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的指尖在梳妝臺那一排琳瑯滿目的瓶瓶罐罐上逡巡,最終落在一瓶造型極簡、質感厚重的面霜上。冰涼的玻璃瓶身,鐫刻著低調而奢華的logo,觸感如同她此刻試圖維持的生活表面,光滑,完美,卻透著一股子沁入骨髓的冷硬。擰開瓶蓋,挖出一大勺豐潤的乳白色膏體,濃郁的藻類混合著礦物質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這是金錢的味道,是陳昊認可的味道。他說過,愛她這份不惜重金堆砌出來的精致與得體,像一件值得投資并妥善珍藏的藝術品,每一寸肌膚都該閃耀著被精心豢養的光澤。
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三十歲的年紀,得益于昂貴美容儀和定期醫美護理的加持,看上去卻像剛走出大學校園不久,眉眼間刻意打磨出一種未經世事的柔潤與無辜。只是眼底深處,那一點點難以徹底掩藏的疲憊與精密計算,像頂級白瓷上微不可見的冰裂紋,只有她自己,在這樣獨處的清晨,才能清晰地窺見。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價值不菲的膏體仔細地在臉上、頸上涂抹開,手法輕柔、緩慢,像在完成一場每日必行的、至關重要的禱告。每一寸肌膚都被妥帖地照顧到,仿佛在給一件即將展出的瓷器上釉。香氣馥郁而富有層次,前調是清新的海藻,后調是沉穩的橡木,這是陳昊喜歡的、宣稱能讓他感到“寧靜與高級”的味道。
手機屏幕適時地亮起,嗡鳴聲打破了浴室里的寂靜。是陳昊的消息,言簡意賅,帶著他一貫的、不容置疑的通知意味:“今晚陪王總他們吃飯,聊新區那個地塊的項目,會晚點。寶貝自己吃,別等我,愛你。”
文字看起來體貼,甚至末尾還帶了個系統表情里的愛心。蘇晴的指尖在屏幕上懸停了一秒,隨即快速敲擊回復,一個乖巧軟萌的貓咪表情包,配文是精心斟酌過的:“知道啦~老公辛苦啦!少喝點酒哦,傷身體,我等你回來~?”末尾的愛心,她特意換成了更花哨的符號版本,顯得更真摯熱切。
放下手機,鏡子里那張剛剛浸潤了奢華面霜的臉,那刻意維持的柔順表情,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精心雕琢后的空洞與麻木。表演結束,觀眾離場,演員卸下了一瞬間的面具,露出底下真實的疲態。
她起身,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向那間足以讓無數女人驚嘆的衣帽間。頂天立地的衣柜陣列,采用了隱藏式燈帶,柔和的光線打在每一件衣物上,都像博物館里的展品。里面掛滿了符合陳昊審美的戰袍——幾乎全是柔和的莫蘭迪色系,飽和度低,質感高級,真絲、羊絨、三醋酸材質,剪裁極盡優雅,唯一的目的就是凸顯她的溫婉、高貴與“好品味”。他喜歡她這樣穿,說帶出去有面子,談生意時對方太太們羨慕的目光,能讓他覺得這筆“投資”物超所值,是賢內助的最佳體現。
蘇晴的手指掠過一排衣裙,最終停留在一件米白色的真絲連衣裙上。款式是經典的收腰A字擺,線條流暢,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僅僅依靠面料本身的光澤和極佳的剪制工藝來彰顯價值。她換上裙子,冰涼順滑的真絲貼合著身體曲線,勾勒出無可挑剔的輪廓,無可挑剔,卻像一層柔軟而堅韌的繭,將她緊緊包裹。
晚餐訂在了城中最難預約的日料店,Omakase套餐,人均消費足以抵上普通白領一個月的薪水。她記得第一次去時,還被那種過于安靜和流程化的進餐儀式弄得有些無措,陳昊在桌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語氣溫和卻帶著指點:“放松,享受就好。記住,你值得這一切。”后來,她就“學會”了享受。他會細心為她布菜,向同桌那些同樣“成功”的男士及其女伴夸贊她的體貼與懂事,語氣里的自豪,如同展示一輛限量版跑車或一塊珍藏名表。那些投射過來的、混雜著探究與艷羨的目光,是他成就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鞏固她“完美伴侶”人設的必要布景。
