總是擋著他的路。

那一刻,一種宿命感把我擊打得腳手發涼,我憂傷地緊緊摟抱住驚恐萬分的兒子——上帝啊!是誰在冥冥之中,用那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把我年少時做過的夢魘,殘忍地移植到了我兒子的腦海里?

在風中藏好自己

關于風,最直接的感覺就是,我覺得風跟時間一樣,在我們的生命之中無處不在。在我的記憶當中,太子丹和荊軻唱別時的“風瀟瀟兮易水寒”太悲壯,劉邦狂放寫下的《大風歌》距今也太遙遠,而現代詩人徐志摩的詩句“我不知道風是從哪個方向吹”又太文縐縐。印象最深的卻是兒時的一堂課,只不過記不得具體的時間了,反正是兒童時代,大概三年級吧,那時候的小學生是要學習自然常識的。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給我們上課的女民辦老師很年輕,是個回鄉知識青年,扎著兩條大辮子,戴一架黑框近視眼鏡,長得還真秀氣。她告訴懵懵懂懂的我們,風是由于空氣流動而形成的。老師講的當然是科普知識,但時至今日仍有一個疑問,一直固執地在我心頭縈繞——為什么不是風的吹送而使空氣流動呢?因為從小到大,從青年到中年,現在我都已經四十多歲了,我感覺得到的是風在吹來吹去,卻從沒有清清楚楚地看見過空氣流動,倒是隨時看到那些或大或小的風,在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不知疲倦地跑來跑去。在有知識的人看來,我的這個想法一定非常弱智,滑稽得不可思議。我可不管別人怎么看,只要自己不認為荒謬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一朵棉花似的白云遠遠地飄過來,我就看出來了,那是風吹來的方向。風把我的衣襟吹撩得飄揚起來,還吹亂了我的頭發,然后又從我的身邊掠過,我看見花草樹木起伏搖曳,這時候我就知道,風朝著花草低頭枝葉傾伏的方向跑掉了。

我承認自己面對這個世界,從小就多少有些膽怯和多愁善感,絕不是一個即便身陷狂風暴雨的包圍也不曉得疼痛的強者。于是,我常常覺得,既然風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地吹拂,那么,難免就會有一種憂傷與生俱來——其實人真的就如浮云,總是被四季的風吹得到處飄蕩。我永遠記得2002年11月19日,我兒子出生那天晚上,我在醫院七樓產房外的走廊里焦急、擔憂甚至心里有些發毛地踱來踱去。電壓不太穩,靜得瘆人的走廊里,慘白的光線一會兒明亮得耀眼,一會兒卻又暗淡得仿佛危在旦夕似的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我聽見初冬的風哇哇地在大樓外面咆哮,我真擔心狂風會把整座大樓吹得飄浮起來。要不是不停地為在產床上掙扎的妻子祈禱,我緊張萬分的神經可能一下子就崩潰了。兒子終于在凄厲的北風聲中降生,放開稚嫩的小嗓子,嘹亮地一陣大哭。哭累了,他就安靜地熟睡。但是,風仍然在呼嘯,整整喧囂了一夜。那一夜,我一宿未眠,除了初為人父的激動外,更多的是外面的風聲折磨著我,也折磨著我虛弱的妻子,她時而昏睡,時而又被嗚哇嗚哇的風聲吵醒。我心神不定,生怕才來到人世間的兒子,什么都還聽不懂就被這該死的風聲驚嚇蹂躪。

在那樣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出世,我兒子的生命里便似乎注定始終有一股惡風在游蕩。兒子生下來沒有吃過一口母乳,一歲以前靠用奶瓶沖泡配方奶粉喂養。后來,兒子一天天長大,我們決定不再讓他抱著奶瓶喝奶喝水,是該讓他學著用口缸和水杯了。想想人真的很不容易,從小到大再到老,總有學不完的東西需要去學習去適應。我們將奶瓶藏起來,哄他說他的奶瓶被大風吹走了。他嗚嗚地哭鬧了幾次,也就不再嚷著到處找他的奶瓶。在父母善意的謊言中,他學會了忘掉一些事情,但也在幼小的心靈里認為,風一大,就會將一些陪伴他的心愛的東西吹得無影無蹤。

