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片滑入喉嚨的觸感，像一粒被歲月磨圓的冰冷石子，沉向看不見的、名為“日常”的深淵。

林煜中對著浴室那面蒙著水汽的鏡子，伸出食指與中指，抵住嘴角，向斜上方小心翼翼地推起一個弧度。一下，兩下……直到鏡中映出一張無可挑剔的、屬于“正常人”的笑臉。鏡中的青年眉眼疏朗，本可稱得上俊朗，唯有一雙眼睛背叛了這一切——那是一片熄滅了所有星光的死海，再熾熱的笑容也無法在其表面投下一絲光亮。

窗外，海港城鉛灰色的天空壓下來，被冰冷玻璃與鋼筋切割成破碎的幾何圖形，窒息感如影隨形。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腔子里翻騰的、海嘯般欲要摧毀一切的狂躁與絕望，死死地摁回胸腔最深處。

轉身，推開那扇門，他將一個塞滿了各色藥瓶、潮濕陰影和無數個無聲尖叫的夜晚的世界，徹底鎖在身后。

新的一天開始了。他必須，也必將，“正常”。通勤高峰期的地鐵車廂是一個巨大的、蠕動的沙丁魚罐頭;肉體摩挲，汗味、廉價香水與隔夜早餐的氣息在悶熱的空氣里發酵。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瞳孔里倒映著手機屏幕的冷光，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視線交匯，構筑起無形的壁壘。

林煜緊緊攥著頭頂冰涼的金屬扶手，身體隨著車廂的節奏無力地晃動。他被擠壓在中心，能清晰地感知到旁邊人耳機里泄漏出的鼓點，身后陌生人噴在他頸后的、帶著咖啡味的粗重呼吸。

一種個人邊界被徹底踐踏的煩躁感密密麻麻地啃噬著他的神經。他索性放棄掙扎，偏頭望向窗外——廣告牌上笑容完美的模特和“點亮幸福生活”的標語飛速掠過，像一場拙劣的默劇。

“——好刺鼻的香水味兒。”

他蹙眉，將這無聲的抱怨咽回肚里。上課鈴的余音如同一條冰冷的鋼絲，在空曠的走廊里驟然繃緊，幾乎要勒斷最后的呼吸。

就在那顫音即將徹底斷絕的瞬間，林煜的身影精準地嵌入了教室門口。他的呼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并非源于奔跑，而是某種來自胸腔內部的、被強力鎮壓后的窒悶。額角覆著一層細密的冷汗，仿佛穿越的不是走廊，而是一片無聲的雷區。

他的腳步在門檻前有著千分之一秒的凝滯——推開這扇門，便是投身一個由目光、低語和無法融入的喧囂構成的煉獄。深呼出一口氣，肢體最終流暢地完成了推門的動作，唯有細微處的僵硬透露出內部的滯澀。幾道目光懶洋洋地掃來，或漠然，或帶著一絲探尋的玩味，像細針輕輕扎在他的皮膚上。

他的余光瞥見門邊的同學因他的經過而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臂，他幾乎是本能地、極其輕微地側身，將自己收束得更緊，試圖最大限度地減少對這方空間的“污染”和打擾。他精準地走向那個唯一的空位，如同執行一個設定好的程序。坐下，取出書本和筆，動作順序一絲不亂。直到脊背貼上冰涼的塑料椅背，一場微小而激烈的外部戰役才宣告終結。

然而，內心的海嘯才剛掀起巨浪。他僵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無形之力釘在座位上的雕塑。理智仍在冷靜地匯報戰況：

“任務完成。未被點名。干擾降至最低。”

但另一個他，那個真實感受著的他，只覺得剛才那短短的十幾秒，已抽干了全身的力氣，只留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龐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虛無。他終于“正常”地坐進了教室，卻仿佛將靈魂遺落在了那片冰冷的走廊。下課的鈴聲如同解除了某種魔咒。

林煜緩緩合上書頁，仿佛剛從一場深邃的思想遠征中歸來。他轉向身旁并不存在的“聽眾”，用一種排練過無數次、帶著夸張嘆詠調的熱情低語：同桌的同學正收拾書包，隱約聽到那個總是卡點進來的安靜男生，合上書，沒頭沒尾地低聲感嘆了一句：