可是蘇晴記得,婚前她最愛的是城南那家煙火氣十足的川菜老館“徐記”,喜歡和幾個閨蜜擠在油膩膩的小方桌旁,點一盆紅油翻滾的毛血旺,喝著冰鎮啤酒,大聲說笑,汗流浹背,嗓子笑啞了也覺得暢快淋漓。陳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她去時,眉頭從進門皺到離開,昂貴的西裝上沾了洗不掉的油煙味,他說環境嘈雜不堪,地板黏膩,油煙會堵塞毛孔傷害她嬌嫩的皮膚,大聲說笑顯得不夠矜持失了他的身份。后來,她就“自然而然”地不愛去了,甚至在閨蜜群里主動說:“那地方確實有點吵,東西也油膩,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群里沉默了幾秒,才有人打圓場說“好啊好啊”。
婚姻于她,漸漸演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精密演出。她是絕對的女主角,努力揣摩角色,背誦臺詞,控制每一個微表情;同時,她也是臺下最清醒又最麻木的唯一觀眾,冷眼看著自己在名為“陳太太”的劇本里,一步步走向一個被設定好的、光鮮亮麗的結局。陳昊是慷慨的投資方兼總導演,提供最頂級的拍攝場地:豪華公寓、最華美的戲服:衣帽間、不限量的資金支持:副卡,偶爾帶她出席一些名利場的首映禮:商業酒會。他需要的回報,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拿得出手、永遠安分守己、并且對外要表現得“深深愛著他、崇拜著他”的妻子。
愛嗎?蘇晴對著鏡子,再次努力練習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嘴角上揚的弧度,眼神里該有的光彩,都經過無數次調整。也許最初是有的。在他開著嶄新保時捷等在她宿舍樓下、玫瑰鋪滿后座的時候;在他包下高級餐廳天臺為她慶祝生日、煙花在夜空綻放的時候;在他遞來那份條款嚴苛的婚前協議、卻用深情款款的語氣說“這是為了我們的未來更有保障”的時候……那些被金錢和浪漫腳本包裝起來的瞬間,確實足以眩暈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但那些幻影,如今看來,不過是更昂貴、更精致的謊言模板。他愛的,或許只是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這個符合他所有預期的“完美妻子”的形象,而不是真實的、那個或許有點小脾氣、愛吃路邊攤、偶爾想偷懶不化妝的蘇晴。
那個真實的蘇晴,被他,以及他用巨額資金搭建起來的這座琉璃塔,共同地、無聲地、一點點地被溫柔的殺死了。過程沒有血腥,甚至常伴有溫柔的親吻和慷慨的禮物,卻同樣徹底。
玄關傳來指紋鎖識別成功的輕微嘀聲,然后是門打開的聲音。蘇晴像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瞬間從沙發起身,臉上那經過排練的笑容如同第二層皮膚般自然浮現,她腳步輕快地迎上去:“回來啦?今天好像比昨天還晚一點呢,累不累?”
陳昊帶著一身并不濃重但無法忽視的酒氣和雪茄味,眉宇間帶著生意場廝殺后的疲憊,但看到精心打扮、溫婉迎候的妻子,臉上還是露出了慣有的、滿意的神色。他伸出手,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動作親昵,卻總帶著點審視和掌控的意味,仿佛在檢查一件私藏珠寶的完好度:“嗯。幾個難纏的老狐貍。不是讓你別等嗎?”