兒子從小體質差,現在更是有可怕的病魔潛伏在他的心臟深處,通過先進的儀器,我們與醫生一起,看得到那個惡魔的影子,卻又一樣的束手無策。檢查結果讓我失望,甚至可以說我走到絕望的邊緣,我的心情因此一直沉重而又郁抑。作為父親,我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么做,兒子才可以化險為夷保證以后平安健康。如果可能,我真的心甘情愿拿我的一切,去換取兒子的快樂與安康。現在,我和妻子經常下意識地拉緊兒子的小手,我們非常害怕一陣驟然而至的狂風,突然就將他從父母手里吹走。那些起了大風的夜晚,兒子蜷縮在床上,我總是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把他輕柔地擁在懷里,讓他睡得更安穩一些。兒子睡得很香,甚至發出幸福的夢囈。但是,我依然憂心仲仲,害怕風把他的好夢驚醒。風呼號著,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里掃蕩,撲打在窗戶玻璃上,搖晃著窗子,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響。潛入屋里的細風和著外面尖銳的風聲,不可阻擋地鉆進了我的身體,沿著全身的骨骼和經絡游走。風,吹走了許多東西,健康,睡眠,溫度……風,又吹來了許多東西,恐懼,憂郁,悲涼……老人們曾經告訴過我,人的肩頭有兩盞燈,那是生命之燈。我已經目睹過人世間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早就明白,生命的燈盞,往往是在剎那間被風吹滅的。我和妻子現在竭盡全力在做的,就是悉心呵護好兒子肩頭熠熠發光的燈火。在揮之不去的憂愁中,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我越來越堅信,真正的愛,不但會給人予幸福,其實也會讓人心徒生莫名的疼痛。然而,就是那份長久真實的疼痛,越發增加了愛的分量和質量。

兒子在艱難地成長,我也不知不覺步入了中年。人到中年,突然發現每個人的年齡都是在做加法,得數不斷地變大,而自己生命中的親友,卻是在運算減法,一不小心,就會又減少一個。減少,意味著消失,我們都力不從心,誰也阻止不了這種悲涼的消失。有些親友尚且活在這個世界上,卻不知為什么從我的視線里和內心深處消失了。不過,很多的親友,雖然被時光的流水無情地卷走,他們的肉體在這個世界消失了,卻仍然生活在我的心里面。雖然不情愿,但中年以后,由不得你,有兩個地方會去得多起來,一個是醫院,另一個呢,是送別正常或非正常逝去的親友不得不去的殯儀館。去得次數多了,我居然與殯葬師成了熟人。他們甚至悄悄把我拉到火化爐前,將厚重爐門上緊閉的觀察孔打開,騰騰熱氣轟地冒出來,驚得我趕緊往后退一步。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寬大的爐膛里嘩嘩地燃燒著熊熊火焰,曾經健壯的肉身被燒得蜷縮成一團。純樸的火化工在一旁悄悄告訴我說,如果要想多留點骨灰,風門就關小點;如果想少要點骨灰,只要把風門稍稍開大一些,燒得細細的骨灰,就會被火煙裹挾著帶走不少,最后剩下的,是灰白色的細碎骨灰。因此,只要去到殯儀館,一看見高高的煙囪升騰起陣陣青煙,青煙在風中搖搖晃晃,最后隨風飄遠,這種時候,心感凄涼的我,不得不需要接受這樣的現實:人的靈與肉,最終都將被風帶離這個世界,沒有誰能夠最終躲過風的清掃。

不過,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在風把我們從這個世界上吹走,吹得一干二凈之前,為了那些我們深愛著,同時也深愛著我們的人,我們一定得想方設法,在疾風吹過來的時候,把自己和那些我們深愛著的人藏好一點。

