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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銀灰色的死(2)

他仰起頭來一看,原來是他的一個同學。新剪的頭發,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篋,他大約是回家去過年去的。他對他同學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地回答說: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過年去么?”

“對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見你情人的時候,請你替我問問安罷?!?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別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哈……”

他的同學走開了之后,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學園中,呆呆的立了許多時候,好像瘋了似的。待了一會,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邊卻自言自語的說:

“他們都回家去了。他們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Sweet home!”

他無頭無腦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樓,在電燈底下坐了一會,他那昏亂的腦髓,把剛才在靜兒家里聽見過的話想了出來:

“不錯不錯,靜兒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會,就站了起來,把幾本舊書,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舊書拿到學校前邊的一家舊書鋪里來。辦了一個天大的交涉,把幾個大天才的思想,僅僅換了九元余錢,有一本英文的詩文集,因為舊書鋪的主人,還價還得太賤了,所以他仍舊不賣。

得了九元余錢,他心里雖然在那里替那些著書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邊他卻滿足得很。因為有了這九元余錢,他就可以謀一晚的醉飽,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達得到了。(就是用幾元錢去買些禮物送給靜兒。)從舊書鋪走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是黃昏的世界了,在一家賣女子用的裝飾品的店里,買了些麗繃(Ribbon)犀簪(Or-namental hairpin)同兩瓶紫羅蘭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靜兒的家里來。

靜兒不在家,她的母親只一個人在那里烤火。見他又進來了,靜兒的母親好像有些嫌惡他的樣子,所以問他說:

“怎么你又來了?”

“靜兒上那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聽了這話,他就走近她的身邊去,把懷里藏著的那些麗繃香水拿出來,對她說:

“這一些兒微物,請你替我送給靜兒,就算作了我送給她的嫁禮罷。”

靜兒的母親見了那些禮物,就滿臉的裝起笑容來說:

“多謝多謝,靜兒回來的時候,我再叫她來道謝罷?!?

他看看天色已經晚了,就叫靜兒的母親再去替他燙一瓶酒,做幾盤菜來。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時候,靜兒回來了。

靜兒見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覺呆了一呆,就問他說:

“啊,你又……”

靜兒到廚下去轉了一轉,同她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他那里來。他以為她是來道謝的,然而關于剛才的禮物的話,她卻一句也不說,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盡一杯一杯的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來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時候,靜兒就紅了兩眼,對他說:

“你不喝了罷,喝了這許多酒,難道還不夠么?”

他聽了這話,更加痛飲起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調,正不知從那里說起才好,他一邊好像是對了靜兒,已經復了仇,一邊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樣子。

在靜兒的床上醉臥了許久,到了半夜后二點鐘的時候,他才踉踉蹌蹌的跑出靜兒的家來。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并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死絕了的樣子。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他又忽然遇著了一個賣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邊看,袋里還有四五張五角錢的鈔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飲了一個盡量。他覺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轉的樣子。倒前沖后的走了兩個鐘頭,他只見他的面前現出了一塊大大的空地來。月光的涼影,同各種物體的黑影,混作了一團,映到他的眼睛里來。

“此地大約已經是女子醫學專門學校了?!?

這樣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腦里,又起了痙攣來。他又不是現在的他了。幾天前的一場情景,又同電影似的,飛到他的眼面前來。

天上飛滿了灰色的寒云,北風緊得很。在落葉蕭蕭的樹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園的精養軒的門口,在那里接客。這一天是他們同鄉開會歡迎W氏的日期。在人來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來赴會。他初起見她面的時候,不覺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邊的時候,他才同夢里醒轉來的人一樣,慌慌忙忙的走上前去,對她說:

“你把帽子外套脫下來交給我罷?!?

兩個鐘頭之后,歡迎會散了。那時候差不多已經有五點鐘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擠得利害。他走下樓來的時候,見那女子還沒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門口。他就走上去問她說:

“你的外套去取了沒有?”

“還沒有?!?

“你把那銅牌交給我,我替你去取罷。”

“謝謝。”

在蒼茫的夜色中,他見了她那一副細白的牙齒,覺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來了之后,他就跑過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轉頭來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從門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細長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間消滅了。

想到這里,他覺得她那纖軟的身體剛在他面前擦過的樣子。

“請你等一等罷!”

