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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試金石

  • 沖浪者
  • 李國文
  • 4883字
  • 2015-04-14 20:19:46

人生如同一條時而湍急、時而徐緩的流動著的河。

人便像在河面上飄浮著的一片落葉。河水帶著你,一會兒直流而下,急匆匆忙得喘不過氣;一會兒在回流中,不停地在原地打轉轉;一會也許被滯留在岸邊堤畔,呆在那里,良久良久,不知什么時候吹來一陣風,飄來一陣雨,于是,你又重新踏上征程。

幾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切身體驗。對命乖運蹇的不幸者說,這條河流就不那么平靜,旅程也就比較艱難。兇多吉少,險象叢生,使你備受熬煎的日子,便像影子似地不離開你了。那激流不知何處有漩渦在等待著你,只要一下子被攫住不放,那肯定是沒頂之災,不死也得剝層皮。

你是太熟悉在漩流中掙扎的苦楚了。你充滿求生欲望,你不想永遠下沉,你希望誰伸給你一只援手,你拚命想浮出水面,吸一口自由新鮮的空氣。

假如,此時此刻,有一位賢明者對你說,老兄,誰讓你這樣不當心呢?難道你不懂得水深莫測這個人所共知的常識么?你大概不知道對這樣的金玉良言,是哭好,還是笑好了。他的話簡直無比正確,可對溺水者而言,還不如拋一個救生圈給他更有實效。因為假若葬身魚腹,這教訓即使字字珠璣,與黃金等價,無論何等偉大英明,也不頂屁用了。

而且,教你沮喪的是,這位賢明的人,甚至說:老兄,我對你眼下的處境,深表同情。我并非不想救你于危難之中,由于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太陽底下,對不起啦,老兄,只好請你原諒我愛莫能助了。

他走開了,連頭也不回。

于是你感到無比的寂寞。因為這位賢明的朋友,至少這樣承認過,其實你并沒有錯,不過,撞在槍口上了。但你隨后也就釋然于懷了,因為他走開去,怕是最佳也是惟一的選擇。他若生出一番俠義心腸,或把友情看得太重,果真伸出手拉你一把,未必救得了,這是一;說不定幫了倒忙,這是二;三,弄不好,他也落水,和你一樣,永劫不復。

但他哪怕回過臉來,給你留下一點惻隱之心的表情呢?然而沒有,他走掉了,這使你多少有點黯然神傷。

事后,又過去了若干年,偶爾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你認為的驚心動魄的鏡頭,你才豁然領悟。其實那非洲角馬之遷徙的場面,只是因為你感觸到什么,才顯得激動不安的。你不是震駭于那浩瀚的野生動物的奔騰氣勢,而是被那生命力盲動的巨流中一個小鏡頭驚住了。一頭兇猛的獅子突然襲來,強有力的利爪擊倒隊伍中的一匹角馬,頃刻間撕裂成血肉橫飛的果腹之物。不多久,殘余的皮毛腸肚又被禿鷲掃蕩一空。在生命死亡的全過程中,所有這匹角馬的同類,何止成千上萬,沒有救援,沒有同情,甚至連表示一點好奇心、駐足下來觀看熱鬧的也沒有,那種可怕的冷漠和無動于衷的樣子,讓你不寒而栗。每匹僥幸活著的角馬,都那樣麻木不仁地、頭也不回地繼續隨巨流奔去,好像壓根兒未發生過什么事。

你忍不住回想起那位賢明的智者。一個太聰明的家伙!這時你馬上會在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鐵匠的面孔,火辣辣的語言,在你耳邊響起,伙計,你別做夢了!

你是他的伙計,他是你的鍛工師傅。你做夢也想不到握筆的手要握鐵錘。熊熊的紅爐火焰,砧子上錘擊迸裂的火星,鐵匠師傅火爆的脾氣,是那陰沉歲月里留下強烈印象的記憶。伙計,醒醒吧!別指望啦!他那粗嗓門又在吼你了。

那時你突然倒霉,倒了很大的屬于那個時代的霉。你命運的河流自此跌宕而下,你也碧落黃泉地生活變了個樣。由于你那篇招災惹禍的小說,你拋妻別子被發配到晉東南、豫西北接壤處的深山峻嶺之中,成了這鍛工師傅“監督勞動”下的一名伙計。

他姓錢,你叫他錢師傅,他永遠叫你伙計,不名不姓。因為你已劃在革命陣營之外,自然不屬同志范疇,雖然你算文化人,但你的花名列入另冊,叫你老師就有階級觀點不明的嫌疑。這你也無所謂,只是那粗嗓門。初初,你挺難忍那份呵斥,詐唬,動不動氣急敗壞地咆哮。打鐵的,火氣大,其實,一開始被他“監督”,他就打招呼,我脾氣丑。你不了解何謂“丑”,又如何“丑”?日子長了,便對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慢慢地領教了。按心理分析學說,錢師傅在你眼里,大概可算是虐待狂。