草木春秋

多年以前,我住的房子樓層不錯,在三樓。不過,房子面積不大,五十多平方米,布局了兩室一廳一廚一衛。朝北的陽臺很小,擺放下三盆花木就感覺有些擁擠了。

那個豬肝色釉面陶瓷花盆里,栽著一棵不知在山崗上生長了多少年月的野生萬年青,那是一位在大山深處看守水利設施的朋友,在寂寞的工作之余,踏遍四周青山,攀爬上陡峭的懸崖,用一根短而鋒利的鋼釬,把它從堅硬的巖石里撬出來移栽給我的。這棵萬年青年歲不小,矮粗的主桿櫛風沐雨,一副盤屈粗礪的模樣,既經得起風雨,又不挑剔生存的環境,從山野移居城市,被我擺到陽臺上后,我也不曾對它進行人工修剪,因此依然隨意生長,一直沒有長成盆景的樣子,還是跟野生野長差不多。

那只像半大水缸一樣的土陶盆,里面很隨便地長著一棵根系極為茁壯的橡皮樹。橡皮樹要是栽在地里,長勢會非常好,肯定枝繁葉茂。但是,在我的陽臺上,囿于狹小的空間,不能放開生長,隔三岔五的就會被我封頂打杈,所以這棵十多年前,由一位與我有過一段感情糾葛的小女子,送給我的有一點點象征愛情的橡皮樹,只能缺肥少水地空長年輪。我不知道后來遠嫁他鄉,在普洱那個盛產茶葉的亞熱帶城市里成家立業的她,要是得知我把她親手栽培的樹苗養成了這般樣子,會產生什么樣的感想。

陽臺上最小的那一個花盆,栽的是普通菊花。我的老岳父來我家看孫子,帶我兒子去南湖公園游玩時,見花工搬弄花草,扔了一堆菊花球根不要,就順手撿了兩個。花工見居然有人要拾殘花去栽,于是非常有優越感地慷公家之慨,干脆給了我岳父一只邊沿缺了點口但還可以用的小花盆。岳父回到我家里,就著花盆里的半盆腐質土,又從其它兩個花盆里勻了些陳年老土,因為花盆太小,就只栽了一株菊花進去。這盆菊花一栽好幾年,雖然長得瘦瘦弱弱,但每年寒意漸濃的深秋,都會綻放出幾朵潔白的小花。那些白似秋霜的菊花兒,素素雅雅的著實讓人憐愛。淡淡的菊花藥香,滿陽臺彌散。2006年7月,話不多但心地善良的岳父,不幸因患胃癌溘然離我們而去。岳父走的那天,天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眼看他快不行了,我愛人的兩個堂哥帶人冒雨上山,終于在天黑下來的時候,把我岳父的墳墓圍砌好。晚上快十一點時,我岳母把嘴湊到岳父耳邊,輕聲告訴他,今后他住的房子已經給他蓋好了。深度昏迷中的岳父,突然露出欣慰的微笑,然后安詳地去世。這年秋天,我家陽臺上的那盆菊花,斜斜的生出細長的一枝,使勁開出了三四朵素潔的白花。第二年,這盆菊花老枝枯萎,也不見新芽長出來,我想了很多辦法,最終也沒能把它搶救過來。我們舍不得把它扔掉,就一直把這個花盆好好的擺在陽臺上。

佛家說:一花一世界。按這種說法,我家不大的陽臺上,雖只有三盆花木,卻足以構成一個乾坤大世界。然而,我絕對不是一個有閑情逸致去栽花養草的君子,更不是一名隱于市井的雅士,我只是一個頗為懶散的俗人而已。栽花最起碼的工序,像什么松土、施肥,還有修剪、除蟲、換盆等等,自花盆擺上陽臺以后,我從來沒干過。我對陽臺上的三盆花木所做的,僅僅是隔幾天澆上一次水,有時也會把待客或自己喝剩的茶水,連同泡淡了的茶葉一齊倒進花盆,權當施一次肥。這樣的結果,三盆花木長得并不像家養的一樣,完全是自生自滅的狀態。不過,倒也能順應四季的變換,那些葉子,該綠時就自自然然地綠,該枯黃落葉時就靜悄悄地飄落,一點也不熱鬧,也不在乎寂寞。

