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嘴的賽娥
- 將軍的故事:丘東平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4194字
- 2015-04-02 13:09:33
賽娥出世的時候,那將一切陳舊的經驗都神圣化了的催產婆,把耳朵里的痛苦的呻吟聲擱在一邊,冷靜地吩咐著:“尾審仔,來啦!……”
同時,一條指頭指著那土灶旁邊的小鐵鏟,眼睛動了動,用一種特有的符號發著命令。
尾審仔拿著小鐵鏟到屋子背后去了。回來的時候,賽娥那不幸的嬰孩帶著巨深的憂郁怪聲地啼哭著。
催產婆突然丑野地笑了。
“菩薩保佑,這是個牛古兒呀!”
賽娥的母親聽了,幾乎要跳將起來。伊用骯臟的指頭拼命地揉著那淚水濕著的眼睛。
“我喜歡了!真的呵,我這一次決不會受騙了,尾審仔!……”
接著是那催產婆的名字,還有其他(凡是伊所認識的人)的名字都給虔敬地、懇切地呼叫著。菩薩的名字倒給遺漏了。
但是賽娥的母親不能不受騙。
賽娥是一個女的,這半點也沒有變,和伊以前兩位姊姊一樣是女的。
(注:《長夏城之戰》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一般書店出版。)伊的母親把伊丟在村東的大路邊的灌木叢下,讓一個乞食的老太婆拾了去。
賽娥慢慢兒長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養媳吧,但是誰也不知道伊的事。
母親負著重重的苦痛,有機會的時候就打聽著。只有一點消息是一個小銅匠所帶來的。
那小銅匠每天從梅冷城出發到鄉下來,到處擺設著小小的修理攤。他聳著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拼命地賣氣力,一把銼子像七月的龍眼雞一樣,加略加略的叫著。那轉動著的石輪子在光線稍為平淡的地方發射著點點火星。
對于賽娥的母親的探問,他向來沒有回答什么,反而時時的盤詰著,而賽娥的母親卻只管對他點頭稱是。賽娥的消息幾乎是從那小銅匠的盤詰中發出疑問,再從母親那邊得到回答,然后才一點一點地受到了證實的。
有一天,賽娥拿著小木桶走出門口,恰好有一隊從甲場回來的保衛隊在巷子里經過,有一個兵士抬著一條從尸體上割下來游行示眾的大腿,伊清楚地瞧見著。
伊嚇得跑了回來。有一個裝麥糟料的小缽子放在門閾上,賽娥這下子變成了冒冒失失的樣子,把那小缽子一腳絆倒了,麥糟料和碎瓷片一齊飛濺著。
中午的時候,譚廣大伯伯從保衛隊部那邊回來了。有人告訴他關于賽娥的事。
譚廣大伯伯把一頂保衛隊的軍帽子掛在壁釘上,然后,他卷著袖口叫賽娥來到面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頓,像在盆子里洗手一樣。
經過了這件事,賽娥再又在什么地方瞧見了許多被殺的尸體。特別在市門口的石橋上,有一具尸體是給剖開了胸腔的,在橋頭的石柱上高貼著的布告叱咤著說,什么人從這里經過,一定要用腳去踏一踏那尸體,賽娥也跟著用腳去踏過了。
但是一個晚上,正在用晚飯的時候,賽娥的筷子在菜湯里撈起了一片切得很薄的蘿卜,心里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衛隊部的門口經過,瞧見那檐角下懸掛著示眾的兩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嚨里作怪了,哇的一聲把剛才裝在肚皮里的東西一齊嘔吐出來,噴在桌子上。
賽娥的焦紅色的頭發給揪住了,……這其間,小銅匠因為住在隔鄰的關系,不時的聽見賽娥在沒命的哭喊著。
那小銅匠是奇異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點壞處。
他在巷子里瞧見了賽娥。
“是呵,賽娥,你說什么人要打你,為什么?你一定多嘴,我頂怕小孩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呵,唉,我瞧見許多小孩子都是多嘴的,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只管獨自個喃喃的說著,仿佛在白天里見鬼。
賽娥停了哭,給小銅匠帶到一個食物攤上去吃了一點東西。但是伊簡直做了一回把自己出賣的勾當;小銅匠的慈藹的態度叫伊深深地感動了,對于那隨意加上的罪名決不會有所辨白。
那小銅匠依照著自己所斷定的對賽娥的母親說了。
賽娥的母親雖然聽到賽娥常常挨打,但是伊決不憐憫。因為賽娥多嘴呵!
