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縱橫排□ 轉掉自如
- 隋唐五代文學名作欣賞
- 周汝昌 葉嘉瑩
- 2384字
- 2015-04-07 11:49:24
第四章 縱橫排□ 轉掉自如 杜詩《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賞析
馬茂元
作者介紹
馬茂元(1918-1989),字懋園,安徽桐城人。1938年畢業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1949年以后,歷任上海第一師范學院教師、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專于唐詩、楚辭研究。有著作《古詩十九首初探》、《晚照樓論文集》等出版。
推薦詞
杜甫的七律是豐富多樣的,然而作為他七律風格的基本特征,則是他能在尺幅之中,運之以磅礴飛動的氣勢,這磅礴飛動的氣勢,又和精密嚴整的詩律乳水交融地結合在一起。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為律縛”。杜甫七律高出于盛唐其他名家之上,而成為這一詩體百代不祧之宗,乃在于此。
使君高義驅今古,寥落三年坐劍州。
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未封侯。
路經滟□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
戎馬相逢更何日?春風回首仲宣樓。
杜甫這首七言律詩,作于唐代宗寶應二年(763)。李劍州,生平無考。從詩看,知他當時任劍州刺史,是位有才能而未被朝廷重用的地方官。前一年,杜甫到過那里,和他有了交誼。這年,杜甫曾經準備離蜀東行,寫了這首詩寄給他。
在唐代詩人中,杜甫是位“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雹俚母黧w皆長的全能作家,尤其是律詩的圣手,這是歷來詩論家所一致承認的。杜甫自己說,“覓句新知律”(《又示宗武》),“遣辭必中律”(《橋陵詩三十韻》),“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在律詩藝術的鍛煉上,他曾經下過嘔心瀝血的工夫。
律詩是唐代新興的詩體。作為一種文藝形式,它是有自身的特點的。“律詩取呂律之義,為其和也;取律令之義,為其嚴也。”②它和古體不同,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在聲韻和對仗方面有嚴格的要求。從這個意義來說,律詩難于古體,而七言律又難于五言律。因為七言比五言句子長,受到聲律和對仗的束縛,就更容易流于板滯平衍,萎弱拖沓,“聲諧語儷,往往易工而難化”③??墒亲x了這詩之后,它給我們總的感覺是:縱橫排?轉掉自如,句句提得起,處處打得通,而在?擲飛騰之中,又能見出精細的脈絡。這秘密在哪里呢?
杜甫的七律是豐富多樣的,然而作為他七律風格的基本特征,則是他能在尺幅之中,運之以磅礴飛動的氣勢,而這磅礴飛動的氣勢,又是和精密嚴整的詩律乳水交融地結合在一起的。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為律縛”④。杜甫七律高出盛唐其他名家之上,而成為這一詩體百代不祧之宗,乃在于此。從本文所論之詩,便可窺見其一斑。
詩的前半篇寫李,熱情地歌頌了他“能化俗”的政績,為他的“未封侯”而鳴不平。然而這不平乃是詩人有感而發的。就李本人來說,他勤勤懇懇替朝廷辦事,哪里計較個人宦途的升沉得失呢?詩從“高義”和“寥落”生發出這兩層意思,從而見出李思想境界之高,使人對他那沉淪州郡的坎坷遭遇,更加為之惋惜?!拔奈獭焙汀袄顝V”,用的是兩個典故。詩歌中的用典,是借古喻今的一種類比手法。既然是類比,自然要比得貼切,富有啟發性和暗示作用,這是用典的基本要求??墒窃娙说哪苁?,并不僅僅停留在這基本要求上。文翁的政績流傳蜀中,用以比擬李之官劍州刺史,未封侯的李廣,則和李同姓?!拔奈棠芑?,李廣未封侯”,典故是用得非常貼切的,然而也僅僅貼切而已。在“文翁能化俗”的上面加上個“但見”,在“李廣未封侯”的上面加上個“焉知”,“但見”和“焉知”,一呼一應,一開一闔,運之以動蕩之筆,精神頓出,有如畫龍點睛,立即破壁飛去。不僅如此,在歷史上,李廣對自己屢立戰功,而未能封侯,是時刻耿耿于懷,終身引為恨事的。這里卻推開來,說“焉知李廣未封侯”,這就在用典的同時,注入了新的意義,改造了典故,從而提高了詩的思想性。就語言藝術來說,從這種地方,我們可以看出杜甫是怎樣把七言歌行中縱橫揮斥的筆意,創造性地運用、融化于律體之中。杜甫歌行里,像“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之類的句子,和這不正是波瀾莫二嗎?
下半篇敘身世之感,離別之情,境界更大,感慨更深。詩人完全從空際著筆,寫的是意想中的自己“將赴荊南”的情景。
“路經滟□”,見瞿塘風濤之險惡⑤,“天入滄浪”,見江漢煙波之浩渺。這是他赴荊南途中所經之地。在這里,詩人并未訴說其遲暮飄零之感,而是以“一釣舟”和“滄浪”、“雙蓬鬢”和“滟□”相對照,構成鮮明的形象,展示出一幅扁舟出峽圖。倘若說,這是詩中之畫,那么借用杜甫自己的另外兩句詩,“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來說明這幅畫的畫意,是頗為確切的了。
到了荊南以后又將怎樣呢?尾聯用“仲宣樓”輕輕點出。詩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命運,即使到了那里,也還不是和當年避難荊州的王粲一樣,仍然作客依人,找不到歸宿之地。而在此時,回望蜀中,懷念故人,想到兵戈阻隔,相見無期,那就會更加四顧蒼茫,百感交集了。
全詩由李寫到自己,再由自己的離別之情,一筆兜回到李,脈絡貫通,而起結轉折,關合無痕。杜甫這類的詩,往往劈空而來,一起既挺拔而又沉重,有籠罩全篇的氣勢。寫到第四句,似乎詩人要說的話都已說完,可是到了五、六兩句,忽然又轉換一個新的意思,開出一個新的境界,噴薄出更為洶涌、更為壯闊的波瀾。然而它又不是一瀉無余,收束處,總是蕩漾縈回,和篇首遙相照映,顯得氣固神完,而情韻不匱,耐人尋味。
杜甫七律中,如《野人送朱櫻》、《野望》、《白帝》、《閣夜》、《登高》等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都體現了這種特色。只要我們細心體會,是不難舉一反三的。
“注釋”
①元稹語。見元氏長慶集卷五十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
②劉熙載語。見《藝概·詩概》。
③見同上。
④姚鼎語。見《五七言今體詩鈔序目》。
⑤滟□,即滟□堆,在瞿塘峽口,是上險灘,經常有沉舟之禍。古時當地民謠云:“滟□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大如袱,瞿塘不可觸;滟□大如鱉,瞿塘行舟絕;滟□大如龜,瞿塘不可窺?!币姟短藉居钣洝?。
(發表于《名作欣賞》1980年第1期:杜詩《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析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