說起來真神奇,說不清楚是哪一天的哪一陣風,也不知是從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方向,在我開著窗戶的時候,吹送來不同的草籽剛好落進盆里,沾上泥土汲取了水分,時機一成熟,三只花盆里突然間就冒出了很多綠芽。這些嫩芽慢慢生長,竟然長成了三種草本植物。用我在生活中掌握的并非來自書本的植物知識鑒別,它們分別是:酸角草,野黃花菜,苦馬菜。

(1)酸角草。打開窗戶,吸收太陽的光與熱,沐浴皎潔的月色和星光,吮吸清涼的夜露,幾乎貼著泥土生長,最高不過人手的半拃。細小的豆莢狀果實成熟后,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倏地迸裂開來,飛濺的籽粒落到哪里,哪里很快就會長出一蓬新的生命來。牙痛時,將酸酸的葉子揉碎,倒一點點白酒浸一浸,塞在病牙處有止疼鎮痛之功效。

(2)野黃花菜。打開窗戶,吸收太陽的光與熱,沐浴皎潔的月色和星光,吮吸清涼的夜露,碧綠的枝葉郁郁蔥蔥,一襲綠裙在風中輕輕舞蹈。如果是在原野上,它能夠長得很高,但囿長在花盆,它只能長到十來厘米高。成熟以后,綠綠的葉子間開著星星點點的細碎黃花。貧困的少年時代,這是我們最愛用鋒利的鐮刀一大把一大把割回家的豬食草。記得母親告訴過我,195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饑餓的人們曾把這種野菜吃絕了。

(3)苦馬菜。打開窗戶,吸收太陽的光與熱,沐浴皎潔的月色和星光,吮吸清涼的夜露,這種學名蒲公英的植物長勢良好。我始終只會把它叫作苦馬菜,它性苦寒,用水煎服,是我少年時代咽喉發炎時最好、最便宜的消炎藥。那時候,家里不論誰傷風感冒,總用草藥單方對付,一般舍不得吃西藥,更不要說打針。小時候,在我們這些小小少年的眼里,一個人生病如果不是快要死了,他是不會打針特別是打吊針的。而現在,優越的生活已使我們越來越弱不禁風,疾病一旦襲來,哪怕只是小小的咳嗽發熱,也要慌慌張張地跑到醫院去打針輸液。

如今,我換了房子已經兩年多。現在的房子在一樓,面積比原來的大,還帶一個小小的園子。只不過,夫妻兩人每月得把其中一個的工資全部交給銀行。園子里的花花草草,是比以前陽臺上的多了,但我仍然不刻意去打理,就讓它們順其自然地生長。我認為,栽花養草,其實完全可以隨意一些,只要有陽光,再加上一點必要的水,它們的生命一樣能夠生生不息。

那些花兒

據說,釋迦牟尼佛曾問過眾弟子:生命短暫到何等程度?眾弟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后來,一名平時話不多的弟子朗聲答道:生命的短暫,在呼吸之間。

我對這個佛家故事印象深刻,緣于實實在在感覺到光陰如流水,就是在這極短的呼吸之間,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人便隨時間逝水漂流到了不惑之年。日子仍是一天一天地過去,心里卻少了大起大落,不以物悲,不以物喜,但也依然不敢去說平淡生活的半句壞話。當然,偶爾懷懷舊也是有的——獨自一人坐在安靜的角落里懷想,其實是許多中年男人的命運。許多年來,在黑黑白白的時光深處,雖然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情感被風帶走了,但只要朝風吹來的方向回望,風過之處,肯定會在一個人的心里留下很多痕跡,有甜蜜,也有傷感,還有讓人最終能夠承受的滄桑。

有一天,清明前的一個平淡無奇的黃昏,手機振動了一下,打開一看,一條短信像扇動著翅膀的小鳥飛了進來。短信是一個不太經常聯系的朋友發送過來的,也沒多說什么,就是告訴我湖邊的那些花兒開得頗為絢爛。先并不太在意,后來開車回家經過湖邊,猛然間,就看見許多棵樹上開滿了細碎的淡紫色的花兒。風從湖面上吹拂過來,樹搖枝晃,花瓣飄舞。

