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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幕已經降臨,格蘭古瓦走出司法宮。他來到河灘廣場,十分費力地擠進人堆,走上前仔細一看,才發現圍著篝火的觀眾圈里有一大片空地,里面有位姑娘正在跳舞。

這姑娘是人,是仙女,還是天使?格蘭古瓦一時鬧不清楚,盡管他是個懷疑派哲學家,又是個諷喻詩人,卻被眼前光彩奪目的姑娘給迷住了。

姑娘的身材并不高,但修長苗條,亭亭玉立,顯得很高。

她的膚色棕褐,不過可以猜想得到,白天看來肯定有美麗的金色光澤,就像安達盧西亞或羅馬女子那樣。她的纖足也是安達盧西亞型的,穿著秀美的花鞋,顯得那么纖巧,那么相得益彰。她翩翩起舞,轉圈飛旋,踏著隨意擲在地上的一塊波斯地毯,那張光艷照人的臉每次轉向你,烏黑的大眼睛就會向你投去閃電般的目光。

周圍的人都張大嘴巴、瞪大眼睛凝視。只見她那純美滾圓的雙臂舉到頭頂,嘭嘭敲著巴斯克手鼓,伴隨著舞蹈,那身段修長曼妙,靈活飛動,宛如一只胡蜂,那金光閃閃的胸衣平滑無紋,彩裙翻飛而不時可窺見線條美妙的小腿。秀發烏黑如漆,目光灼灼似火焰,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一位圣女!“毫無疑問,”格蘭古瓦心中暗想,“她是一個火精,是一位山林仙女,是一位天仙,是曼納路斯山的酒神祭女!”

恰巧這時,“火精”的一條發辮松落,一支黃銅簪子掉在地上。“噢,不對!”格蘭古瓦脫口而出,“她是個吉卜賽女郎!”她重新跳起舞來,從地上拿起兩把短劍,把劍尖抵在額頭上朝一個方向轉動,同時身子則朝另一個方向旋轉。果然不錯,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吉卜賽女郎。通紅的篝火光亮刺眼,歡騰跳動地映在圍觀群眾的臉上,映在吉卜賽女郎微黑的額頭上,又向廣場四周投射過去,千百張臉被火光映得通紅,都凝視著跳舞的姑娘,其中有一張臉看得似乎格外出神。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一副嚴峻、沉靜而陰郁的神情。由于旁邊的人遮擋,看不出他的衣著打扮,估計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但是已經禿頂了,只有兩鬢稀稀落落的幾綹頭發也已花白了。他的額頭又寬又高,開始刻出一道道橫紋;然而,他那雙深陷的眼睛里,卻閃爍著非凡的青春、火熱的活力和深沉的情欲。他那雙眼睛死死盯住吉卜賽女郎,就在這個十六歲的少女跳舞、飛旋、為眾人取樂的時候,他那沉思凝想的神情越來越陰沉了。一絲微笑和一聲嘆息,不時在他的唇邊相遇,但笑容顯得比嘆息還要痛楚。

姑娘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她停了下來,觀眾則興高采烈地熱烈鼓掌。

“佳利!”吉卜賽姑娘喊了一聲。

格蘭古瓦立刻看見出跑來一只小山羊,它雪白而美麗,靈敏而活潑,神采奕奕,兩只角染成了金黃色,四只蹄子也染成金黃色,還戴著金黃色的項圈。剛才它一直蜷伏在地毯的一角,瞧著主人跳舞,格蘭古瓦沒有注意到它。

“佳利,該看你的了!”跳舞的姑娘又說了一句。姑娘坐下來,將巴斯克手鼓親熱地舉到小山羊面前,問道:

“佳利,現在是幾月份?”

小山羊豎起前蹄,在小鼓上敲了一下。果然不錯,正是一月份。觀眾不由鼓起掌來。

“佳利,”姑娘翻轉了巴斯克鼓面,又問道,“今天是幾號呀?”小山羊又豎起金色的蹄子,在鼓上敲了六下。

“佳利,”吉卜賽女郎再一次翻轉鼓面,又問道,“現在幾點鐘啦?”佳利便敲了七下,正巧這時,大柱樓的時鐘打了七下。

圍觀者都驚嘆不已。

“這一定是巫術!”人群中傳出一個險惡的聲音。說話的人正是那個死盯著吉卜賽姑娘的禿頂男子。

姑娘仿佛打了個寒噤,她扭頭望望。但是觀眾中又爆發出一陣掌聲,淹沒了這聲哀鳴。掌聲甚至從她心靈上完全抹去了那人的聲音,因此,她又繼續考她的小山羊。

“佳利,在圣燭節游行隊列中,城防手銑隊隊長吉沙爾·

大勒米先生,是一副什么模樣呢?”