“課真不錯，像在知識的海洋里暢游了一番。”

同學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正巧捕捉到他臉上那抹過于用力、近乎虔誠的回味神情，正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底下荒蕪的沙岸。同學的視線隨之向下，落在那男生的筆記本上——沒有半行筆記，唯有一只筆畫僵硬、被反復描摹加深的烏龜，孤零零地盤踞在雪白的紙頁正中央。

那一瞬，同學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與尷尬，迅速收回了目光。而那男生只是靜默地凝視著那只王八，仿佛那才是他整節課唯一捕獲的、沉甸甸的“知識”內核。

便利店的白熾燈光過于慘白，打在擦得锃亮卻布滿劃痕的復合材質地板上，反射出冷硬的光。空氣里漂浮著關東煮的咸腥、咖啡豆的焦苦，以及一種所有便利店共有的、甜膩的工業香氛氣味。他穿著略顯寬大的藍色店員圍裙，站在收銀臺后，脊背挺得直而僵硬。

他的動作精準如編好程的機械：掃描——“嘀”聲脆響——報出金額——“收您XX元”——找零——“謝謝光臨”——附帶一個嘴角精準上揚15度的標準微笑。在幾乎沒有顧客的間隙，他會拿起一塊雪白的抹布，反復擦拭本已光潔的臺面，眼神放空，仿佛在擦拭某種附著于內心、無法言說的污漬與疲憊。

“叮鈴——”自動門滑開，卷入夜晚微涼的空氣和街角的喧囂。林煜的視線還未從收銀機屏幕上跳動的數字移開，嘴里已條件反射地滑出那句：

“歡迎光臨。”

聲音平直，裹著一層職業性的麻木。兩個年輕人嬉笑著擠進來，帶著煙味和肆無忌憚的喧鬧。他們直奔冰柜，其中一人拉開柜門，冷白的光打在他臉上——那張臉，讓林煜心里猛地一沉。

是張耀和李勉。他大學同班的，卻分屬兩個世界。這兩人是班里的風云人物，以逃課、起哄和捉弄“異類”為樂。林煜這種沉默的壁花，自然曾是他們的談資和笑料。他立刻低下頭，假意整理柜臺下的紙巾，希望層疊的劉海能成為一道屏障，內心祈求他們沒看見，或者干脆忽視。

“砰！”一瓶科羅娜被不輕不重地頓在收銀臺上，冰凝的水珠濺開幾點涼意。

“喂，老板，”

張鵬敲了敲臺面，語調帶著一種慣常的、不容置疑的熟稔，

“再來包利群。”

林煜知道躲不過了。他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抬起眼皮，視線卻只敢落在對方外套的第二顆紐扣上。他沉默地轉身，從煙架取下那包煙，連同酒一起掃碼。

“嘀——嘀——”

“一共四十三元。”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干澀，

“請問怎么支付？”

“支付？”

李銘像是聽到了絕妙的笑話，用手肘撞了下張鵬，繼而湊近柜臺，帶著戲謔的笑意將林煜從頭到腳掃視一遍，

“喲，這不林煜嗎？都沒認出來！擱這兒勤工儉學呢？真夠拼的啊。”

語氣里沒有半分敬意，只有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無聊的玩味。張鵬也配合地嗤笑一聲，那笑聲刮擦著林煜的耳膜。他攥緊了手中的掃碼槍，指節微微泛白。權衡利弊，爭執的麻煩遠大于妥協的成本。他只想息事寧人，讓他們盡快消失。就在他沉默的兩秒內，張鵬已用手機漫不經心地掃了碼，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尖銳響起。

“付了啊，”

他嘴上說著，眼睛卻仍盯著林煜，手指點了點那包利群，

“誒，這煙盒怎么皺了吧唧的？給我們換包新的。”

那包裝明明平整無損。林煜的喉嚨發緊。他知道這是蓄意的刁難，是測試他底線的游戲。他停頓了一瞬。那一瞬里，屈辱、憤怒、無力感翻涌而上，最終卻被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徹底淹沒。

“……好。”

他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答道。沒有爭辯，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他沉默地轉身，取下一包嶄新的，換回那包“被嫌棄”的，動作僵硬地將新煙裝入塑料袋，推了過去。