我的心底不由得像湖水泛起了微瀾,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每一個人生活在世間不是無緣無故的,你到哪里,什么地方邂逅誰,什么時候看見何物,都是有定數的,一切自有上天安排。于是,將車停在了花樹下,人卻并不開門下去,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車里。打了電話給做園林工作的朋友,弄清楚正在開花的是一種美麗的觀賞樹木,叫藍花楹。多美的花兒和名字呵!睜大眼睛從車里看出去,發短信告訴我花開了的人,當然早已離開了。不過,我恍恍惚惚的,似乎看見一個優雅的影子,遠遠的在花影之間流連。打開手機短信功能,我寫下幾句像詩不是詩的話:湖邊的藍花楹開花了/一樹繁花/淡紫色的花瓣/彌漫著幽香繽紛的夢幻/你呼吸在湖水的綠蔭之中/告訴我,湖邊的藍花楹開出一樹的繁花/這個信息,我從冬天一直等到現在/現在/湖邊的藍花楹開花了/我的心也像你一樣充滿喜悅的柔軟……

輕點發射鍵,我把短信發了出去。然后,我馬上把電話關掉,生怕這種突如其來的夢幻般的讓人顫栗的幸福感被打斷——四十歲以后,能夠春夏看花開花謝,秋天來時望著黃葉飄落,平常卻又讓人安心,多么的好啊!人生所求太多,但最難求的,其實就是長久的安寧。我們身邊,從來不缺乏幸福和安寧,我們缺少的,有時僅僅是一顆簡單而平常的心。

我開大車內的音響,查找到歌手樸樹演唱的專輯,讓彌散著淡淡哀傷的歌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把我緊緊擁抱: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車外,淡紫的花瓣隨風浮蕩,輕盈地飄落下來,像是在下一場彩色的花雨。我安靜地倚坐在駕駛座里,歌聲像無邊無際的花瓣雨,把我整個兒淹沒。

俗人茶語

有位不經常見面,相互的心卻是相通著的朋友,托人大老遠給我捎來了四餅用筍殼葉包裹,由西雙版納勐海古老茶山當地茶農手工制作的普洱茶給我。采用傳統手工制法做成的純正普洱茶,來源于云霧迷漫、空氣濕潤的山間,每一個葉片,經歷云蒸霞蔚和雨露滋潤,沾滿了天地的靈韻,匯聚著大地山河的精靈之氣,味雋耐久,本身就是一種人間奇跡。朋友送我的普洱茶,我不僅在家里靜心細細品之,還帶了一餅到辦公室,以備心浮氣躁時清心解乏。

喝茶本已是一種清福,能夠在辦公室里喝到好茶,那更是一種難得的機緣。喝茶,清心明目,和緩安逸,解渴滋潤,醒腦提神。茶的種種好,歸結于絕不囂張喧鬧,始終平和清淡,甚至讓人油然而生隨遇而安的心境,保持怡情悅性而又矜持自愛的品德。一杯清茶在手,慢慢飲細細品,在縷縷茶香中,也許能悟出寵辱不驚之境,寬容放松之道。喝茶人心平氣和,不爭強,不好勝,多的是恬靜自珍,少的是狂躁擾人。

辦公室里人來人往,看似熱鬧,氣氛卻常常嚴肅壓抑。在文山會海里奔波累了,忙里偷閑,躲在屬于自己的那個角落里,用土陶茶具沖泡普洱茶。天地間許多質樸之物,它們所擁有的靈氣是相通的,手工茶與土陶之間,就存在著一種通靈的默契。滾開的水沖入土陶罐中,先是發出一陣清脆的山間泉響,接著仿佛獨坐于山巖之上,靜靜聽著不遠處林中若有若無的澗水緩緩而流的清音,最后卻又化作晨露滴落青枝綠葉間的絕響。茶泡出來了,在土陶杯中泛著夕陽似的紅光,那種從杯底透上來的光是清亮而溫暖的。裊裊的熱氣飄了上來,猶如山間的輕霧,茶的香氣隨之蕩漾,有著亞熱帶的山野氣息,醇厚而悠長。那香氣滿室彌漫飄蕩,還未曾品飲,已有了兩三分陶醉。待茶入口,并不急于吞下,茶香輕微蕩漾,待茶水從喉嚨滑落,一如清泉瀉入,胸腑之間,清氣奔涌,洗心滌肺,頓有淋漓暢快之感,蕩氣回腸之覺,那真是:三分苦中回甘的茶味,七分超然平和的心境。