賽娥終于從譚廣大伯伯的家里給趕走了,逃回了母親的家里。
母親是決不憐憫這樣沒出息的孩子的。
況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須和別的人們一齊去干那許許多多的重要的事。
晚上,村子里的人們有一個重要的集會。賽娥沒有得到許可,偷偷地跟著母親走到會場里去。
在一張高高的臨時擺設的桌子上面,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起來了。
“大家兄弟!”這聲音很低,輕輕地把全場的群眾扼制著,“今天我們的村里初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是來自梅冷的?,F在要立即查出這個人,最好不要讓他混進我們的會場里?!?
在無數騷動起來的人頭中有人高舉了一只手。
“同志,是賽娥!是賽娥!”
這是賽娥的母親的聲音,伊硬著舌頭,像捉賊一樣帶著恐怖的痙攣在叫著。
賽娥顫抖了。接著給抓了出來。
母親像野獸一樣的暴亂地毆打伊。
當伊給趕出會場去的時候,母親在背后怪聲地號哭著,因為有著這樣的女孩子的母親應得羞辱。
賽娥的受檢舉是出于另外的一種意義,但是伊本身就有壞處。伊多嘴。雖然這只有伊的母親自己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是小銅匠,小銅匠的腦子被賦予了特殊的感覺,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種壞處。
“是呵,賽娥,你說什么人要打你,為什么?……像木桂那樣有缺點的小孩子幾乎到處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愛說,而且不尊重年紀,是嗎,賽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呵,這是小銅匠自己造的謠!
賽娥在田徑上走著,又悲哀、又惱怒。
伊在草叢里趕出了一只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殘暴地切齒著,簡直要吃掉了它一樣。
接著,有一群拖著沉重的屁股的天鵝給惡狠狠地趕到池塘那邊去。
賽娥一面發泄著心里的憤恨,一面偷偷的哭著。
在那高高的石橋上,伊瞧見了小銅匠。
小銅匠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的搬運著他的活動的小攤子,勞頓地喘息著。
他歇了擔子,在一束葫蘆草的上面坐下來,那有著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鐵鉗兒一樣鉗著自己的兩頰,兩頰給鉗得深深的凹陷著。
他對著賽娥招手,使喚伊幫著拔去了褲上的草蝦。
賽娥跪在小銅匠的腳邊拔草蝦。小銅匠的眼睛對著遠遠的淺藍色的山張望著,冷靜,悠然,不被騷擾。小銅匠的灰黃色的難看的面孔引起賽娥一種有益于自己思索的感動。
一會兒,小銅匠搬運著小攤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來,對著賽娥招手。
當賽娥走來的時候,他的嘴里嚼著一條長長的紅腳草似乎有助于他的思索什么的。但是他決定了。他把賽娥帶到梭飛巖婦女部那邊去。
“這個女孩子是有缺點的,伊多嘴,但是你們好好的加以教練吧!”
