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拎著一袋油條和三袋豆?jié){,用沾滿磚灰的衣袖擦了擦汗,加快了歸家的腳步。
穿過泥濘的長街,在一連串的低矮房屋中找到自己的家。推門進去,屋內暗暗的,只是借著夕陽的光,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背對著門,微微彎著腰,聽見開門的聲音,側頭去看,露出了她憔悴的臉。眼底烏青嚴重,雙腮內陷,她的頭發(fā)亂糟糟地堆在頭上,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孩,床上躺著一個小孩。
男人帶上了門,翻出兩個碗,連豆?jié){帶包裝袋放在碗里。
“先來吃飯吧,等會我要去送幾趟貨,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老大今天好點了,老二,唉……”
女人抱著孩子坐過來,沒動豆?jié){,坐在那里默默地擦眼淚。男人脫了外衣,洗了手,把袋子打開,碗遞過去,然后把孩子接過來。
“別哭了,哭有什么用。老王說,你們生完孩子不能總哭,要不得那個什么什么病,錢要得更多。”
女人抹了抹眼淚,抽泣著喝了豆?jié){,吃了一根油條。
男人哄著孩子,他抱的是老二,孩子小小的,縮在男人懷里也就是小臂長短。
女人吃過晚飯,男人喝了一碗豆?jié){,吃了兩根半油條,把剩下的豆?jié){放在保溫桶里,然后走到公關水房接了一壺水,拿回來坐在爐子上,他套上外衣就出門了。
女人看著兩個孩子,又落了幾滴眼淚,想起男人的話,為了給老大老二省下些治病錢,她只好憋著不哭。水壺嗚嗚出聲,女人把開水和冷水摻和到合適的溫度,浸濕了毛巾,給兩個孩子擦身。
孩子哭了幾聲,聲音有氣無力,臉色蒼白,哭完就睡了。
也可能是昏了。
女人探了鼻息,沒死,她也沒有其余的心力去管了,反正孩子明天就會醒來,繼續(xù)吃藥。
倆孩子生下來就帶著病,醫(yī)生的專業(yè)解釋他們聽不懂,光是為了產房就快花光了夫妻的積蓄。他們沒想到是雙胞胎,也沒想到孩子會有病。
病并不致命,就是燒錢。
醫(yī)生說了一堆,夫妻兩人不記得幾句,就記得要吃藥,吃上個七八年,病就好了。
但是,他倆一沒有積蓄,二收入不高,四張吃飯的嘴還有一堆價格高昂的藥,撐得了一時,撐不起一世。
有時候,女人在想,要是出生時孩子就死一個,剩一個,壓力或許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大。
看著床上的倆孩子,女人嘆息著,睡了。
她得好好休息,出了月子出去找份工作,多點收入,也減輕點男人的壓力。
男人送了貨,回來路上撿了小半麻袋的瓶子,這攢一個月也是一百塊錢啊。
日子就這么過去,錢能省就省,能賺就賺。女人出來打工,找了份保潔員的工作,月薪還過得去。他們的日子終于有了起色。
一日下午,男人被工友扶回家,家里沒人,女人還沒有下班,孩子送到隔壁幫忙帶,隔壁老張媳婦還在家,一月給一百五十塊的伙食費。
男人謝過工友之后,狼狽地躺在地上,歇了半天才緩過來。他坐起身,用還微微顫抖的手拿出懷里的紙包,藏在床墊里,男人去水房打水清洗。
女人下班回家,帶了晚飯回來,三菜兩飯。進屋發(fā)現(xiàn),一向晚歸的男人居然已經到家了,屋里也清理過一遍了,看著明亮了一些。
孩子們躺在床上,手指勾著,咯咯地樂著,這應該是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歡樂時光吧。除去病痛和睡覺的時間,他們很少有互相溝通玩樂的時間。
男人招呼女人過來,像看寶藏一樣,給她看藏起來的紙包。
“這是什么?錢?”
“對,我掙得,五萬元人民幣!我明天就去醫(yī)院把藥買了,回來給孩子喂藥。”
男人說著,神色突然猶豫起來,“你說,五萬塊,咱倆要不要留下三五千?”
女人還沒問他是咋掙來的,就被他的話戳了肺管子:“留下干什么!留下不也是等著買藥,你還指望咱倆花上?”
男人:“你急什么,我又沒說一定要留!”