“你不回來,我心里不踏實,睡不著嘛。”蘇晴自然地接過他遞來的公文包和略顯沉重的外衣,語氣拿捏在嬌嗔與體貼之間,是她摸索多年他最受用的調調,“喝了不少吧?聞得出來。我去給你倒杯蜂蜜水,加了檸檬片,解酒的。”
轉身走向廚房的瞬間,她臉上那幅“擔憂妻子”的面具無聲滑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靜。嵌入式雙開門冰箱里,常備著進口的蜂蜜,,玻璃罐在燈光下折射出溫潤的光。她熟練地取出,用精致的銀勺挖出琥珀色濃稠的蜜漿,注入溫水,透明的玻璃杯壁上瞬間蒙上一層白霧。她拿著小勺緩緩攪拌,看著蜜絲在水中融化、纏繞,如同她的人生,被某種甜蜜而粘稠的巨大假象溶解、包裹,變得混沌而失去原本的形狀。
她端著水杯回去時,陳昊已經解開了領帶最上面的扣子,靠在意大利進口的真皮沙發上閉目養神。她把水杯輕輕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水晶杯底與大理石臺面碰撞發出清脆一響。她的手指“不經意”般拂過他隨意放在沙發上的手機。屏幕倏地亮起,一條微信預覽信息彈了出來,發信人備注是“趙副總”:“昊哥,今晚那傳媒學院的妹子確實夠辣吧?哈哈,下次再組局叫上你,絕對對你胃口……”后面的內容被隱藏了。
蘇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機械手猛地攥緊,又瞬間松開。一股尖銳的刺痛直沖頭頂,但旋即被更洶涌的、早已習慣的麻木感吞沒。甚至,在那麻木之下,泛起一絲“果然如此”、“又來了”的荒誕感。她連驗證的欲望都沒有。
陳昊似乎察覺到屏幕亮光,睜開眼,極其自然地拿起手機,指紋解鎖,目光掃過屏幕,手指快速滑動了幾下,表情沒有任何一絲波瀾,仿佛只是處理了一條普通的垃圾信息。他放下手機,接過蜂蜜水喝了一大口,語氣平淡如常,甚至帶著點抱怨:“沒辦法,幾個難搞的客戶,非得叫些亂七八糟的人來陪酒,吵得頭疼,烏煙瘴氣。”
一個輕描淡寫的謊言,甚至懶得花費心思去編織得更圓滿一些,敷衍得理直氣壯。
蘇晴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聲音溫柔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應酬嘛,我懂的,都是身不由己。只要你別吃虧就好,那些人……還是不接觸為好。”她甚至順勢坐到他身邊,伸出做了精致法式美甲的手指,力度適中地幫他按揉著太陽穴,“以后這種場合,要不還是讓我陪你一起去吧?至少我能在一旁看著,也能幫你擋擋酒,總好過你一個人被他們灌。”
陳昊享受著她恰到好處的按摩,聞言從鼻腔里發出一聲輕笑,帶著點居高臨下的調侃和一種奇怪的“保護欲”:“你去?算了吧,那種場合亂得很,什么人都有,不適合你。我的晴晴只需要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地待在家里就好,那些應酬的污糟事,我不想讓你沾上。”
看,他又在“保護”她了。用謊言和虛偽筑起一座透明的琉璃高墻,將她隔絕在他真實世界的聲色犬馬之外,然后告訴她,墻內這片被精心修飾過的虛假寧靜,才是她應該享有的、幸福的全部。
她不再說話,只是更加賣力地幫他按摩著肩頸。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力度均勻專業,像是特意學過。陳昊舒服地嘆了口氣,胸腔震動,似乎極為享受這“歲月靜好,賢妻在側”的溫馨一幕,這足以抵消他在外搏殺的所有疲憊。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停下,然后傾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絲絨盒子,盒子中央燙印著某個意大利奢侈品牌的經典logo。“對了,今天下午開會前有點時間,路過專柜,看到這個,覺得很配你新買的那條煙粉色裙子。”
盒子“啪”一聲打開,黑色天鵝絨襯墊上,躺著一條設計極簡的鉆石手鏈,主鉆不大,但凈度極高,四周鋪鑲著細密的碎鉆,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火彩,幾乎要灼傷人眼。
“喜歡嗎?”他問,語氣里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篤定,仿佛施舍的同時,也期待著預先設定好的感激涕零。
蘇晴的眼睛在這一瞬間,條件反射般地亮了起來,瞳孔放大,不是因為這幾顆冰冷的石頭,而是因為這突如其來、卻恰到好處的最佳表演道具。她猛地捂住嘴,做出極度驚喜、不可置信的樣子,眼眶甚至在一秒內迅速泛紅,蓄起了恰到好處的水光,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天啊……這……這太漂亮了!老公!你怎么突然……我太意外了!我愛你!”