小銅匠說著,又搬運著小攤子到別處去。
賽娥馴服,靜默,沒有反駁。直到伊干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賽娥在一個村子里見了總書記林江。
伊稍微的曲著背脊,嘴里呼著白色的氣體,間或望著窗外的渺無邊際的雪,靜默地聽著林江的吩咐。而林江這時正被一種不能滲透的迷惑所苦惱,他松弛下來,嘴里說著的話好比一張紙,上面寫著的字一遇到錯誤就立即加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間或又短短地嘆息著,把嘴里的白色氣體噴在賽娥的臉上。賽娥更加靜默了。伊凝視著林江的一點也不矜持、不矯裝的奇異的長臉孔,像一只在馬的面前靜心地考察著而忘記了啄食的雞一樣。
賽娥出發了。伊的任務,要通過梅冷和海隆的交界處的敵軍的哨線,到達龍津河的岸畔,去打聽當地的×軍怎樣和從別方面運來的軍火的輸送者取得聯絡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戲子一樣涂著奸狡的大白面。賽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幾乎總是和那小村莊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不過一霎眼的工夫,賽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線上遠下去了,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雪地里蠕蠕地作著最困苦的移動,像一只誤入了濕地的螞蟻一樣。
下午,賽娥到達了另外的一個神秘的村子。梭飛巖的工作人員的活動,和從梅冷方面開出的保衛隊的巡邏,這兩種不同的勢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愛用的由淺入深,或者由深出淺,那么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樣,不鮮明,糊涂而且混蛋……這樣的一個村子。但是從梅冷到海隆,或者從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樣的通訊員們卻把她當作誰都有份的婊子一樣,深深地寵愛著,珍貴著,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個對手好好地打發走了之后,隨即接上了這一個性質完全相反的對手,依然是那么溫暖,那么熱熾;對于戰斗,伊是一塊蓬松的棉花,這棉花的功能,要使從天空里掉下來的炸彈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證。
賽娥現在受著一位神經質的老太婆所招待。這老太婆正患著嚴重的失眠癥。伊用水煙筒吃煙,教賽娥喝酒,又恬靜地,柔和地,用著對每一個“過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并不如母性的潔凈的情分,對賽娥的家境,賽娥的一切都加以詢問。而當這詢問還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伊就已經滿足了,點點頭,噴去了水煙筒上的火末,這當兒,伊的眼睛還有一點青春的火,是那么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藥的炸裂一樣,飄忽地閃一閃就失去了,于是學像悲觀者的消沉的嘆息,轉變了語氣,對賽娥作著更深刻的詢問。
伊燒了一點茶給賽娥吃,又分給了賽娥兩塊麻餅。賽娥正式地受了愛撫,顯得特別的美麗而且高大。伊說著一個少年戰士如何倔強地戰死的故事,怎樣他的槍壞了,從什么人的手上奪來的槍,配著又從什么人的手上奪來的不合度數的子彈,怎樣在同一個時候里不知發生了多少故障,……“槍壞了,就該退下來才對,要把那壞的槍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閃耀著,駕御著伊的故事從一個高點駛進那悲慘的深谷里去,“他拿著一塊石頭,敲著槍桿上的螺絲釘,而他蹲著的那地方,正是敵人集中著火力沖鋒的最要緊的第一線,有三個敵人同時扣著槍上的扳機對他瞄準,這卻是他所不知道的……”
賽娥的聲音有時很高,遇到窗外有什么人走過的時候就吐一下舌頭,卻不在意,接著飛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幾轉,像跳舞一樣。
現在,那老太婆送賽娥出去了。
賽娥離開那溫暖的村子,繼續滾入那雪堆里去。
但是在賽娥的對面,有一隊保衛隊正沿著賽娥所走的路,對賽娥這邊開來。老太婆要隔著那么遠的地方叫伊,對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幾個手勢都預備好了,但是賽娥大膽得很,伊絕不回轉頭來望一望。保衛隊和賽娥迎面相碰了,他們抓住了伊,檢查伊的頭發和口袋。最后是什么也沒有的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把賽娥一腳踢倒。賽娥滾進那路邊的干涸了的泥溝里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邊旁的竹林子下,眼看著賽娥從一個患難中跳過了第二個患難,那將各個手勢都預備好的手沒有動過一動,卻痙攣地交絆在背后,嘴里喃喃的說著:“喂,賽娥,你怎么不爬起來呀!他們走得很遠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知道你是替×軍帶消息的,因為你是一個誰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癥太嚴重了,伊的背后有兩個保衛隊在站著,他們是剛剛從村子的背后繞過了來的,從伊的嘴里,他們把賽娥識破了。
賽娥,伊就是這樣的被抓在保衛隊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后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堅決地閉著嘴,直到被處決之后,還不會毀掉了伊身上所攜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