“謝了哈，‘老同學’。”

李銘故意拖長了語調，拎起袋子，與張鵬嬉笑著揚長而去，如同贏得一場微不足道的征服。門再次合攏，將令人窒息的空氣鎖在外面。林煜站在原地，低著頭，良久未動。直到緊握的拳慢慢松開，掌心留下四彎深紅的月牙印。他默默拿起那包被退回的、毫無瑕疵的煙，將它重新擺回煙架最前列。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唯有冰柜持續的低鳴在耳邊嗡響。

“呼~算了，跟這些…優越哥計較什么勁兒呢。”

他幾乎是無聲地翕動嘴唇，將胸腔里的悶氣竭力吐出。指尖無意識地蹭著臺面上啤酒瓶留下的水漬，仿佛這樣就能連帶把那點不快也抹去。

就在這時——“叮鈴——”門又響了。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繃緊肌肉，警惕抬頭，直到看清來人是換班的同事小張，那口提著的濁氣才緩緩吁出，肩膀松懈下來。

“哥，你來了。”

他的聲音里摻入一絲如釋重負的輕快，

“那我先回了。”

他利落地關閉收銀界面，從柜臺下拿出背包。經過同事時，他順手摘下那條藍色的圍裙，動作靈巧地、甚至帶點惡作劇般的意味，輕輕掛到了對方的脖子上。

“交給你啦！”

話音未落，他已背著包，腳步略顯匆忙地推門融入了夜色，仿佛急于逃離這個剛剛蠶食了他一小部分尊嚴的囚籠。拖著灌鉛般的雙腿回到家，餐桌上竟罕見地擺好了飯菜。母親正端出最后一盤青椒炒肉，動作麻利，卻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緊繃感。林煜放下背包，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泄洪口，試圖將白天在便利店積壓的污濁傾吐出來。

“媽，今天遇到我兩個同學，真是……”

他話剛起頭，便被母親打斷。她眉頭微蹙，眼神始終流連于菜盤，仿佛那盤青椒肉絲比兒子的傾訴更重要。

“同學之間能有多大過節？”

她語氣平淡，像在復誦一條陳舊規章，

“你要開朗些，主動跟人交流，別總一個人悶著。”

這話正確得無可指摘，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更像完成一項例行的安撫程序。父親坐在主位，面前的電視新聞正播報著遠方的戰火與股市跌宕。

他對近在咫尺的沉悶毫無興趣，只偶爾發出一聲輕微的咂嘴或嘆息，不知是針對國際局勢，還是這令人厭煩的家庭氛圍。林煜咽回了后面所有的話。那些具體的羞辱細節，在這堵無形的墻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且蒼白。他沉默地坐下，開始機械地進食，咀嚼緩慢，味同嚼蠟。他不甘心，再次試圖撬開一絲縫隙，找到一個安全出口：

“今天天氣好像……”

“你能不能多吃點青椒，”

母親再次打斷，筷子點著他碗里的肉，“看你瘦的，就是吃得太挑才沒精神。”所有未出口的話語，連同嘴里的飯，一齊被堵死在了喉嚨深處。

緊接著，一段漫長而令人窒息的沉默降臨了。餐桌上只剩下筷子觸碰碗盤的清脆聲響，每一聲都放大著彼此的隔閡。這沉默比任何爭吵都刺耳，充斥著未說出口的期望、無法互相理解的失望與經年累月的疲憊。

他感覺自己像一件這個家里格格不入的擺設，一個被貼上了“待修理”標簽的殘次品。他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只想盡快逃離這個名為“家”的戰場。當他終于起身，低聲說“我吃好了”時，父母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父親的目光未曾離開電視，母親則追加了一句程序般的囑咐：

“記得吃藥。”

回到房間，林煜像被抽掉了所有脊骨，癱倒在床上。他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試圖阻隔門外世界的聲音——那起初模糊的低語，正迅速演變為熟悉的、壓低聲線的爭吵。

“……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怪我？你管過嗎！你心里只有……”

爭吵的內容像鈍器，悶悶地敲打在隔音很差的墻上。他將枕頭壓得更緊，在一片黑暗與窒息中，對著自己默念那句不知從何處看來的、蒼白無力的慰藉：

“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仿佛念出一句咒語，就能真的扭轉乾坤。

第二天，林煜依舊去了便利店。他像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每一個動作都依靠最深層的肌肉記憶完成。“歡迎光臨”、“一共XX元”、“謝謝光臨”……這些詞語從唇間干癟地擠出，沒有一絲水分和溫度，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真切。

