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當上皇帝后并不只是關心宮殿、美人和醇酒,也一直想對朝政有所改革。他一直在留意著朝政,只是因為羽翼未豐,不敢輕易動手,而且徽宗對時機的掌握也比較精明。要樹立自己的德威,臣服天下,必須趕快干幾件取悅民心的大事。雖然他并不十分懂國家大事,但他也知道君王的權威應行于外,方能統治天下。
朝中大政有章和曾布做主,自他登位后看起來沒有什么事情,私下里的斗爭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在那個時候,由于早年對變法所持態度的不同,朝廷分成了元祐黨和紹圣黨勢不兩立的兩派。哲宗年間,司馬光殘酷打擊變法派。后來,變法派掌權,又對其實行報復。這樣宋哲宗在位的十幾年間,兩黨完全不顧國家,這個時候的兩黨,完全沒有了當初為國家大事著想的作為,而是激烈斗爭、互相傾軋,只顧維護本黨私利。自己這派人當中要是有人提出來一個主張,就是有明顯的失誤也一概贊成??傊?,就是要想方設法掌握國家的權力,培養自己的勢力。
徽宗經過將近一年的明察暗訪,對朝中政治勢力的對比也有所了解。如今朝中,紹圣黨人一統天下,元祐黨人大都被貶到外地做小官。由于紹圣黨人并未很好地執行王安石的變法主張,且因有蔡京胡作非為,使得當時的政治混亂不堪。徽宗如果想干一件真正得人心的事,那么以紹圣黨人為目標一定會獲得成功。尤其是那個左宰相章,徽宗對他厭惡已久。他不但反對過徽宗的登位,而且模樣也很粗俗。在徽宗充滿藝術感覺的心目中,他是個品味極低的人。每天上朝都要面對這樣一個人,徽宗覺得有些痛苦。但要改革朝政、清除章,當然要有其他大臣的支持,怎樣才能知道哪些大臣可以為己所用,也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
這些天來,徽宗在皇宮中倒是有了幾個得力的有用之人。首要人物當然是極善察言觀色的童貫,童貫又推薦了兩個小兄弟成為徽宗的隨身太監,一個是楊戩,雖是太監,卻有一身好武功,于是成了負責徽宗安全的近侍。另一個是梁師成,此人頗通些琴棋書畫,徽宗引為同道中人。于是這幾個人每天都跟在徽宗身邊,形影不離。但這批人的作用也很有限,除了能陪徽宗吃喝玩樂之外,干大事都派不上用場?;兆谀菚r還不知道童貫等并不滿足于作個走紅的太監,而是還有更大的抱負。所以在考慮朝廷大事的時候,還沒有把這幾個人納入可以倚重的骨干范圍。
徽宗正在想著怎樣在朝政上干件大事的時候,后宮卻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垂簾聽政的向太后在開春之后便一病不起,這時離徽宗登基差不多剛好一年。那時候皇宮中的人生了病,多半拖不了多久就得死。在普通人家看來,有些病本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可以致命的病,但在皇宮中,這些病卻能輕易地奪走許多皇室要員的性命。
原因當然并不怪病菌,也怪不上御醫。由于皇室成員個個都是金枝玉葉,在皇權的淫威下,醫術再高的御醫也是不敢講真話的。醫界泰斗華佗就是因為為曹操治病時,提出了一個可以治好病卻讓曹操覺得華佗是想謀殺他的方案而冤死的。所以后世的御醫為皇室成員特別是皇帝、太子、太后、皇后等重要人物治病時,總是考慮不清楚是該按醫學的觀點治病還是按皇胄重臣的觀點治?。恢魏昧耸菓摰?,治不好可能就會被殺頭。于是不管什么病,先說得嚴重點,但也許還有一點點希望,開些不是馬上治好但也不是吃了就死的藥應付,這樣就往往造成拖延。那么“重”的病能夠拖這么久,顯然也是盡了全力的。這樣也就沒人來怪罪御醫的醫術不高或治死了病人。