女人心虛了一瞬,僵硬地轉移話題:“吃飯吧,一會就涼了。”
男人皺起眉,“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女人翕動著唇瓣,支支吾吾地講出了埋藏許久的想法:“五萬塊的藥,倆孩子吃兩個月,一個孩子就能吃四個月。而且,孩子明年,該去幼兒園了吧。”
男人聽懂了,沉默了,他說:“先吃飯吧。”
兩個都是親生的,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舍棄哪個都疼,但要是養(yǎng)兩個孩子,不論是藥,還是衣食住行的問題都是雙倍。
第二天,男人帶著錢去買藥,看著一摞現(xiàn)金變成一兜子藥,他真心地在想,這是兩個孩子的命啊。
小孩哪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呢?帶著病出生也不是他們的意愿啊,不能因此遷怒拋棄孩子啊。
收銀臺的護士姐姐友情提示,“先生,您所購買的藥品兩個月后價格會進行變動,因為藥方改善過,所添加的藥材更珍貴,同樣藥效也更顯著。藥品價格大概上漲百分之二十左右,希望您了解。”
不用男人追問,護士已經把漲價原因解釋得清清楚楚,令人無法拒絕。
剛剛想的所有所有,在錢面前,都灰飛煙滅。
男人麻木地回家,給孩子喂過藥后,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對著兩張熟睡的臉,心里突然騰起了惡意。
要是,要是只有一個孩子……
不!我怎么能這么想!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男人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屋子,對著陽光嚎啕大哭。孩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兩個人的手指還勾著。
女人下班回家,照例帶了晚飯,男人沒有回來,所以女人并沒有急著吃,而是先抱起孩子,喂了奶粉喂了藥,哄睡之后,女人拿出一個小本本,開始盤算著未來。
按照現(xiàn)在的收入算,保持生活水平不再下降,可以讓孩子吃三周的藥,如果要上學,藥或許只夠兩周。如果孩子們連續(xù)吃七年的藥就可以治好病,照現(xiàn)在這速度,還需要六年。幸好有五萬元,應該能讓孩子快一點好起來。
男人到家時,迎接他的是女人的笑臉。
吃晚飯時,男人埋頭扔出一顆炸彈:“今天我去醫(yī)院,人家說這個藥要漲價。”
女人:“……漲價?漲多少?”
男人:“百分之二十。”
女人算了半天,漿糊一般的腦子得出一個結論:活不起了。
飯也吃不下去了,女人放下筷子,呆呆地坐著。
“要不……”
男人低著頭,不敢看任何其他的東西,筷子戳著米飯,“要不,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吧。”
這是他想了一天想出的辦法。
既能減輕負擔,也不算傷害孩子。
女人猶豫著,“……送哪個啊?”
“哪個病重送哪個吧,咱負擔不起了。”
女人沉默以對。
男人連夜把孩子送到福利院門口,小孩用家里最干凈的毛巾包著,外面裹了一層床單,確保孩子不會著涼。
或許說,確保他們心里的孩子不會著涼。
福利院一開門,就收到了一個驚喜。給這孩子做過體檢后,工作人員對棄嬰原因有了猜測。
院長申請了補助金,給孩子買藥,雖說藥量跟以前差不多,但生活質量可是高了不少。
女人偷偷來看過幾回,終于找到了一點慰藉。
老二送走了,留下老大,藥倒是夠了,但其他的更多的,他們也給不起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男人在工地常年工作留了一身傷,最后只好找一個在公家燒鍋爐的工作。女人因為工作能力強,被單位送去培訓,又被某高級酒店以高出原工資三分之一的工資挖走。
總收入并沒有太大變化,但孩子已經長大了。上得是最普通的學校,最普通的班,成績也很普通。最不普通的,應該就是他的病吧。
整個童年都是浸在藥里,好不容易治好了,成年后老大出去工作,某一天突然復發(fā)了。
這對于這個家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老大從病癥復發(fā)到癱軟在床,不過一個月。
女人突然帶回一個消息,她知道了收養(yǎng)老二的家庭很富裕,老二掌管著他們家的公司,就是掌握著經濟命脈,他拿點錢回來,很容易吧。
男人問:“他愿意嗎?”
畢竟,當年是他們拋棄他的。
女人搖搖頭,不知道,她只是打聽到了一點信息,并沒有和老二相認。
老大躺在床上,“爸媽,去試試吧,萬一呢?”
