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祝福(2)
- 課外讀物:彷徨(語文新課標課外必讀)
- 蕭楓主編
- 4561字
- 2015-04-15 17:13:11
“她么?”衛(wèi)若婆子高興的說,“現(xiàn)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mào)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地嫁到里山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xiàn)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么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樣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guān)在新房里,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后來怎么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后來呢?”
“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后,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后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wèi)老婆子領(lǐng)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云,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jīng)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fù)發(fā)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yǎng)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xiàn)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再沒有什么牽掛,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lǐng)她來。
——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躊,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wèi)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擔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zhèn)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于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并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
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zhuǎn)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zhèn)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diào)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里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于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復(fù)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zhèn)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么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后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zhèn)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后就火起來了。四叔家里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
“我么?”,“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zhuǎn)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
現(xiàn)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并不回答什么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后,她便到鎮(zhèn)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zhí)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yīng)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fā)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于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一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yīng)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diào)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zhèn)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jié),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cè)绱耍灰娪辛胬饋淼南MK麄冇谑窍氪虬l(fā)她走了,教她回到衛(wèi)老婆子那里去。但當我還在魯鎮(zhèn)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xiàn)在的情狀,可見后來終于實行了。
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wèi)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