在辦公室里喝茶的人,跟在辦公室里看報紙的人一樣不在少數。但能夠在辦公室真正喝出茶味的人并不多。要能在辦公室里把茶的本來味道喝出,那可是一種境界,一如從八股文似的報紙上讀出另外一種意思,那得有真能耐。在辦公室里端起茶來徐徐品味,一杯茶讓心靜下來了,氣也平下去了,許許多多的身外之物,被茶調和、稀釋、淡化、消融。猛然間,發覺高談闊論與充耳不聞可以并存,偉大的空洞,渺小的充實,各有各的精神,各有各的活法,完全可以相行不悖,互不干擾。你可以活躍在熱鬧的場面上,裝模作樣地充大人物;我蟄伏在我的安靜角落里,也可以不去理會你,甚至完全不尿你那一壺。你執著地追名逐利,心里患得患失;我捧著清茶一杯,不以物喜也不以物悲。

這樣想來,茶的沖淡清逸,平和凝重,味純色雅,沁人心脾,真的蘊含了不少做人處事的道理在其中呢。

一個秋天早晨的幾個片斷

迷亂和瘋狂了一夜的霓虹燈,終于知道疲倦了,在夜色完全褪盡之前,有些不甘心地停止了曖昧的閃爍。時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不太明亮的路燈就漸次熄滅了。于是,這個古老而新興的城市,呼吸著一天當中最清爽的空氣,一點一點的蘇醒過來。新的一天開始了。天色越來越晴朗明亮,初秋早晨的街道,也漸漸熱鬧起來。晨曦傾瀉在那些高大而簇新的城市建筑物上,就像當初一片耀眼的聚光燈的光芒照亮它的華美模型一樣。

徒步走在上班的路上,行駛得傲氣十足的汽車并不吸引我的目光。我喜歡看的,是一個個騎著摩托或電瓶單車的父親或母親,載著背上的書包像小山包似的子女,目標明確地朝著學校的方向駛去。望子成龍的父母,面對子女不可知的未來,他們心里就真的敢相信每個人都能夢想成真嗎?這可是一個理想太多,現實殘酷的時代。

一個身著桔紅色馬甲的保潔員,臉朝街道背朝天地清掃人行道。從他的穿著看,他大概是個因城市擴張而失去土地的農民,現在成了靠打掃城市街道謀生的人。當官方的兩會報告和新聞媒體喋喋不休地說有多少多少人實現了就業再就業的時候,又有多少人摸著良心細細想過,知足常樂的底層百姓,真的就滿足于僅僅能維持自己一人生計的職業?體面的工作,有尊嚴的生活,充滿幸福感……這些美好的詞句,對城市底層的百姓來說,實際上遙遠而陌生。一個身掛黑得發亮的皮圍腰的修車人,友善地和保潔員打了聲招呼,然后張羅著把一把泛白了的桔紅色太陽傘撐開,地攤上的兩只木箱已經擺好并且打開,里面放滿修理自行車的各種工具。一個身穿名牌運動衫的高個少年,一條腿斜挎在變速自行車的后面,以嫻熟輕盈的準備下車的姿勢,沖著修車攤徑直滑行過來,還沒下車停穩,他嘴里就在焦急地說,趕緊幫我加加輪胎氣。

