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量矜持著緩緩轉(zhuǎn)臉朝門邊看去，只見那云霓一樣飄來的神女，不是靈漪兒是誰？原來這軍中飲宴，女眷都要回避，即使連龍王公主也不例外。只是等他們酒過三巡，那待在別處繡帳用餐的靈漪兒，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哪處有些不對勁。耐心等得一時，等那個專心享用果饌的小妹妹終于說自己想哥哥，她便立即長身而起，牽著瓊肜來找醒言。等到了龍王大帳中，讓小丫頭如愿膩在哥哥身邊，她自己卻也不走了，喚人在少年身邊加了個繡墩，便落落大方地幫他斟起酒來。

靈漪兒這一番作為，正是一副情濃之時的小兒女情態(tài)，看在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神靈眼里，自然覺得十分有趣，只不過礙于靈漪兒身份，心領(lǐng)神會之余，大家最多也只在心中偷笑，面上一個個都裝得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沒看到。所有人之中，也只有兩個人有些抱怨。

“這丫頭，這會兒也不來給我倒酒！”一位抱怨之人，便是四瀆老龍君。除了剛開始進來時小丫頭給他倒了一杯酒，以后就芳蹤杳渺，對他這個老頭子不聞不問了。咕噥一聲，自己幫自己倒了杯酒，老龍君便和所有長輩老人一樣，開始在心中喜氣洋洋地發(fā)起感慨來。

除他之外，另一位不甘之人，正是彭澤小神君楚懷玉。此刻大帳中高懸數(shù)十顆夜明珠，到處灑滿柔和明媚的光輝。斜眼偷覷，只見那柔淡光影中，嬌靨秀曼絕倫的龍公主香腮玉軟，俏臉?gòu)杉t，螓首上宮髻高盤，如鋪綠云；一雙玉臂如藕，輕揮時仙袂飄飄，襲來滿席的麝蘭香氣——

滿眼的色授魂與，滿鼻的桂馥蘭薰，幾乎讓酒量上佳的彭澤少主提前醉了。

欣賞神女美人，心蕩神馳時唯一讓這位少主神君有些不快的是，艷壓四海的四瀆公主，絕美一如往昔，但現(xiàn)在與先前有些不同的是，她似乎全副心思都只在一人身上。輕言笑語，只為一人而發(fā)；流眄顧盼，只為一人所觀。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尤其讓少神君生氣的是，在美人如此青睞之下，那個天底下最幸運的家伙，竟還是一副坦然模樣，分毫沒有感恩戴德之心！

“可惡！”看到這里，疾惡如仇的少年神君終于看不下去。要說，本來這位彭澤少主處事沉穩(wěn)，不至于如此躁動，但遠道前來乍看到這情形，不啻當(dāng)頭一棒。因此，酒酣耳熱之時，心底那股血性沖了上來，一時忍不住霍然起身，快步來到醒言近前，舉杯醺醺叫道：

“我敬你一杯！”“啊，多謝楚少主！”

見他前來敬酒，醒言趕緊起身謝了一聲，把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見醒言喝完，楚懷玉略吸了吸酒氣，盡力平靜說話：

“張兄，是名諱醒言吧？那我稱句醒言兄。醒言兄，在下最近聽人說過一句諺語，不知如何解釋，還請醒言兄賜教。”

“噢？呵！賜教不敢，楚兄請講！”酒宴過半，醒言已和席中眾神混得挺熟，現(xiàn)在楚懷玉和他這番稱兄道弟，應(yīng)答得也挺自然。只聽楚懷玉說道：“醒言兄聽好，我近日聽到的這句話是，‘瓊艘瑤楫，無涉川之用；金弧玉弦，無激矢之能’。我思來想去，也不知如何解釋，還望兄臺賜教！”“這句話嘛……”飽讀詩書的四海堂主想了想，覺得也不難，便跟他認(rèn)真解釋：

“楚兄，依我看這話意思，可能是說人物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光鮮。虛有其表的東西，往往不能真正長久，不能真有大用。這句話，也就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差不多吧……”

說到這兒，認(rèn)真解釋的四海堂主忽然停住。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前來請教之人，似乎聽得并不專心，仔細看他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隱有些嘲弄神色。察覺出這點，再稍加留意一下，便發(fā)現(xiàn)這彭澤少主聽自己說話之時，偶爾還向自己旁邊那笑臉盈盈的女孩瞥上一眼——一見他瞥去時眼中的神色，醒言立即知道他內(nèi)里什么心意。

