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為什么有前途:對外經濟關系的戰略潛能(第2版)
- 翟東升
- 3416字
- 2018-12-31 19:42:22
推薦序二
時殷弘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不管人們對中國在當今時期的對外經濟關系是否具備專業或準專業意義上的詳密了解,也不管他們就當今和未來中國國家戰略方向和政策體系存在怎樣的意見分歧和爭辯,他們中間的大多數無疑會同意如下斷言: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從中國歷史進入現代以來,中國面對的世界政治經濟形勢從未比現在更有利于中國地位的騰升;與此同時,無論是中國面對的內部難題,還是與之密切相關的中國對外關系難題,其巨大、多樣和復雜程度卻達到了從改革開放以來幾乎最甚的地步。正因為如此,作為應對和探索這真正重大的歷史性局勢的一項智識努力(在瀏覽該書之后可以判定是一項全面、細致、深入、統一和大致均衡的智識努力),本書值得閱讀,值得審視,也值得作為一項可貴的思想資材,以在不同的人那里必然有所不同的方式,與其他思想資材一起,輔佐那總合起來可以說國運所系的偉大思考和偉大實踐。
這本內在豐富的著作,或曰理論駕馭與實際透視、戰略審視與政策設想、成就論析與弊端揭示彼此結合的著作,出自我熟知的翟東升博士——我2001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擔任國際關系教授以后不久在那里指導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他在攻讀博士研究生的幾年里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天資聰慧過人,專業言談犀利,思辨能力強健,智識興趣異常廣泛,而且真正地熱愛和擅長學術以外的豐富多面的人生。他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克勞塞維茨戰爭哲學研究》完全可以說是就一個難度很大的學術論題成就的一項杰作,在我多年來指導的眾多學位論文中間,躋身于很少數質量最佳者之列;不僅如此,2003年他作為第一作者與我合作發表一篇論文《對孫子的克勞塞維茨式批判》,那在我看來,至今依然是國內外就這兩位最偉大的戰爭論說者和戰略思想家所做的尤為獨特的討論之一,除了反映他的上述素質,還體現了歷史主義理解、哲理性洞察和關于具體情勢和具體人物的廣義的“文學透視”。
也許是由于智識興趣異常廣泛,他獲得博士學位并在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任教之后,并未像我一度大致默然希望的那樣繼續駐足于經典的政治/戰略理論思想研究,而是較迅速地轉向了社會科學領域內與經濟研究密切相連的若干方面,直至集中于他近年來熱愛并有所建樹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此過程中,他為學院承擔的大量公益工作,連同在一個新的專業領域內形成較明確的定位或焦點所需的較長久摸索,有著某種“牽制性”或“發散性”影響,那是我自己從1977年恢復高考而步入大學之門以來可謂從未經歷過的。然而,我們現在面前的這本書可以表明,他早已成就了“發散”之后的至關緊要的“集中”,并且在上述種種可貴的素質的助益下,成為我本人很贊賞的理論和思想水平優秀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家,更重要的他是對中國自身有深切領悟和衷心關愛的“我們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家。
我不是國際政治經濟學家,嚴格地說不通曉翟東升博士在本書內深入評說的大量經濟“細節”,同時也不準備在此表述我對該書提出或討論的一系列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的看法,它們必定與該書的觀點有同有異。然而,我作為一名多年密切觀察和感受中國總體事態,特別是其中的對外政策和戰略的國際政治學者和戰略研究家,很贊賞他在該書末尾著重指出的“未來十年中國對外經濟的幾個可能風險”,尤其是其中的“全球化退潮”風險。