她撲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帶著酒氣和陌生香水味的頸窩里,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臉上的所有激動表情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平靜。那聲“我愛你”說得情真意切,飽滿而富有感染力,流暢自然得連她自己的耳朵都快被欺騙了。
看,她也早已成為了這謊言堡壘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熟練地、麻木地,用虛假熱烈的回應去喂養和鞏固這個巨大的、心照不宣的循環。她用甜美的、毫無破綻的謊言,去兌換他物質化的、同樣虛假的“愛”的證明,各取所需,默契十足。
陳昊對她的反應顯然極為受用,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只乖巧的寵物:“喜歡就好。不值什么錢,下周我爸媽過來家庭聚餐,記得戴上,媽就喜歡看你打扮得精致。”
看,連禮物都有它明確的功能性使命——在公公婆婆面前,扮演恩愛夫妻,證明他婚姻幸福,投資有方,一切盡在掌握。她,連同她身上的每一件奢侈品,都是他成功人生的注腳。
夜深了。主臥的燈光調得昏暗柔和。陳昊洗完澡,帶著一身她熟悉的、昂貴的木質調沐浴露香氣躺下,幾乎頭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呼吸變得沉重而平穩。他累了,無論是真的應酬還是別的什么,總之,他享受完了家庭提供的情緒價值,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沉睡。
蘇晴卻躺在他身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隱藏在燈帶槽里的微弱光暈。昂貴的埃及棉床品細膩光滑,卻讓她覺得莫名寒冷。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變得異常清晰而尖銳。她能聽到身邊人規律的、甚至略帶鼾聲的呼吸,能清晰地分辨出空氣中殘留的淡淡酒氣、雪茄的焦油味、他沐浴露的香氣,以及自己身上那款面霜殘留的、甜膩而冰冷的花香。
手腕上那串新得的鉆石手鏈她沒有摘,此刻正硌在她腕骨上,冰涼堅硬的觸感,透過皮膚,清晰地傳遞上來,像一道無聲而華美的鐐銬,提醒著她此刻的身份與處境。
她輕輕抬起手,借著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透進來的微光,看著那串在她腕間冰冷閃爍的石頭。它們的確很美,切割完美,閃耀著金錢能買到的、最極致的光輝,是無數女人夢寐以求的“愛情象征”和“幸福證明”。可此刻在她眼里,它們只是無數個碎片,是她被困在這座華麗琉璃塔上的冰冷折射,每一顆都在無聲地、尖銳地嘲笑她的虛偽、麻木和無處可逃。
她忽然想起白天刷朋友圈時,看到的一位大學同學的動態。那個曾經成績普通、相貌也不如她漂亮的女孩,曬了幾張照片,是和丈夫一起在夜市新開的小吃攤忙活的場景。照片里,兩人都穿著簡單的T恤,圍著沾了油漬的圍裙,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頭上,對著鏡頭笑得牙不見眼,背景是嘈雜的人群、冒著熱氣的食物和明亮的燈火。那笑容,粗糙,甚至有些狼狽,卻有種扎人的、滾燙的真實感。同學配文是:“累癱了,但第一天開業生意還不錯!感謝老公陪我一起瘋!”