向太后這病,開始也是傷風感冒之類的小病,但畢竟六十多歲的人啦,自然就顯得有些嚴重。御醫們雖百般診治,看來也是不能治了?;兆谝娤蛱蟛痪糜谌耸?,當然也有些傷心,因為他之所以能有今天的一切,全賴向太后的一手庇護。
向太后在臨死之前,大致向徽宗說了些要做個明君之類的話。她一直對王安石變法時的氣象心存留戀,但又對王安石的門徒蔡京、章今日之所為有些失望,她諄諄教誨徽宗要以大宋帝國的江山為重,復興漢唐時的盛況,以不負她當時舍親子而立庶子的初衷。
不過向太后卻沒有看到二十幾年后那種凄慘景象,這是她的幸運。她也沒料到她本意是為大宋的江山著想,而執意要立的皇帝卻是一個亡國之君。也就是說,因為她的原因,大宋的江山及趙家的子孫都歷經了—場浩劫。
宋徽宗慢慢從向太后去世的悲痛中回過神來,而他要整治朝政所要做的事,漸漸地有了眉目。一天早朝,宋徽宗在大臣面前,下了一道求直言詔,詔令所有的官員和有能力的人公開批評朝政。他決定做一個像唐太宗那樣的明君。
詔書上大致說:我的年紀還很小,害怕皇帝的權力行使得不好,鑄成大錯。所有有學問的人都可以就天下大事和我個人的過錯直言,說對了有厚賞,說錯了也不用承擔責任。滿朝文武大臣見宋徽宗忽然有這一念頭,都不以為然,更有大臣在鼻孔里哼哼,根本就沒有將求直言詔當回事。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滿朝文武仿佛已經忘記了這事似的。其實哲宗時期就曾經兩次用過這一招,結果許多人都因直言而受到處罰,這次是真是假呢?誰的心里都沒有底,都揣著明白裝糊涂,不理會皇帝的詔令?;噬袭斎皇质?,但好在有三個小官和一個太學生裝模作樣地各寫了一份上書,沒有讓徽宗太失面子。但這四個人地位都很低,所以這樣的上書在大臣看來似乎是小兒科的游戲。但宋徽宗計上心來,想利用這四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宋徽宗馬上給那三個末品官升了官,而且還是連升兩級。太學生則給了一筆厚賞。這一來,原先那些觀望的人都眼紅起來。拼了老命也要給皇帝上書,并贊賞地說道,我們當今圣上是賢明的??!說錯了真的用不著負什么責任,說對了就可以升官和得到賞賜。世界上真還有如此的好事,只要用筆寫上幾個字,就可以得到這樣豐厚的好處,這可是個千年難求的機遇??!于是有些無賴也雀躍響應,就是不會寫字的人,也花高價請人代寫。一時間汴京城內的落第秀才們身價百倍,借此機會,狠賺了一筆。許多人竟因此而一改寒酸相,成了京城的有錢人,這一切都歸功于皇帝的詔令。
上書就這樣源源不斷,而且有些事情更是荒唐至極,其中有一名上書的,乃汴京中有名的地痞流氓,叫做張迪。因為想借上書撈點好處,所以他上書堅決要求當太監,并用一把菜刀自己把自己閹割了?;兆诳吹酱松蠒?,非常感動,就特許他進宮。張迪與楊戩本就是好友,進得宮中后,很快便成為徽宗的貼身太監。
其實,這一時期的大多數上書要么就是平庸的,要么就是針砭時弊和抨擊朝中大臣的。特別是兩派的人,更沒放過互相攻擊的機會。皇帝特別頭痛這種上書,兩黨大臣各執一詞,似乎自己才是憂國憂民的忠臣,而對方則是十惡不赦欺蒙皇上的大奸臣。搞得宋徽宗無從判斷,自然也就不敢發表自己的看法??烧l知這些大臣,見自己的上書未得回音,也未曾觸怒皇上,心想若再加上一把力,定可說動皇帝。于是語氣越來越尖刻,話語越來越偏激,上書也就更加勤快了。