“哈！”看出楚懷玉心意，醒言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些天他見慣了風(fēng)云突變斗智爭雄，經(jīng)歷過幾番生死搏殺生離死別，再看看眼前酒席間這樣的口角爭較，突然間他竟覺得一股笑意不可遏制。

好不容易忍住笑意，他那壓抑許久的少年心性忍不住又冒了出來，便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其實楚兄，雖然這諺語說的是這道理，但在下卻真的非常希望，自己能金玉其外！唉——”

醒言看看自己，又看看楚懷玉，便看上去有些難過：“唉，就拿我兩人來說，看楚兄豐神俊美，身上那‘金玉瓊瑤’遠勝在下多矣！”“嘻！”見醒言一本正經(jīng)說出這番自嘲的話，在一旁相陪的靈漪兒忍俊不禁，“嗤”一聲笑出聲來。雖然心中大樂，但礙于人多，龍公主之后也只好拿捏著禮儀，嬌靨上只是嫣然含笑——只是即便如此，那也是明眸善睞，嬌艷欲流，早已把那苦戀她多年的彭澤少主給看得呆了，渾忘了反唇相譏……

且不說席間這番言笑無忌，當(dāng)酒宴將盡時，那一直和大家痛快喝酒的老龍君，卻忽然睜開蒙眬醉眼，跟眾人說道：

“諸位，現(xiàn)在酒醉飯飽，疲乏已消，還望個個警醒，束勒麾下各部，嚴(yán)防南海來襲。”

云中君此言一出，席間氣氛立即凝重起來。只聽他繼續(xù)鄭重說道：“各位，其實南海水侯有一個想法沒錯，那就是我四瀆水卒，戰(zhàn)力確實不如南海龍族。現(xiàn)在我們還是立足未穩(wěn)，需要做些事情。現(xiàn)在各位請先回去休息，等過了今夜子時，還請各位來此地相聚，我等有要事相商！”

這番吩咐過后，眾人便各自散去。等席終人散，醒言卻有些睡不著。勸回要跟來保護的妖族首領(lǐng)，他便和靈漪兒、瓊肜二女，去夜晚的海邊閑走。伏波島畔僻靜的海灘，寧靜而安詳。深沉的夜色里，只聽得見海浪輕輕拍打礁巖的聲音。脫掉鞋襪，在柔軟的沙灘上赤足而行，疲倦一天的少年，便找到一處平整的沙灘躺下，將雙手枕在腦后，靜靜地看頭頂?shù)脑律侨A。在他身畔，兩個女孩靜靜相伴，屈膝蜷坐在少年身旁微潮的沙灘上。

現(xiàn)在在醒言頭頂?shù)奶焐希瑨熘惠営癖P一樣的月亮。當(dāng)他剛躺下時，月輪旁飛過一陣陣淡墨一樣的夜云，就像一隊隊穿著黑甲的士兵，從明月旁邊走過。悠悠看了一時，那所有的烏云飛走，月亮重又光華四射，將燦爛的光輝灑向無邊無際的大海，也灑在星空下大海邊的少年身上。

“看樣子，這南海的戰(zhàn)事，一時半會兒不會結(jié)束了……”枕在柔軟微濕的沙灘上，醒言悠悠想著心事：

“這一回，靈漪兒的爺爺是想把孟章連根拔起吧？”

在這一兩天中，他已在云中君那兒聽說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nèi)情，比如水侯孟章與鬼方的恩仇、南海龍域與諸島的恩怨。只有聽云中君說過，醒言才知道原來那南海水侯犯下的惡行，遠比他以前見識到的要多得多。

“嗯，這一次無論為人為己，我都得盡力吧……”悠悠想到這里，不知不覺中那個久別的溫婉容顏又悄悄浮起在心頭。星光云影之下，水月海天之中，那個往日里如影隨形、幾乎從不會讓自己留意的清冷身影，此刻卻清晰無比地映在自己眼前。

思緒浮起，仰著臉，對著天穹，天穹中那些映著月光的夜云，看上去仿佛都是她溫柔的眉眼，脈脈含情、半含羞澀地看著自己。溫婉低垂的容顏，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和每次一樣，最后欲言又止……

“我懂了……”

直到這時，模糊的雙眼仰望著星空中月光染成的顏容，少年才突然在一瞬間明白，那已經(jīng)逝去的容顏，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想通的那一剎那，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有一種深重的悲傷如潮水般涌來，瞬間就將他淹沒……

這一刻，清冷的明月旁正有一朵夜云飛起，就像一道濺起的水浪，下一刻就要將月輪卷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