是啊,萬一呢?
萬一老二不恨他們呢?
萬一老二還念著骨肉之情呢?
正巧,女人工作的地方將會舉辦一場大型宴會,夏家——收養(yǎng)老二的家庭——也會來人。
女人把男人帶進來,兩人躲在一旁仔細辨認。
夏家來了兩位,一男一女。男的長得很像老大,女人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他們的孩子。
但他們并沒有失去理智,直接跑進去認親。而是找到機會,攔下了夏應。
三人在樓梯間里談話。
夏應神情冷淡,無論是聽到女人的哭訴還是男人的道歉,都沒有動容。等兩人安靜下來,他問:“找我什么事?”
男人說:“就是想和你聯(lián)絡一下感情……”
夏應:“說最根本的目的,不然我投訴你。”
夏家的投訴一定會被重視,經理一定會開除女人以儆效尤,失去了最大的經濟來源,老大活下去的可能就更小了。
所以男人說了實話:“……借錢,治病。”
夏應:“多少?”
女人驚喜地看向夏應,卻被他冷酷的臉龐扎了一刀。
夏應沒有要拯救哥哥的意愿,也沒有見到親生父母的激動,他像什么呢?
女人想了想,想到了,他像放貸借錢的。
男人給出了一個數(shù)字,夏應接著問:“你們只有一次機會,確定只要這些?”
兩人傻了,什么叫只有一次,什么叫……要?
夏應:“快點,我時間不多。”
男人又加了一些錢,足夠他們治好病再住院一個月觀察的。
夏應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賬號給我,錢明天到賬。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我有家了。”
女人:“這,不好吧……畢竟你是我們親生的。”
夏應:“這些錢就當做買斷血緣關系的。錢和我,只能選一個。”
他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露出一點嘲諷,“換言之,他和我,只能選一個。你們當初選了他,自然堅持選擇比較好。”
兩人沒有話了。
夏應補充道:“如果再次遇見了,請叫我夏總。”
一時間,樓梯間沒了聲音。
夏應想著還留在會場的夏先初,想告辭了,話還沒說出口,門就被打開了,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出現(xiàn)在門口。
“……你怎么來了?”
他扶住夏先初,聞到了酒氣,“你喝酒了?不是說過不要喝嗎,難受吧?我送你回去。”
夏先初委屈巴巴的聲音響起:“你為什么去這么久,都沒有回來攔著我喝酒?”
夏應:“我攔,你就會聽嗎?”
夏先初:“還是可以聽一聽的。”
夏應知道了她的意思,心一下子就軟了,溫聲細語地安撫:“好,我知道了,下次我會及時攔住的。回家好嗎?”
夏先初哼哼唧唧:“好,我還要……”
男人看著他倆旁若無人的樣子,終究還是老大更重要一些,他出聲打斷了他們:“那個,兒……”他想起夏應的話,改口道:“夏總,錢的事你看……”
夏應把人護在懷里,回答,“我知道了,你們回去等著吧。”
兩人忙點頭,連帶著彎腰鞠躬道謝。夏應沒躲,他懷里還有個人呢,要是摔著小姑娘就不好了。
兩人一邊彎腰道謝一邊后退。下了幾階樓梯,女人突然抬起頭看著夏應,夏應的身影已經淡出樓梯間了,女人大喊一聲:“對不起!”
夏應頭都沒回。
這么多年了,對得起對不起的,都不重要了。現(xiàn)在重要的是喝醉的夏先初。
回家該怎么和爸媽解釋啊。
到家了,爸媽已經歇下了,他把夏先初送回房間,給小姑娘卸妝擦臉之后,他下樓去做面條。
面條很快做好,還沖了一杯蜂蜜水,夏應把夏先初叫醒,下來吃飯。
夏先初被酒氣熏著正難受,唇邊就被遞上一杯蜂蜜水。
她喝了水,又吃了解酒藥,喝了一小杯溫水,感覺好多了。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一碗面,她胃口大開,揮舞著筷子開動了。
夏應坐在一旁看她,笑得很開心。
什么大哥,什么病癥,都過去了。等明天打錢過去,最后一點聯(lián)系也斷了。
嗯,要不現(xiàn)在就打錢吧。
夏應調出賬號,從自己的卡里轉錢過去,然后放下手機,繼續(xù)看他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