內心的情緒不再是翻涌的海嘯，而是凝固成一種更可怕的東西——一種死寂的、無邊無際的絕望。

家庭的冷暴力，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個黑暗的念頭不再低語，而是化為一個清晰、冷靜、不容置疑的命令，在他空蕩的顱腔內回蕩：

“結束它。”

這個指令簡單直接，散發著詭異的誘惑力。交接班時間一到，他甚至未曾看接班的同事一眼，只是沉默地脫下圍裙，一絲不茍地疊好，放下，然后轉身離去。他沒有回家。他的腳步自有意志，拖著他麻木的肉身，朝向城市中那片他曾無比熟悉又無比恐懼的領域——那棟廢棄的、可以俯瞰小半個城市的老樓。

他走在街上，陽光刺眼，人群喧鬧，但一切都與他隔著一層毛玻璃。他的世界只剩下一條筆直通往終結的路，所有色彩與聲響都褪成模糊的背景噪點。就在他穿過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于紅燈下停滯時，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街角一家高級咖啡館的露天座。下一秒，他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

他的父親——那個在家中永遠眉頭緊鎖、沉默寡言、對新聞遠比對他感興趣的父親——正坐在那里。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臉上帶著一種林煜從未見過的、輕松甚至堪稱寵溺的笑容。他的手臂，正親密地攬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腰肢。那女人打扮精致，笑靨如花，正用小勺將一小塊蛋糕喂到父親唇邊，姿態親昵曖昧，不容錯辨。

林煜的呼吸驟停，世界的聲音被瞬間抽空，巨大的耳鳴淹沒了一切。他僵在原地，眼睜睜望著那個陌生的、歡愉的父親，感覺自己像個可悲的幽靈，在窺探一個與己無關的幸福幻境。就在這時，父親的目光無意間抬起，越過來往的車流，精準地捕捉到了斑馬線盡頭呆立著的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撞。林煜清晰地看到了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與慌亂，但那情緒消失得比流星更快。

緊接著，父親的表情冷卻下來，化為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漠然。他的目光沒有躲閃，而是像看一個完全無關的陌生人，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不悅，極其自然、緩慢地移開，重新落回對面女人的臉上，笑容再度浮現，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拂過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視而不見。徹徹底底的、殘忍的、將他存在徹底抹殺的視而不見。

“嘀——嘀——”綠燈亮了，身后的行人推搡著他前行。林煜像一個失魂的木偶，被裹挾著走過馬路。他感覺不到雙腿，感覺不到心跳，只覺胸口那個巨大的空洞里，正呼嘯著灌進世間最寒冷的風。家里所有的冷漠、爭吵、母親的怨氣、那些令人窒息的沉默……此刻全都有了答案。而這個答案如此丑陋，如此可笑，將他最后一點點對“正常”的奢望也碾得粉碎。

他所有的堅持，所有“面包會有的”自我欺騙，都成了指向自己的、最尖銳的諷刺。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了痛苦。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的麻木包裹了他。他繼續朝著那棟老樓走去，腳步比之前更加平穩，也更加空洞，仿佛走向唯一的、確定的歸宿。

電梯早已停運。他一級一級地爬著黑暗的樓梯，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如同為自己敲響的喪鐘。

最終，他推開了通往天臺那扇銹蝕沉重的鐵門。巨大的風瞬間呼嘯而來，灌滿他的衣服，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推離這塵世。城市在他腳下鋪展開來，繁華，喧囂，卻遙遠得如同另一個宇宙的幻影。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邊緣，低頭，俯瞰那片曾經讓他無比恐懼的虛空。

此刻，那片虛空卻仿佛比他所來的那個世界，更顯得寧靜、寬廣，甚至……寬容。

他站定了，像一尊被遺棄在天地之間的沉默雕塑。

風很大，吹得他單薄的身體搖晃不定。

但他沒有后退。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觸碰到那個熟悉的、冰涼的小藥瓶。

它曾是他對抗世界的盾牌，如今，卻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