用我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語言來說,如同我在國內外的幾次演講中強調的,世界自2008年9月往后面對的金融大危機和經濟衰退有其深刻的心理性和思想性沖擊,世界的政治文化和價值信仰體系由此受到強烈的影響。與現在近乎已成為世界常識的這一情勢相比,中國可謂早得多地在頗大程度上自覺減損了“盎格魯—撒克遜經濟模式”(或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華盛頓共識”)的價值和信譽。因為,自2003年夏末——中國的某些有關研究者認定的最早時刻往后,中國的最高領導就以愈益增進的確信強調,在中國的急劇經濟騰飛中那些以社會正義、均衡發展和環境保護為代價的顯著昭彰的一切,包括“自由放任”式的市場經濟,僅對國內生產總值(GDP)的狹窄執迷以及對經濟全球化的不加分辨的融入,等等,是不可持續和愈益危險的。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很大部分中國公眾對經濟社會負面現狀的不滿。美國、歐洲大部和其他地方因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發生的狀況只是進一步強化了中國一種至關緊要的確信,即必須走一條與西方自由主義模式及其“中國版本”大為不同的中國特色道路,與此同時保持運用中國本土的和外國的、關于市場經濟及其健康的社會含義的積極經驗。
當前的“體系中央”美國和正在“邁向體系中央”的中國,在其各自的國民經濟中都有著重大的弊端,它們在一定意義上都出自“西方自由主義模式”。它們在國際舞臺上的最突出征象是中國的經年巨額貿易出超和美國的經年巨額國際債務。在中美關系中,這巨額出超有它的經年對應物——中國對美國財政部債券和其他美元資產的巨額購買。毫不夸張地說,這是當前世界經濟的一大病態或病理:中國(還有日本)出借巨款給美國,以此在頗大程度上維持美國財政和消費的很不健康的結構,其特征大致為少有制約地狂亂花錢;與此同時美國能夠由此給中國提供一個大不可或缺的市場,讓中國能向美國出售多半為勞動密集型的商品,其生產大致處于一個也不健康的,多年來以“GDP執迷”為特征的待轉換的發展模式框架內。這一經濟互動邏輯可以并非玩世不恭地描述為“中美彼此寵壞”,并在相應的程度上“寵壞”世界。
就此,我要重復我在2009年年初發表的一篇文章中的話:“在某種意義上說,世界各強的根本瓶頸問題說到底屬于一類,那就是為各自的社會提供各自的有真正持續活力的生活方式,同時它們可以蘊涵世界主要難題的解決方向。它們之中究竟哪個能做到或先做到這一點現在尚無答案,但這必然將在更長遠的意義上決定未來世界的國際基本格局。”這就是世界的根本競賽,贏則久盛,輸則必衰。我確信,在此談論的翟東升博士的著作有助于我們爭取贏得這場根本競爭。
在這場競爭中,我們已有盡管遠非充足,但實屬不可或缺的一大法寶,中國只是到20世紀30年代才擁有的一大法寶,那可以說是那時以來中國共產黨最高領導的最大獨特處,或曰他們的根本思想方式和他們對中國思想的最大貢獻。它并不顯見于他們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世界觀,而是顯見于他們既與華盛頓和莫斯科的洋人,也與傳統的持儒家“普遍主義”世界觀的中國人不同甚至相反的獨特“中國化”。最廣泛地說,就是各國人民的未來主要取決于各國人民根據本國具體情勢的自主實踐,誰也不能代替或主導各國人民自己確定本國的主要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道路,誰也不能聲稱對自己好的就必定對別國人民和全世界一樣好。中國走自己的路,各國人民也要走自己的路:這可以說是中國思想的一個偉大革命。也因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當代中國意識形態的最簡潔的自我概括,以黨的用語代表了中國現代革命和當代改革的根本經驗,即中國的事情要中國人自己決定,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和自己在其中的認真實踐和獨立思考去決定,而就此所需的首要戰略性素質是基于精神獨立和身心勤勉的勇于探索、勇于實驗、敏于審視、敏于調整。
這就是我們的最根本的戰略指南,而在遵循這指南的當代中國實踐之中,需要記住翟東升博士或許仍然鐘愛的克勞塞維茨就戰爭說的一句至理名言:“一旦從政治狀況出發,一場戰爭要實現什么和它能夠實現什么得以確定,規劃路徑就并非難事。然而,為了堅定地實行到底,為了貫徹計劃,為了不被數以千計的牽制和干擾甩出軌道,就需要性格的偉力,連同頭腦的清澈和精神的堅毅。”在這“性格的偉力”和“精神的堅毅”之中,最重要的大概是當今一部關于大戰略領導素質的優秀著作《最高統帥》(2002年問世)強調和例解的兩項:節制(moderation)和勇氣(courage)。節制包括政治節制和情感節制,亦即政治上、戰略上和個人情感上富有分寸,不走極端,靈活機動,善于應變,嚴于自律,懂得勝利時要適可而止,艱難時須保持信心,曙光初照時卻預感憂患。勇氣則是使大戰略領導能夠首尾一貫堅持到底的根本素質,它“不是魯莽沖動的賭徒之勇,或絕望之人的孤注一擲,而是一個國務家的勇氣,無論禍福有能力正視現實而非一廂情愿,不顧失望而堅持不已,知道眾多失去了的機會和仍在前面等著的危險,盡管明了下屬和同僚不足勝任甚或心懷敵意卻照樣領導他們”;這是“一種比甘愿冒槍擊炮轟之險更罕見的勇氣。沒有它,其余一切全無用處。”如果非要詢問翟東升博士的佳作《中國為什么有前途》有什么尚欠如意之處,那么有一處便是太少涉及這個至關緊要和當今尤其適切的方面,盡管它屬于政治/戰略論說而非國際政治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