佳利豎立起來,用兩只后蹄走路,姿態莊重而斯文,把那個手銑隊隊長假正經的神態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全場的人都開心大笑。

“佳利,”隨著表演的成功,姑娘也就更加膽大,她又問道,“王國檢察官雅克·夏莫呂閣下,在宗教法庭上,是怎樣夸夸其談的?”

小山羊坐下來,開始咩咩叫,同時晃動著前蹄,動作十分奇特,除了學不出他那蹩腳的法語、拉丁語外,那姿勢、那語調,簡直再現出一個活生生的雅克·夏莫呂。

觀眾的掌聲更加熱烈。

“這是褻瀆神靈!邪魔歪道!”禿頂男人又喊了一聲。

吉卜賽姑娘再次回過頭去。

“哼!又是那個壞東西!”她說著,便撅起下嘴唇,做了個似乎是習慣性的撇嘴動作,隨即轉過身去,托著巴斯克手鼓,開始收觀眾的賞錢。

大白洋、小白洋、小盾幣、鷹幣,雨點一般投過來。她走到格蘭古瓦面前,突然停下。詩人摸摸口袋,一探到底,發現囊空如洗,只好說聲:“真見鬼!”然而美麗的姑娘還是站在那里,伸出手等待著。格蘭古瓦急得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

此時他口袋里若是裝著一座秘魯金礦,也情愿掏出來給跳舞的姑娘。可是他沒有秘魯金礦。幸虧一個意外事件替他解了圍。“你還不滾開,吉卜賽螞蚱。”一個尖厲的聲音從廣場最幽暗的角落傳過來。

姑娘一下子大驚失色,轉過身去。這回不是那個禿頂男人喊的,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既虔誠又惡毒。這聲叫喊嚇壞了吉卜賽女郎,卻樂壞了在那里嬉戲打鬧的一群孩子。

“是羅朗塔樓的那個隱修婆,”孩子們起哄笑著嚷道,“是麻袋婆在吼叫!大概她沒有吃晚飯吧?看看公共食攤上有什么剩東西,給她送點去!”

人們都朝大柱樓擁去。這工夫,格蘭古瓦趁跳舞的姑娘慌亂之機,趕緊躲到一旁。聽到孩子們的鼓噪,他才想起自己也沒吃晚飯,于是朝食攤跑去。可他哪有那些小鬼腿腳快,等他趕到時,食攤連一粒米都不剩了。

沒有食物又無處過夜,真是饑寒交迫,如今他的哲學也幫不上忙了。他正在發愁,忽然聽見一陣充滿柔情而又奇特的歌聲,頓時從沉思中醒來。原來是吉卜賽女郎在舒展歌喉。她的歌喉猶如她的舞蹈,猶如她的容貌,極為迷人卻又難以捉摸,可以說蘊涵著純凈、激揚、空靈、飄渺。一陣陣美妙的旋律,一陣陣意外的節奏。繼而樂句單純,繼而音節輕快跳躍,但音韻始終那么和諧。她那張俏臉的神態,也奇異般變幻莫測,從極端狂放到極端莊嚴,忽而異常狂浪,忽而十分安祥。

那個女人的喊聲,剛才打斷了吉卜賽女郎的跳舞,現在又來打斷她的歌唱。“你還不住口,地獄的知了?”她仍然從廣場最幽暗的角落里喊道。

可憐的“知了”一下子停止了鳴叫。人群中不止一個人怪道:“那個麻袋婆,讓她見鬼去吧!”那個藏起來的老怪物屢次攻擊吉卜賽女郎,此刻要不是丑大王的隊列經過,轉移了觀眾的注意,那么,他們絕不會輕饒她。游行隊伍走遍大街小巷,又來到河灘廣場,他們高舉著火把,鬧哄哄的。隊伍來到河灘廣場時,已經非常聲勢浩大。