路邊一塊面積不小的空地,長滿稀疏雜亂的野草,一蓬掛著晶瑩露珠的蒲公英,在薄而亮的朝陽里綻開出一朵嫩嫩的黃花。在無休止的膨脹擴張過程中,城市每天都在大搞建設,誰也別指望有一天城市管理者宣布徹底完工。于是,在城市的邊緣,甚至市區內,經常看得到這種等待開工的野地。表象遮蔽了怎樣的真相?常常聽到憤憤不平的人們在議論,每一塊荒蕪的城市野地后面,似乎都有神秘的圈地者,他們是一個或幾個有權有勢的人,或者是某一個集團,這些圈地人總是能夠憑借復雜的背景和狡黠的心計,在土地又一次升值的時候轉手拋售,心安理得地斂聚起可觀的財富。現在,我經過的這塊城市野地,中央搭建了兩間石棉瓦簡易房,房前堆著幾堆粗粗分了類的城市產生的廢舊物品,幾只舊汽車輪胎亂七八糟地散落在那里,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玻璃瓶子在朝陽下熠熠閃光。一個頭發凌亂睡意未消的女子,邋邋遢遢地穿著寬大的孕婦裝,腆著圓圓鼓鼓的大肚子,一邊用筷大口挑食手上搪瓷缽里的面條,一邊看著一個翹著屁股的男子蹲撿玻璃瓶子,還不時用眼瞅瞅路上的過往行人和那個細心掃地的保潔員。她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是考慮如何擴大廢品回收生意,還是憧憬著孩子出生后的幸福生活?離她十多米遠的草叢里,一條衣衫襤褸、渾身油膩的黑大漢斜倚著一個大紙箱半躺著。他嘴里咬著一根草梗,雖然蓬頭垢面,卻含著一絲憨憨的微笑,舒舒服服地享受秋陽的照耀。毫無疑問,像他這樣的人,被大多數城市人深惡痛絕。很多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肯定會覺得這種流浪漢實在不爭氣,又懶又臟,嚴重影響了市容市貌。但是,這種四海為家的人,每天不論是在什么樣的環境里,風也好,雨也罷,既便面對白眼、鄙視,甚至遭遇沒有緣由的暴力,卻始終平靜得與世無爭,不氣不惱地過得坦然愜意。我們這些被太多生活雜念糾纏著的正常甚至自認為高尚的人,難道真的就應該有嘲笑他們的心理優勢和指責他們的天然權利嗎?

走過一個保安向進出轎車行舉手禮的小區門口,馬上看見彩帶飄舞的“天泰華庭售樓中心”門前,幾個藍黑西褲白色襯衣打著領帶的男青年,精神抖擻地面對大街背手站立,他們如入無人之境,嘴里大聲在喊:“我始終追求卓越,我相信自己有一對矯健的翅膀,能夠像海燕一樣飛翔在大海上……”這是宣傳炒作的手段之一?還是在進行勵志訓練?或者純粹是想練就巧舌如簧能把死馬說活把活馬說成不長角的鹿的營銷口才?也許,只有在這個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坑蒙拐騙地達到目的的市場經濟時代,才會有如此怪誕卻又見怪不怪的超現實行為。

口號一般亢奮狂熱的朗誦聲中,一輛引人注目的自行車在奮力前進。這是一輛什么牌子的自行車?飛鴿?鳳凰?永久?或者其實就是一張拼裝車,反正它破舊得已經無法辨識牌子。可以想象的是,它曾經進進出出舊貨市場幾易其主。現在,它顯然是承載這一家三口奔波的最實用的交通工具——在這個天氣涼爽的秋天早晨,使出渾身力氣蹬騎它的,是一個渾身泥水印的干瘦漢子,一眼看上去難以估計他的大概年齡。三十出頭?還是四十已過?在這個到處是建筑工地的城市里,有數不清的像他一樣的人,他們的表情是沉郁的,生活的重負和勞作的重荷,把他們消磨、壓迫得面容蒼老、神色疲憊。他們是這個城市的建設者,也是最終不被這個城市真正接納的外鄉人。車后座上側坐著一個穿著民族服裝的婦女,雙手緊緊攥住自己男人腰間的衣襟,臉上的表情既羞澀又緊張——抓得太緊生怕路人笑話,放松了又害怕一不小心就摔下車去。自行車三角架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頗有一點頑皮樣,看著一晃而過的行人、耀武揚威的各式汽車和路邊變幻的景物,他興高采烈地哦哦哦地又笑又叫。燦爛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那張微紅興奮的小臉蛋沒有陰影和憂愁。正是天真活潑的童年,當然應該無憂無慮啊!他們一往無前地奔馳,最后能不能接近希望中的好生活呢?目視他們一家人騎著破單車漸漸遠去,我覺得應該由衷地祝福他們——騎穩一點啊!千萬別摔跤。