于是,皇帝更是沒有了主張。顯然,無論聽從哪一派的意見,都必然會激化矛盾,而自己尚未坐穩龍椅,其處境令他感到十分惶恐。
皇帝面對堆積如山的上書,眼看這場由他發起的運動難以收場。朝野內外,兩派人都各不相讓,有的甚至大打出手。原不過想借上書之事撈取名聲而已,不想卻引發了存在已久的兩黨矛盾。此事如處理不妥,必將引來元氣大傷的大清洗,讓衰弱的國事雪上加霜。右宰相一直注視著這場近乎鬧劇似的上書。他是個老成持重的人,在政治上介于兩黨之間,現在看見上書之事已成危局,終于坐不住了,他也寫了一份上書,這份上書痛斥兩黨相爭給國家帶來的危害,向皇帝說明只有消除黨爭才能重振國威?;实劭赐旰笫指吲d,便單獨召曾布來商議這件事。徽宗道:“曾大人所見,很有道理,若依曾大人之言,怎樣才能消除黨爭呢?”曾布奏道:“陛下,兩派都有錯誤。特別是他們各自結黨營私,不顧國家利益,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懷私挾怨、相互仇害傾軋,是皇朝所不能容許的。無奈現在兩黨仇恨已深,尾大難掉,不能一日盡除朋黨之爭。陛下只能持平用中、不偏不向、唯公是論、大公至正,才可漸漸削弱朋黨,從而使臣僚們統一步調,實現天下大治。”徽宗聽罷曾布所言,如夢方醒道:“要不是曾大人所言,朕還迷惑于這些上書所說?!?
說罷又拿出元祐黨人范純仁和紹圣黨人陸佃的上書道:“范卿人上書也勸朕不要因黨用人,要拋開黨系、明察臣僚自身邪正,根除朋黨。陸大人也道元祐黨人全盤否定王安石變法,而不知揚長去短;紹圣黨人全盤稱頌王安石變法,也不知揚長去短,顯然都不是明智之舉。一定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了。所有舉措,貴在正當,大興之期,正在今日也。朕觀他們的上書,與曾大人意見一致,但如今既欲消除黨爭,不知從何做起好?”
右相曾布繼續說道:“黨派的爭端由來已久,如今朝中大臣,他們又官官相護,要消除也不是一日之功?;噬犀F在可不必管某人是某黨,只要才能相濟,便可擇而用之。只要用人持公,就可以廢黨人任人為私,即可使黨系歸于無用,自然吏治清明,君臣一心?!被实埸c點頭說:“我看章,平日里就依靠權勢欺人,不能不罷黜他的官,讓你為左宰相如何?”曾布一聽要以他為首要大臣,心下不安起來。他是這樣一種人,是只能輔佐正職,而一當作正,卻反而不能發揮。于是曾布說:“我的能力還不夠,只怕會誤了國事,還是另舉其他的賢能方好?!弊詈蠡兆谶€是沒有犟過曾布的脾氣。后來徽宗宣布罷免朝廷當中結黨營私的四人職務之時,朝野內外贊聲四起。原來章、蔡京等借變法之名排斥異己,樹敵太多,他們四人凄惶離開京城之時,竟未引起他人的同情。
四人之中,章最為從容,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被徽宗罷除,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看來是太晚了一點,所以他心平氣和地去了嶺南。
紹圣黨的幾個重要人物遭到貶黜,余黨以為不久大禍即將臨頭?;兆趨s沒有大規模地罷免紹圣黨人,而是將紹圣黨和元祐黨人都擇賢而任,一些人所擔心的黨爭之禍沒有發生,并且黨爭有了緩和之象。
元祐黨人韓忠彥接替了章的左宰相之職,曾布仍待在老位置上?;兆谟窒略t迫復元祐黨人的官職,并下詔令于全國,申述自己廢除黨爭、量才重用的立場,并把年號改為“建中靖國”,讓天下牢記禁戒私黨、同心協力,靖國安民。