在路上,卡齊莫多那奇丑而憂傷的面容,如何漸漸開顏,喜形于色,終至得意洋洋的神態變化,是很難描繪出來的。這是他有生以來,自尊心第一次得到滿足。這個先天不足的軀體中所寓居的靈魂,必然有殘缺不全、閉塞不通的成分。因此,他此刻的感受在他的意識中,也肯定是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惟獨喜悅卻顯得極為突出,自豪之情占主導地位,他那陰沉而不幸的臉色也就容光煥發。

卡齊莫多正自我陶醉、神氣十足地經過大柱樓時,一個人怒氣沖沖地從人群中闖出來,一把從他手中奪去他那丑大王的標志——那根包著金紙的木棍。眾人見此情景,人人深感意外,感到驚駭萬分。

這個膽大包天的人,正是剛才躲在人群中發泄仇恨,大肆威脅吉卜賽女郎的那個禿頂男人。他一身教士打扮。當他從人群里沖出時,格蘭古瓦定睛一看,突然認出他來,便驚呼道:“啊!這不是我的學藝師傅,克洛德·弗羅洛主教代理嗎?真見鬼,他要把這個獨眼龍怎么樣?想要讓這獨眼龍發瘋嗎?”果然只聽一聲驚叫,可怕的卡齊莫多猛地跳下擔架,女人們紛紛轉過臉去,不忍心看著主教代理被撕成碎片。卡齊莫多一個箭步躥到教士面前,瞧了瞧他,卻撲通一聲跪到地下。教士扯掉他的王冠,折斷他的權杖,撕爛他那鑲有金箔的王袍。卡齊莫多低頭跪著,雙手合十。

此時,兩人雖然都不講話,卻打起手勢來,做出種種姿態,開始了一場奇特的交談。教士昂然站立,大發雷霆,又咄咄逼人;卡齊莫多則謙恭地跪著,極力哀求懇請。然而只要愿意,卡齊莫多動一動手指頭,就肯定能把這個教士輾碎。

最后,主教代理粗暴地搖著卡齊莫多強狀的臂膀,示意他站起來跟他走。

于是卡齊莫多站起身。

此刻,狂人團從一陣驚愕中醒悟過來,想前來護衛他們這位猝然被趕下寶座的大王。吉卜賽人、丐幫和所有小文書們,將教士團團圍住,大聲叱罵。

不過,卡齊莫多卻挺身護住教士,揮動著兩只大拳頭,牙齒咬得咯嘣響,像發怒的猛虎一般,注視著進犯的人。主教代理又恢復了陰沉而莊重的神態,向卡齊莫多略一示意,便不聲不響地走了。

卡齊莫多擠開人群,在前邊為他開路。

他們走出人群,走過廣場。可是喜歡熱鬧、游手好閑的人,仍在后面跟隨。于是,卡齊莫多轉過頭來斷后,倒退著尾隨主教代理,他那樣子真像一只呲著獠牙的野豬,只要手腳一動,人們便紛紛退避躲閃。

他倆鉆進又黑又窄的小街里,眾人干瞪眼看著,誰也不敢貿然追上去:卡齊莫多那咯嘣咬牙的樣子,就足以把住街口。“嘿!真是不可思議!”格蘭古瓦說道,“不過鬼知道我去什么地方混頓晚飯呢?”

格蘭古瓦想也不想就跟上這個吉卜賽女郎。他看見那姑娘帶著小山羊,走進刀剪街,自己也走上那條街道。

當然,格蘭古瓦好在街上跟蹤行人,尤其行路的女子,并不是有多大的癖好,只不過是不知道到何處投宿罷了。

“有何不可呢?她總得住在某個地方吧,而且吉卜賽女人一向心腸好……”他自言自語著。

他邊走邊想,就這樣尾隨著吉卜賽姑娘。這時候,市民們都匆匆回家,在這天營業的小酒店也都陸續關門,姑娘見此情景,就加快腳步,帶著美麗的小山羊也一路小跑。

兩個苗條娟秀的倩影,一直走在前邊,格蘭古瓦不禁贊賞起她倆嬌小玲瓏的纖足、曼妙修美的身形、綽約多姿的體態,在觀賞中幾乎將她倆混淆起來:從穎慧和友愛的角度來看,覺得那是兩個妙齡女郎;從輕盈、靈活、敏捷的腳步來看,又認為那是兩只母山羊。