這樣的叫了一聲,上前沖了幾步,他那又瘦又長的身體,就橫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醫學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個黑影。

四邊靜寂得很。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凈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陽依舊由東方升了起來。太陽的光線,射到區役所前的揭示場的時候,有一個區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張告示,貼上揭示場的板上來。那一張告示說:

行路病者,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黃,顴骨頗高,發長數寸,亂披額上,此外更無特征。

衣黑色嗶嘰舊洋服。衣袋中有Ern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冊,五角鈔票一張,白綾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

身邊有黑色軟帽一,穿黃色淺皮鞋,左右各已破損。

病為腦溢血。死后約可四點鐘。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時,在松町女子醫學專門學校前之空地上發見。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為代付火葬。

一九二O年作第1章茫茫夜

一天星光燦爛的秋天的上,大約時間總在十二點鐘以后了,靜寂的黃浦灘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的灰白的光線,散射在蒼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幾處電桿和建筑物的黑影來。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車停在那里,但是車夫好像已經睡著了,所以并沒有什么動靜。黃浦江中停著的船上,時有一聲船板和貨物相擊的聲音傳來,和遠遠不知從何處來的汽車車輪聲合在一處,更加形容得這初秋深夜的黃浦灘上的寂寞。在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灘上忽然閃出了幾個纖長的黑影來,他們好像是自家恐懼自家的腳步聲的樣子,走路走得很慢。他們的話聲亦不很高,但是在這沉寂的空氣中,他們的足音和話聲,已經覺得很響了。

“于君,你現在覺得怎么樣?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來?!?

講這一句話的,是一個十九歲前后的纖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愛他的魔力。他的身體好像是不十分強,所以在微笑的時候,他的蒼白的臉上,也脫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講的雖然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轉的聲調,竟使聽話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來。被他叫做“于君”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呢還是醉意,總之他的眉間,仔細看起來,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剛才講話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著一套藤青的嗶嘰洋服,與剛才講話的那青年的魚白大衫,卻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他的面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寬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他聽了青年的話,就把頭向右轉了一半,朝著了那青年,一邊伸出右手來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邊笑著回答說:

“謝謝,遲生,我酒已經醒了。今晚真對你們不起,要你們到了這深夜來送我上船?!?

講到這里,他就回轉頭來看跟在背后的兩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從這兩個青年的洋服年齡面貌推想起來,他們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學時代的同學。兩個中的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了姓于的青年的話,就搶上一步說:

“質夫,客氣話可以不必說了??墒怯幸患o的事情,我還沒有問你,你的錢夠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聽了,就放了捏著的遲生的手,用右手指著遲生回答說:

“吳君借給我的二十元,還沒有動著,大約總夠用了,謝謝你?!?

他們四個人——于質夫吳遲生在前,后面跟著二個于質夫的同學,是剛從于質夫的寓里出來,上長江輪船去的。

橫過了電車路,沿了灘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已經走到招商局的輪船碼頭了。江里停著的幾只輪船,前后都有幾點黃黃的電燈點在那里。從黑暗的堆棧外的碼頭走上了船,招了一個在那里假睡的茶房,開了艙里的房門,在第四號官艙里坐了一會,于質夫就對吳遲生和另外的兩個同學說:

“夜深了,你們可先請回去,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經謝不勝謝了?!?

吳遲生也對另外的兩個人說:

“那么你們請先回去,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

于質夫又拍了遲生的肩說:

“你也請同去了吧。使你一個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遲生笑著回答說:

“我有什么要緊,只是他們兩位,明天還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遲了?!?

質夫也接著對他的兩位同學說:

“那么請你們兩位先回去,我就留吳君在這兒談吧。”

送他的兩個同學上岸之后,于質夫就拉了遲生的手回到艙里來。原來今晚開的這只輪船,已經舊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頗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質夫的第四號官艙,雖有兩個艙位,單只住了他一個人。他拉了吳遲生的手進到艙里,把房門關上之后,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同電流似的,在他的腦里經過了。在電燈下他的肩下坐定的遲生,也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發生,盡俯著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質夫看著遲生的同蠟人似的臉色,感情竟壓止不住了,就站起來緊緊的捏住了他的兩手,面對面的對他幽幽的說:

“遲生,你同我去吧,你同我上A地去吧?!?

這話還沒有說出之先,質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歲的青年詩人蘭勃(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爾蘭(Paul Verlaine)。白兒其國的田園風景。兩個人的純潔的愛。……”

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變了一句話,表現了出來。質夫的心里實在想邀遲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幾時,一則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則可以看守遲生的病體。遲生聽了質夫的話,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會,好像心里有兩個主意,在那里戰爭,一霎時解決不下的樣子。質夫看了他這一副形容,更加覺得有一種熱情,涌上他的心來,便不知不覺的逼進一步說:

“遲生你不必細想了,就答應了我吧。我們就同乘了這一只船去?!?

聽了這話,遲生反恢復了平時的態度,便含著了他固有的微笑說:

“質夫,我們后會的日期正長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變化,詳詳細細的寫信來通報我,我也可以一樣的寫信給你,這豈不和同住在一塊一樣么?”

“話原是這樣說,但是我只怕兩人不見面的時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時候我對你和你對我的目下的熱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奪去了?!?

“要是這樣,我們兩個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難道還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

“你說什么話,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里,他的語聲同小孩悲咽時候似的發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夾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里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嘗一會。照原樣的頭靠的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鐘,質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里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

“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吧。”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側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忽然站住了。質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

“質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么也不肯,質夫只能站在船側,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的街燈光里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鐘,站在船舷上的質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里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哀起來。

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嘗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么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

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里去了。

長江輪船里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么單調,然而與陸地隔絕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里,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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