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在六點十五分準時炸響時，林野正盯著天花板上那塊泛黃的水漬。

水漬的形狀像條畸形的魚，尾巴翹在東南角，魚頭歪歪扭扭地扎進墻縫里。他甚至能數(shù)清魚鰓邊緣那三道深淺不一的紋路——就像過去不知道多少個清晨那樣。

他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純棉睡衣后背沁出冷汗，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帶著股洗不掉的霉味。窗簾沒拉嚴，一道灰藍色的天光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狹長的影子，像把沒開刃的刀。

“又他媽是這樣。”林野抓著頭發(fā)往床頭柜撞，木質(zhì)柜面的冰涼透過指腹?jié)B進來，觸感真實得令人作嘔。他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日期清晰地顯示著：2023年7月12日，星期三。

第七次了。

他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板上，涼意順著腳底竄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走到衛(wèi)生間鏡子前，里面的人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胡茬冒出短短一層，頭發(fā)亂得像被臺風卷過的灌木叢。他擰開水龍頭，冷水撲在臉上時，他盯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瞳孔里布滿紅血絲，卻亮得嚇人，像困在籠子里的野獸。

“林野！七點了還不起？再晚點趕不上地鐵了！”

門外傳來母親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催促和煎蛋的焦糊味。林野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鏡子里的紅血絲淡下去些。他應(yīng)了聲“知道了”，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管。

廚房飄來的焦糊味越來越濃，混雜著牛奶煮沸的腥氣。母親系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格子圍裙，正把煎得焦黑的雞蛋盛進盤子里，動作和前六次分毫不差。陽光從廚房窗戶照進來，在她鬢角的白發(fā)上鍍了層金邊，那幾根白發(fā)的位置，林野閉著眼都能摸到。

“媽，今天能換個雞蛋嗎？”林野靠在門框上，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母親回頭瞪了他一眼，手里的鍋鏟“哐當”敲在鍋沿上：“愛吃不吃，天天挑三揀四的。今天部門要交季度報告，忘了？”

林野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季度報告，又是季度報告。

他走到餐桌前坐下，盤子里的雞蛋果然像前六次一樣，邊緣卷成焦黑的炭色，中間勉強能看出是溏心。牛奶杯里浮著層奶皮，他用勺子戳了戳，奶皮破了個洞，像他此刻的心情。

“對了，”母親端著自己的那份早餐坐下，咬了口面包說，“樓下張阿姨說她侄女今天回來，下午約著見一面？人家在國企上班，聽說人挺老實的。”

林野握著杯子的手猛地收緊，玻璃冰涼的觸感硌得指節(jié)發(fā)白。他抬起頭，母親的眼神帶著慣常的期待，嘴角的面包屑沾在嘴角，和前六次分毫不差。

“不去。”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比預想中平靜。

母親的眉頭立刻皺起來，正要開口數(shù)落，林野已經(jīng)抓起公文包站起來。他沒再看那盤焦黑的雞蛋，也沒看母親錯愕的臉，換鞋時手指在鞋柜第二層摸到了那串鑰匙——位置和前六次一模一樣，鑰匙扣上的熊貓掛件缺了只耳朵。

關(guān)上門的瞬間，樓道里傳來王奶奶的咳嗽聲，三聲，不多不少。林野盯著樓梯轉(zhuǎn)角那道裂縫，裂縫里卡著半片枯葉，是他昨天——或者說，是“上一個”7月12日——踢進去的。

他站在原地，后背抵著冰涼的防盜門，聽著樓下行進的腳步聲。那是住在三樓的李叔，每天七點十分準時下樓晨練，腳步聲總是先重后輕，到二樓時會停頓兩秒。

果然，腳步聲在二樓停了。

林野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下樓。陽光從單元門的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里浮動著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他走到小區(qū)門口時，賣煎餅的大爺正好掀開三輪車的布簾，鐵鏊子“滋啦”一聲，飄來蔥花和雞蛋的香味。

“小林，今天還來套煎餅？”大爺笑著問，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

林野攥緊了公文包的帶子，指節(jié)泛白。前六次，他每次都會買一套，加雙蛋加里脊，醬要甜辣兩摻。

“不了。”他聽見自己說，然后徑直穿過馬路，沒回頭。

身后傳來大爺疑惑的嘟囔聲，林野卻覺得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前所未有的有力。他走到地鐵口，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列車到站時間：7點23分，還有45秒。

他沒有像前六次那樣急著沖進去，而是站在臺階上，看著進站口來來往往的人。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在低頭看手機，屏幕上是股市行情；扎馬尾的女生在啃包子，醬汁沾在嘴角；穿校服的男孩背著沉重的書包，哈欠打得能看見扁桃體。

他們和前六次一模一樣，像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地鐵進站的提示音響起時，林野忽然轉(zhuǎn)身，朝著反方向走去。風從街對面吹過來，帶著早餐店的油煙味和公交尾氣的味道，吹得他額前的碎發(fā)亂飄。

他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但當他看見地鐵口的玻璃門映出自己奔跑的影子時，他第一次覺得，這個7月12日，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街角的時鐘敲響七點半時，林野拐進了一條陌生的巷子。巷子深處傳來貓叫，三只橘貓蹲在墻頭上，正盯著他看。

他停下腳步，喘著氣抬頭。墻頭的貓忽然一起跳下墻，竄進了巷子盡頭的陰影里。

林野猶豫了一下，跟著走了進去。陰影里藏著一扇生銹的鐵門，門把手上掛著把銅鎖，鎖上刻著的花紋，像極了他天花板上那條畸形的魚。

他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銅鎖的瞬間，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屏幕亮起，顯示著母親的號碼，時間是7點31分。

和前六次，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