越走街面越黑,宵禁的鐘聲早已敲過,路上難得看見一個行人,也難得看見哪家窗戶還透出燈光。格蘭古瓦跟隨吉卜賽姑娘,闖入了錯綜復雜的一座迷宮——小街、岔路和死胡同縱橫交錯,宛如被貓抓亂了的一團線。他真弄不清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

那姑娘注意到他已經好久了。她多次回頭,神色不安地望望他,有一次經過一家面包房,她甚至突然站住,借著半開的店門射出的燈光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瞥了這一眼之后,格蘭古瓦見她又像先前那樣撇了撇嘴,掉頭又繼續趕路。姑娘這一撇嘴,讓格蘭古瓦感到了蔑視和嘲笑的意味。

他這樣一想,便不覺低下頭來,放慢腳步,同那姑娘拉開了距離。這時,她拐進了另一條街,他剛看不著她的身影,就聽見她突然尖叫一聲。

他急忙加快腳步趕過去。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見吉卜賽女郎正在兩條漢子的手臂中掙扎,那兩條漢子極力堵住她的嘴,制止她的叫喊。可憐的小山羊嚇壞了,咩咩直叫。

“快來救人啊,巡邏隊的先生們!”格蘭古瓦高聲呼救,勇敢地沖了上去。抓住那姑娘的兩條漢子,有一個朝他回過頭來,原來是猙獰的卡齊莫多。

格蘭古瓦沒有逃走,可也不敢多向前邁一步。卡齊莫多逼過來,反手一掌,就將他擊出幾步遠,摔倒在鋪石路上。接著,那個魔頭一只手臂托著吉卜賽女郎,就像搭著一條絲巾似的,拔腿就跑。可憐的小山羊跟著追趕,不停咩咩慘叫。

“救命啊!救命啊!”不幸的吉卜賽姑娘不斷呼救。

“站住,壞蛋!把這個浪貨給我放下!”隨著一聲打雷般的斷喝,只見從鄰街沖出一名騎手。

他是一名羽林軍騎衛隊長,全身披掛,手執一把巨劍。

他從驚愕的卡齊莫多手中奪過吉卜賽姑娘,橫放在馬鞍上。

待猙獰的駝子定下神來,沖上去要奪回他掠獲的女子,緊隨隊長的十五六名羽林軍衛搶上前來,個個手執長劍。這是一小隊禁衛軍奉命巡邏檢查宵禁。卡齊莫多被包圍逮捕,牢牢地捆住。他狂吼亂叫,口吐白沫,牙齒咬得咯嘣作響,如果是大白天,那么毫無疑問,單憑他這張因發怒而更加丑惡的臉,就能嚇跑這一小隊人馬。丑相是他最可怕的武器,然而,黑夜卻解除了他的武裝。他的同伙趁廝打的時候溜掉了。

吉卜賽女郎從馬鞍上優美地坐起來,雙手勾住年輕軍官的雙肩,定睛凝視他片刻,仿佛既喜愛他那英俊的相貌,又欣然感激他的搭救之恩。繼而,她率先打破沉默,聲音更加甜美:“警官先生,您尊姓大名?”

“弗比斯·德·夏多佩隊長為您效勞,我的美人!”

“謝謝。”姑娘說道。

說音剛落,趁弗比斯隊長捻小胡子的工夫,姑娘一下子滑下馬,像飛箭一般逃掉了。她消失得比閃電還快。

“他娘的!”隊長勒緊捆綁卡齊莫多的皮索,恨恨地說道,“我寧愿扣留那個浪貨!”

“有什么辦法呢,隊長?”一名騎警說道,“黃鶯飛走了,蝙蝠留下來。”

格蘭古瓦摔得頭昏眼花,躺在街角圣母像前面的石路上,漸漸恢復了知覺,但還有一點迷迷糊糊。直到他感覺到一股涼氣才猛地完全恢復了神志。“哪來的這股涼氣呢?”他這才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浸在陰溝里了。

“獨眼巨人這個魔頭。”他恨恨地嘟噥著。他想爬起來,可是頭發昏,渾身疼痛無力,只得躺在原地。可是陰溝臭得很,污水的每個分子都從格蘭古瓦腰身奪走一分溫暖,體溫和水溫漸趨平衡,讓人實在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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