那種真實,那種帶著煙火氣的、汗涔涔的、并肩奮斗的粗糙溫度,離她這座恒溫恒濕的琉璃宮殿,已經太遙遠太遙遠了。
她擁有的,是指尖這冰冷的、只會反射別人目光的璀璨,是衣帽間里無數需要精心打理的戰袍,是外人眼中“嫁得好”的虛幻羨慕,是丈夫流程化的、“體貼入微”的謊言,和自己日復一日、精心維系的、更大更沉的謊言。她甚至不敢給那條動態點贊,怕被陳昊看到,怕他輕描淡寫地問一句:“怎么,羨慕這種生活?”,語氣里會帶著她最恐懼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她輕輕轉動手腕,鉆石的每一個切面都在黑暗中精準地捕捉并切割著微光,像無數個細小的、冰冷的謊言,在永恒的寂靜里,無聲地閃爍,編織成一張將她牢牢網住的、華麗的網。
第二天清晨,生物鐘讓蘇晴在七點準時醒來。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陳昊有晨跑的習慣。她熟練地起身,洗漱,坐在梳妝臺前開始又一日的功課。粉底液、遮瑕膏、腮紅、眼影……一層層細膩的粉末和膏體覆蓋上去,將昨晚殘留的疲憊與空洞一絲不茍地掩埋,重新勾勒出那張光彩照人、無懈可擊的“陳太太”面具。
她換上得體的家居服,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早餐。全麥吐司放進多士爐,雞蛋用特定的模具煎成完美的圓形,咖啡豆是陳昊指定的,現磨,手沖,水溫和時間都嚴格把控。每一樣都符合他的口味和健康要求,像一份精確執行的日程表。
陳昊晨跑回來,沖完澡,神清氣爽地坐在餐桌旁,一邊刷著手機上的財經新聞,一邊享用早餐。他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像是驗收一件物品的狀態,語氣隨意地通知:“今晚張局長、李總他們幾個家庭聚會,,帶家屬,你準備一下。穿得體點。”
“好呀。”蘇晴立刻揚起笑臉,聲音清脆悅耳,如同清晨的鳥鳴,“穿你上次從意大利給我帶回來的那條藍色真絲吊帶裙,外面搭那件白色小外套,好不好?應該不會失禮。”她甚至能準確地報出每一件衣服的來歷,以示珍視。
“嗯,可以。”陳昊點點頭,對她的知情識趣和良好“衣品”表示滿意,補充道,“張太太最近好像對珠寶很有研究,你可以和她多聊聊。”
看,又是一場需要攜手演出的重要戲碼。在更有權勢的朋友圈面前,他們是恩愛夫妻的頂級樣板,他是年輕有為、家庭美滿的成功企業家,她是被寵愛得宜、舉止得體、還能為丈夫事業增光添彩的完美妻子。臺詞、表情、互動,甚至談論的話題,他們都已演練過千百遍,絕不能出一絲差錯。
送走陳昊,厚重的實木門“咔噠”一聲輕響關上,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蘇晴臉上那完美得如同面具的笑容,瞬間如同失去支撐的幕布,轟然坍塌。她甚至沒有力氣走回客廳,就那樣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同樣冰涼的地板上,巨大的疲憊感和虛無感如冰冷的海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頭頂,讓她幾乎窒息。
屋子里死一般寂靜,只剩下走廊盡頭那座價值不菲的落地鐘,鐘擺規律地左右搖擺,發出沉重而清晰的“滴答、滴答”聲,像冷酷的時間本身,在一下下地、精確地切割著所剩無幾的真實自我,也切割著她仿佛望不到頭的未來。
她抱著膝蓋,坐在一片奢華而冰冷的寂靜里,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一塵不染的落地窗前,俯瞰著這個城市在晨曦中逐漸蘇醒的繁華景象。陽光穿透玻璃幕墻,落在光潔如鏡的意大利灰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整個家,像一個剛剛完成深度保潔的樣板間,一座被打磨得晶瑩剔透、毫無瑕疵的琉璃宮殿,完美,奢華,氣勢恢宏,卻沒有一絲煙火氣,沒有一絲活人居住的溫度,也沒有一絲屬于“蘇晴”的痕跡。
她抬起手,看著腕間那串即便在晨光中也毫不遜色、依舊耀眼奪目的鉆石手鏈。
然后,她非常非常輕地,對著窗外那片由鋼鐵、玻璃和欲望構成的、虛假的繁華,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她練習了無數次的、屬于“完美伴侶”的標準化微笑。
明亮的玻璃窗,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精致,優雅,空洞,像一個被無數謊言精心雕琢、武裝到牙齒的、卻沒有靈魂的琉璃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