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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街頭(2)

但是俗物的眼鏡鋪,似乎都在欺侮詩人。他向三江里附近的街上去問了好幾家,結(jié)果一塊大洋終于配不成兩塊平光的鏡片。詩人一個人就私下發(fā)了氣,感情于是又緊張起來了。可是感情一動,接著煙世披利純也就來到了心頭,詩人便又拿著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塊錢配不成眼鏡,我想幾百名片總可以印的。”因為詩人今天在洋車上發(fā)見了“革命詩人”的稱號,他覺得“末世詩人”這塊招牌未免太舊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況且機會湊巧,也可以以革命詩人的資格去做它幾天詩官。所以靈機一動,他就決定把角上有“末世詩人”幾個小字印著的名片作廢,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詩人”的稱號的名片去。

在燈光燦爛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著了一家專印名片的小鋪子,詩人踏進去后,便很有詩意的把名片樣子寫給了鋪子里的人看。付了定錢,說好了四日后來取的日期,詩人就很滿足的走了出來。背了雙手,踏著燈影,又走了一陣,他正想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找出一個可以獻詩給她的理想的女性來的時候,忽而有一家關(guān)上排門的店鋪子的一張白紙廣告,射到他的眼睛里來了。

這一張廣告上面,有幾個方正的大字寫著說:“家有喪事,暫停營業(yè)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詩人停住了腳,從頭至尾的念了兩遍,歪頭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轉(zhuǎn)身,很快很急的跑回到了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著氣踏進了那家小鋪子的門,他抓住了一個伙計,就倉皇急促的問他說:

“你們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伙計倒駭了一跳,就進到里間去請他們的老板出來。詩人一見到笑迷迷地迎出來的中年老板,馬上就急得什么似的問他說:

“你們,你們店里在這四天之內(nèi),會不會死人的?”

老板倒被他問得奇怪起來了,就對他呆了半晌,才皺著眉頭回問說:

“先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詩人長嘆了一聲,換了一換喉頭接不過來的氣,然后才詳詳細細的把剛才看見的因喪事停業(yè)的廣告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后他又說明著說:

“是不是?假如你們店里在這四日之內(nèi),也要死人的話,那豈不耽誤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么?”

店主人聽到這里,才明白了詩人的意思,就忽而變了笑容回答他說:

“先生,你別開玩笑啦,那里好好的人,四天之內(nèi)就都會死的呢?你放心罷,日子總耽誤不了。”

詩人聽了老板這再三保證的話,才放下了心,又很滿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頭。

這一回詩人到了街頭之后,卻專心致志的開始做尋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見一個女性在走的時候,不管她是圣母不是圣母,總馬上三腳兩步的趕上前去,和這女性去并排走著,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點,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點,總裝出一副這女性仿佛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邊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詩人,回回總是失望,當(dāng)他正在竭力裝著這一個旁邊并走著的女性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人看的時候,這一個女性就會于他不注意的中間忽然消失下去。結(jié)果弄得在馬路上跟來跟去來回跑走的當(dāng)中,詩人心里只積下了幾個悲哀和一條直立得很酸的頭頸,而理想的可以獻詩給她的女性,卻一個也捉抓不著。最后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頭嘆氣的時候,東邊卻又來了一個十分艷麗的二十來歲的女性。這一回詩人因為屢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趕上去和她并排走了,但是馮婦的慣性,也在詩人身上著了腳,他正在打算的中間,兩只短腳卻不由自主的跑了過去,又和她并了排,又裝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來仿佛是詩人在和他的愛人散步走路的神氣。因為失敗的經(jīng)驗多了,詩人也老練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他在注意裝作那一種神氣給旁人看的時候,眼角上也時時顧及到旁邊在和他并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覺的當(dāng)中逃亡消失。

這女性卻也奇怪,當(dāng)初她的臉上雖則有一種疑懼嫌惡的表情露著,但看出了詩人的勇敢神妙的樣子以后,就也忽而變了笑容,一邊走著,一邊卻悄悄的對他說:

“先生,你是上什么地方去的?”

詩人一聽到這一種清脆的聲音,又向她的華麗的裝飾上下看了一眼,樂得嘴也閉不攏來,話也說不出了。她看了他這一副癡不象癡傻不象傻的樣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嚨,以拿著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樓一指說:

“我們上酒樓去坐坐談?wù)劻T!”

詩人看見了她手里捏著的很豐滿的那只裝錢口袋,又看見了那高樓上的點得紅紅綠綠的房間,就話也不回一句,只是笑著點頭,跟了她走進店門走上樓去。

店樓上果然有許多紳士淑女在那里喝酒猜拳,詩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張空桌上坐下之后,他就感到了一層在飲食店中常有的那種熱氣。悄悄地向旁邊一看,詩人忽看見在旁邊桌上圍坐著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紳士面前,各擺著了一杯泡沫漲得很高的冰淇淋曹達,中間卻擺著一盤很紅很熱很美觀的番茄在那里。詩人正在奇怪,想當(dāng)這暮春的現(xiàn)在,他們何以會熱得這樣,要取這些夏天才吃的東西,那女性卻很自在的在和伙計商定酒菜了。

詩人喝了幾杯三鞭壯陽酒,吃了幾碗很鮮很貴的菜后,頭上身上就漲熱了起來,他的話也接二連三的多起來了。他告訴她說,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詩人,他已經(jīng)做了怎么怎么的幾部詩集了,并且不久就要上外國去做詩人專修大學(xué)的校長去。他又說,今天真巧,他會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亞拉》來獻給她,問她愿意不愿意。那女性奉贈了他許多贊語,并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詩出來做做今晚的紀念,這時候詩人真快樂極了。她把話停了一停,隨后就又問詩人說:

“何詩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華去看跳舞么?你若可以為我拋去一兩個鐘頭的話,那我馬上就去叫汽車去。”

詩人當(dāng)然是點頭答應(yīng)的,并且樂得他那張闊長的嘴,一直的張開牽連到了耳根。她叫伙計過來,要他去打電話說: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個電話叫Dodge Garage的Manager Mr·Strange放一輛頭號的Hupmobile過來。”

那伙計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于念不出來,末了就只好搖搖頭說:

“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

她對伙計笑罵了一聲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jīng)是樂得不可言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熏蒸,更覺得詩興勃發(fā),不能抑遏下去。

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dāng)中,他就光著眼睛,靠著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詩來:

“噯噯,坐一只黑潑麻皮兒,做一首《伊利亞拉》詩,喝一杯三鞭壯陽酒,噯噯,我是神仙呂祖的干兒子。”

他哼著念著,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于不走上來,只有前回的那個伙計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噯喝噯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面呆呆站著的伙計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dāng)路擺著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但逃不上幾步,就被伙計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來。四面的客人都擠攏來了,伙計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從里亂滾亂跳。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冰淇淋曹達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準(zhǔn)了詩人的頭面,拍拍的將冰淇淋和番茄打了過去。于是冰淇淋的黃水,曹達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jié)M了詩人的頭面。詩人的顏面上頭發(fā)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顏六色的汁水,看過去象變了一張鬼臉。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掙不開來了。當(dāng)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dāng)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jié)果弄得詩人只閉著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只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二詩人》、《滴篤聲中》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八卷第十二號;《在街頭》原載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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