此后,宋徽宗果然說到做到,任人唯賢、不聽偏論;無論大小政務,一般都能聽得進各種意見,然后細細斟酌,公心處置。使傾軋者不能得逞,使結黨營私者受到懲處。一時間,黨爭狀況大為好轉,各項政務都大有起色?;兆趦叭幌褚晃桓挥行蹐D大略、足智多謀的英君明主。
宋徽宗新用的左宰相韓忠彥,他的父親韓琦也曾在神宗朝時出任過宰相,是個和司馬光一道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著名人物。宋徽宗所要的只是用人唯賢,不分黨派的主張在現實中卻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原本韓忠彥盡可能用人不分黨派,可出于各種原因,大批進入朝廷的官員仍然是他這一派的人,另一派的大臣漸漸被排斥出朝。于是,有關朝政的上書又多了起來,徽宗剛在后宮中過了幾天清平日子,就不得不為再次掀起的黨爭之事煩躁起來。一日,早朝之后,右宰相曾布單獨留下,向宋徽宗呈上一份厚厚的奏章。這份奏章是中書剛收到的臣僚奏疏,作者是負責記錄皇帝言行的官。
這位官員不久前曾當面向宋徽宗請求重用紹圣黨人,并且使用激將法挑撥道:“陛下是神宗的兒子,宰相韓忠彥是韓琦的兒子。當年神宗推行新法以利民,韓琦曾極力反對。如今韓忠彥一聲不響,卻幾乎把神宗之法全改完了。他這樣做,是繼承了父親的遺志,陛下您貴為天子,為什么不能維護父親的尊嚴,繼承父親的遺愿呢?”
一席話,居然使宋徽宗大受刺激,一連多日都悶悶不樂。
因此,曾布深知這位官員的奏疏非同小可。他想單獨向宋徽宗呈遞,以便趁機做些解釋,免得皇上聽信鄧洵武的胡言,改變消除朋黨的基本方針。
宋徽宗見曾布留下不走,知道必有令他心煩的事發生,他很想退朝之后便回后宮去過他的文人雅士生活,曾布這個老好人最近也變得喋喋不休起來,自己又不得不留下來聽他的嘮叨。這簡直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曾布雖然知道鄧洵武這份奏疏有些不平常,但他仍然大公無私地未加閱覽便呈遞給了徽宗。
徽宗打開奏章一看,原來是一張變革表,按官職分為七類,列了七個對照表。每個表分左右兩欄,左邊是變法派,右邊是元祐派官員的名字。
七個表中將新任宰相是如何利用手中的權力來“結黨營私”的情況全部羅列了出來,并用言語刺激皇帝,讓皇帝對他認為可以重用的人反感。結尾又特別注明:“陛下要想繼承神宗遺志,非任用蔡京不可!”這實際上是要告訴皇帝:元祐黨人已完全把持了朝廷,若再不采取斷然措施,皇位就要受到威脅。
徽宗不動聲色地讓曾布看了一遍,曾布也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己也被列入元祐黨之列,并且公開提出要求將蔡京官復原職,重任宰相。
他現在能說什么呢,按照慣例,凡涉及到自己的公事,是不能自己辯解的。曾布只向徽宗表示不同意這樣的分析:便匆匆退出去了。望著曾布的背影,徽宗的眉頭皺得很緊。當初,正是曾布力主調和兩黨矛盾;他才下定決心,貶黜結黨營私等人。本想新舊兼用,重整朝綱。不料他們卻不體量朕的苦心,反而讓元祐黨東山再起,布滿朝廷?;兆谟窒肫鹎靶┤兆拥囊环挘唤麩嵫獩_頂,自言自語地說:“凡夫俗子,尚且不許別人指責自己的父親,小民百姓,尚且知道繼承父親的基業,如果聽任元祐黨人任意指責先皇的是非長短,天子還何以自容!” 既然曾布、韓忠彥都難以依靠,那就只好起用蔡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