你有自尊心,當然接受不了,可又不能反抗,誰讓你是“化外之民”呢?人在強力下的扭曲,有時在事后回味起來,連自己也惶然不解的。你沒有錯,卻在挖思想根源。你沒有犯法,卻虔誠地認錯服罪。人家說你觸犯了這一條或那一條,你趕緊誠惶誠恐地懺悔,并且椎心般的自責。半點也不懷疑那究竟是真理,還是假理?甚至把鐵匠師傅火冒三丈的唾沫星子,當作洗滌知識分子靈魂的良藥。想到這里,笑也是苦澀的。

誰知道呢?后來,當你在史無前例年代里,耳聞目睹那些曾經叱咤風云的人物,不也被乳臭未干的小將揪斗,威風掃地而服服帖帖的么?在牛棚里不也同你一樣惶惶然不可終日么?說得好聽一些,或許是國人善于蟄存的生活方式吧?

終于你還是寄托希望那位賢明的友人,故情尚在,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擺脫這艱難的處境。明知是夢,但有夢比沒夢強,你寫了好幾封言辭懇切的信。據說,他只消講一句話,你便可以逃脫那高聳得下午兩點以后便見不到太陽的山,可以逃脫那陰冷得在三伏天都打牙的水,可以逃脫把你絕作異類的人,當中包括終日在改造你的錢師傅。

當然,他沒有回音。

錢師傅繼續“監督”你,嗓門愈來愈高,脾氣愈來愈丑,臉色愈來愈難看。但你慢慢地品味出來,他吼也好,喊也好,總是在人面前表示出斬釘截鐵的階級仇恨。尤其什么帶個“長”字的頭頭之類,光臨鐵工房,他的虐待狂病就會發作。你逐步理解了這種間歇出現的癥狀,其中閃動著的這個鐵匠的心,并不像他的脾氣那樣丑。

對弱者來說,這世界上只有同情他的欺侮他的這兩類人。你絕想不到多少個日日夜夜以后,終于在一次夜班,輪到這位虐待狂與你值勤時,他守著燜住火的紅爐,喝著大葉兒茶,竟然對你說,語氣仍是直通通地,但話里話外,要表達的意思,卻是敦勸你不要再給某某寫信了。當時,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霎時間你分辨不出他的話是善意的,還是別有用心?你只好保持沉默。夜晚的工地要消停些,可以聽到遠山深處的狼嚎和寒號鳥凄厲的啼叫。他問你是否認識某某,是否熟識到可以張嘴去求的程度。你是據實以告,你和這個賢明的人曾經是朋友,而且非一般意義的朋友。

他冷笑,正是你的朋友,把你的信統統轉到工地領導機關,還關照你認真地接受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套話。

還不如當面抽你一記響亮的耳光好!你苦痛之極。

錢師傅給你倒了碗滾燙的釅茶,突然罵出一句最臟最臟的話,擲向那賢明的人。你倒覺得過分了,也許大有大的難處,職務變了,身份高了,一言一行更要中規中矩了吧?

屁!鐵匠用他的語言痛罵,他媽的,這年頭,收拾朋友,整治朋友,賣友求榮,踩著朋友的腦袋,升官發財,這種事“海”了去啦!

不過,你當時相信,你的這位賢明的官運亨通的老朋友,愛惜自己的羽毛,躲你遠遠的,免得沾你晦氣是可能的。但落井下石,把你腦袋往水底下按,還不至于吧!

你做大頭夢吧!伙計!錢師傅把你好一頓奚落,笑起來比夜貓子叫還瘆人。他說他最恨這種朋友,宰上一個兩個才痛快!喝吧,伙計!他拎起茶壺,把你杯子滿上。

這時,他臉上看不見一絲凜冽的階級斗爭,相反,倒多了一點同情,似乎在替你激憤。你不了解他為什么一提“朋友”二字就火冒三丈?

慢慢的交談中,你才明白他打鐵是半路出家,小半輩子在熱河、察哈爾的深山溝里挖砂淘金。最后,他的一位拜把子弟兄、生死朋友黑了心,將他多年積蓄、半皮袋子金砂拐帶走了。錢,有去就有來,他說丟得再多,我眼都不眨一下,可王八蛋不該把我心疼的女人也拐跑了。

你終于理解他為什么打鐵了,只有狠狠地砸,才解他心頭之恨吧?