我繼續邊走邊看。遠遠的看見一個東張西望的鄉下人,牽著一只毛驢沿著人行道與我對向走過來。一個鄉下人牽著一只毛驢,突然出現在市政設施建設與管理只為滿足汽車行駛和城市居民生活需要的城市里,連他自己和那只毛驢都走得十分茫然的樣子,給旁觀者的感覺也就難免是不合時宜的,讓人仿佛看到天外來客一樣驚奇。一個穿酒紅色高跟鞋的豐腴少婦,踮著腳尖快步超過那只毛驢,她眉頭緊皺,一臉的鄙夷之色,豐滿的胸脯挺得就像那句“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廣告語。這個時髦女郎歪頭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掏出雪白的紙巾掩一下鼻子又隨手扔掉,接著又用手去壓了壓揚起的一縷栗色頭發。

等走得更近了,我看清楚這個牽著毛驢的中年男子,長著一副山里人沉默寡瘦的面孔,戴著一頂汗漬斑斑的舊軍帽,臉膛被紫外線灼烤得糊黑粗糙,瘦小的身上穿一件扶貧物資里常見的那種化纖西裝,可能穿在身上后就沒有洗過,就像在腌菜缸里浸過,皺巴巴的又臟又舊。他牽著的那只毛驢,皮毛枯黃,怯生生地踩踏著彩色水泥地磚,小心翼翼地前行。身陷浮華陌生的城市,它的神色和它的主人一樣,有一種從心底冒出來的惴惴不安。突然,一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驚得那只毛驢想掙脫主人撒腿狂奔。同樣慌恐的主人,連忙死死拽住了它。這只受了驚嚇的毛驢,使勁撅起屁股,然后揚起兩條后腿蹬了又蹬。它和它的主人,站在人行道上的一棵緬桂花樹下躊躇不行。一輛輛汽車風馳而過,毛驢不停地噴兒噴兒地打著響鼻,仰起脖子沖著太陽掀掀鼻嘴、露露牙齒。它的主人一手緊拉韁繩,一手用力抱住它的頭顱,哄孩子一樣將臉貼過去,嘴里念念有詞地安慰它。那兩顆長年累月沒有洗過的頭顱,猶如兄弟般親密地緊靠在一起。那種相互依靠的模樣,甚至像一對歷盡苦難的父子,讓我看得心里一陣陣唏噓感動。在這種相互依靠相互鼓勵的力量支撐下,毛驢的主人撫慰呵護著毛驢重新邁步朝前慢行。看著他和它步履蹣跚地走過,我心里感慨萬千,無端地生出許多擔心:他和它來自何方,他們是如何闖進這座城市的?他和它要朝哪里去,他和它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他和它是誤入這座嚴禁牲畜進入的城市嗎?他和它會迷失在縱橫交錯、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嗎?他和它會遭遇到鐵面無私、英勇善戰的城管的粗暴無情的驅逐嗎?……我甚至擔憂:這座城市會不會成為他和它生死離別的傷心之地?他會不會為了一些百元大鈔就卑鄙地把它出賣掉?它會不會被肢解、烹煮后出現在某家餐館的宴席上?它的那根據說有大補功效的雄根,最終會不會成為達官貴人、紅男綠女狂歡前的催情滋補品?

我可以保證,我從來都不是一個羅嗦的人,也不會輕易多愁善感。然而,在這個初秋的早晨,短短十幾分鐘時間里,目睹了一個又一個稍縱即逝的鮮活景象之后,因為許許多多的不清楚、不知道,還是讓我產生了太多太多的想象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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