他吃了太多的虧,才對“朋友”深惡痛絕。可你,卻沒有什么理由好責怪你那位賢明友人。你告訴錢師傅,你和某某的友誼,可以遠溯到抗美援朝戰火紛飛的日子里。你說不上是有救命之恩的人,至少某某在轟炸中跳車負傷時,是你找到了他并且背著,走了好遠好遠,才送到野戰醫院,算是保全了他一條腿的。再說你寫小說出了毛病,咎由自取。與某某無干。而且,你相信,把你寫的信轉回來,很可能是秘書之流干的。因為你了解這類人民來信,很難到達領導干部的手里。

某某不會,你說。

錢師傅笑你夢做得結實。

也巧,好像沒過多久,你在一張當地的報紙上看到某某的名字,是一個什么檢查團來到省會。你自然感慨萬分,一個是階下囚,另一個卻成了欽差大臣。你頓時燃起了一股熱望,你的家庭境況某某是洞悉的,老人太老,小孩太小。也許面談一下,能得到一些同情,可以就地“改造”,離家近些,哪怕加重“處分”呢。你甚至有種預感,人是感情動物,某某并非鐵石心腸,也許不會把昔日的友情太淡忘了吧?

但你是“只許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的被監督勞動分子,自由對你來說并不存在,你想離開工地五十米,必須經錢師傅準許。你始終弄不清是他看到了這張報紙,還是他檢查了家里寄給你的信。因為你妻子也知道某某到了省會,望你去懇求調近一些。她獨力支撐一個家,太吃力也太艱難了。你以為你囁嚅地表明了這點衷曲,脾氣丑的錢師傅會劈頭蓋腦一頓臭訓,至少扣你一個不肯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吧?誰知你話還未說完,他手一揮,不是不同意你去,而是斷言你去找了也白找。也許他那顆跳動的心,更接近真實的他,那虛張聲勢的外表,會不會也是一種生存手段呢?他說過,挖金是玩命的活兒,沒有不敢做的事!好吧,錢師傅說他也是有過父母妻子的人,允諾幫你這個忙。當然瞞上不瞞下,他騙工地的領導要添置些工具器械,讓你作為下手陪他出這趟公差。說實在的,這游戲只有他敢玩。

你害怕,這使他承擔風險。你至今也不明白錢師傅為你豁出去,是出于同情,是信任你其實不是壞人?是他認為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誰都有個丟不下的家?是到底要證實他的人生經驗——不要輕易相信朋友?他認為最信賴的朋友,也常常最不可靠。因為最不提防的結果,也就是最容易被朋友置于死地。反正,你的夢還沒有破碎。你在書本上讀到的,遠比在嚴酷的生活中體驗的要美好得多。你的回憶涌現出硝煙彌漫的場面,你和某某一把炒面一把雪的鏡頭。你深信,這世界,這人,不至像錢師傅想的那樣糟糕,灰暗,因為你的夢是玫瑰色的,是溫馨的。從深山老林出來,搭乘火車馳往省會的一抹平川上,你充滿了希望。而鄰座的錢師傅,吊著眼梢,滿臉嘲誚;他甚至要同你打賭,伙計,頂天,這個某某用幾句好話填哄你,了不得啦!那也未嘗不是個安慰,你認為。

呵!你可真夠賤的,他不以為然。

某某住在省委交際處,根本進不去院。求見,傳達室擋駕。惟一的辦法,守在門口等候,轎車一開出來就迎上去。結果,你萬萬沒想到,某某讓車停住,從車里走了出來。絕無半點官僚架子,顯得非常體恤民情,叫警衛松開你,準你走過來。當著省里陪同人員,問你是誰?你是哪個單位的?你有什么事情要上訪?你不要緊張,有話盡管說好了……音容依舊,神態照常,只是絕不認識你,而非忘卻。

你眼前一片黑,你覺得你在漩渦中,已失去最后掙扎的力量,一個勁兒地沉下去。你耳邊響起錢師傅的笑聲,像打鐵似的,錘擊著你破碎的心。

后果可想而知,你無非雪上加霜,調離到更遠的工地,接受更嚴格的監督勞動。但錢師傅為你,失去了領導的信任,鐵工班的班長抹了,打發到隧道里去干又臟又累的活。分手的時候,你感到內疚,對不住他,他還是那粗嗓門,還是那丑脾氣。對你吼,我頂恨婆婆媽媽,伙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進地獄的話,別人能活,咱也能活,怕個卵!

這句話,你一生受用不盡!

你背著你薄薄的行李,朝山更高、溝更深的工地踽踽走去。已經好遠了,錢師傅喊著,伙計等等,追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黑油油的石頭,塞給你。他說,待在一塊年把,也算一段緣分,分手了,誰曉得往后還能不能見面,留著,做個念心吧!

當時,你不覺得這黑不溜秋的石頭,多么的出奇。伙計,這可是試金石,真金假金,一碰就顯成色了,免得上當。別再做夢。伙計,伙計,你可要多保重啊!

后來,你沒有再見到他,三年災荒期間,他得浮腫病死了。

那塊試金石至今仍在,由于你經常把玩的原因,黑得發亮。但無論什么時候拿起來,在手心里,總那么沉甸甸顯得很有分量。也許這石頭,不僅可以測試這世界上的真偽、善惡、美丑,而且還包含著一顆滾燙的心,敢恨敢愛的心。

每當響起《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時,你就想起試金石和別做夢的囑咐。在生活的河流里泅游得那么艱難,那么苦楚,因此,這教益也就彌覺珍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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