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沒發出一絲聲響。

藺宸的命令卻像一口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養心殿掀起了滔天巨浪。

次日，天剛蒙蒙亮，養心殿的空氣就變得不一樣了。

所有當值的宮女太監，走路都踮著腳尖，呼吸都放輕了三分。

平日里那些最愛倚老賣老、聚在一起嚼舌根的掌事姑姑們，現在一個個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生怕說錯了一個字。

昨晚李德福被捂著嘴拖出去時，那幾聲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不像人聲的嗚咽，成了所有人心里的一根刺。

兩個負責行刑的侍衛回來后，只對相熟的太監透露了一句：“舌頭被拔了，手筋腳筋也挑了，扔去了亂葬崗喂野狗。”

誰能想到，在宮里呼風喚雨十幾年的李總管，皇帝跟前說得上話的老人，就這么一夜之間，被拔了根。

沒有審問，甚至沒有罪名。

就只是皇帝一句話，他就從云端跌進了泥潭。

而這一切的源頭，所有宮人都心知肚明，指向了那個昨天才來養心殿，不起眼的小宮女。

所以，當沈曼曼扶著酸痛的腰，頂著兩個黑眼圈推開房門時，整個院子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一個正在掃地的小太監，手里的掃帚“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自己也跟著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頭磕在青石板上不敢抬。

另一個端著銅盆的宮女，隔著老遠就看見了她，嚇得腳下一個踉蹌，盆里的水“嘩啦”全潑在了自己身上，濕了半邊身子，也只是打了個哆嗦，連聲都不敢吭，低著頭繞著墻根溜走了。

昨天還把她當成透明人，今天就把她當成了活閻王。

【......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昨晚弒君成功，今天登基了呢!】

沈曼曼心里嘀咕，臉上依舊是那幅睡不醒的慫樣。

準備去膳房領她今天的“板磚”窩窩頭。

她剛邁出兩步，一道人影就跟裝了彈簧似的，從旁邊躥了出來，點頭哈腰地堵在她面前。

那人一身嶄新的總管太監服，臉上笑得跟一朵盛開的菊花。

小安子！

昨天他還跟在李德福身后，耀武揚威呢！

“沈姑娘，我的好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奴才小安子，奉了陛下的命，暫代總管一職。”

小安子一臉諂媚，還伸出手來想扶她，“您瞧您，怎么自個兒就出來了，有什么事兒，打發人去叫奴才一聲就成啊！”

【喲呵，這不是那狗腿子一號嗎？老總管的體味兒還沒散，他這位置倒是坐得熱乎。】

沈曼曼心里翻了個白眼，身體卻很誠實地往后縮了半步，低聲道：“安......安總管，我，我去領早膳。”

“哎呦喂！”

小安子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話，夸張地一拍大腿，轉身就從一個小太監手里搶過一個紫檀木雕花的食盒來。

他兩只手捧著，腰彎成了一只煮熟的蝦米。

“您的早膳，奴才哪敢怠慢啊，從寅時起就讓小廚房給您溫著呢，就等您醒過來用的。”

“您快回屋，仔細著別著涼，也別累著您那金貴的腳。”

他不由分說地把食盒塞進沈曼曼懷里。

一股濃郁的肉香和甜香，就霸道地鉆進了她鼻腔。

這也太香了吧！

沈曼曼低頭一看。

食盒里哪里是什么窩窩頭，一碗晶瑩剔透的冰糖燕窩粥，四種做得跟花兒一樣的江南小點，還有四碟子爽口的小菜。

嘖嘖。

這待遇!

比那些不得寵的嬪妃吃的還好。

沈曼曼捧著滾燙的食盒，心里卻一片哇涼。

她被小安子一路護送著回了房，房門剛一關上，她全身的力氣就好像被抽走了一樣。

背靠著門板，“哧溜”一聲滑坐到了地上。

桌上那份精美的早膳，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她只是在心里罵了李德福幾句，只是在心里瞎猜他貪污......

結果，他就真的倒了！

那個暴君，他竟把她腦子里的胡思亂想，當成了殺人的瞄準器！

【這就......辦了？我就是隨口吐個槽，他連審都不審，直接就把人廢了？】

【這哪是枕邊風，這踏馬是十級臺風啊！】

【我這張破嘴，在心里念叨念叨，就能讓一個人永不翻身？那我以后要是看哪個貴妃不順眼，是不是在心里罵她幾句謀反，她就要被抄家滅族了？】

一股徹頭徹尾的寒氣，從腳心往上涌，最后連頭皮都開始發麻了。

沈曼曼覺得自己手腳都僵硬得像根木頭。

她倒不是為李德福倒臺抱屈，她是從心底開始懼怕那個能輕易決定別人生死的男人。

他這不是在給她撐腰。

他是在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她：你的腦子，是我的。你的想法，我全知道。我能因為你幾句抱怨就賞你，也能因為你一個念頭就殺掉你！

這不是恩寵，這是掛在脖子上的刀！

御書房內，藺陳聽著她內心里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暴，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唇角無聲地挑起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十級臺風？

這個詞，新鮮。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人的腦子里，可以這么吵，這么......有意思。

他放下手中的朱筆，對著候在一旁的太監吩咐：“傳旨。”

“去內務府庫房，將前日新到的那箱東海大珠，還有江南織造局送來的那十二匹祥云錦，挑最好的，再讓御膳房把新作的所有糕點一樣裝一盒，都送去養心殿偏殿，賞給沈氏。”

太監聽得一愣，才反應過來“沈氏”是誰，連忙躬身應下。

很快，養心殿炸了。

一隊長得望不到頭的賞賜隊伍，由新官上任的小安子親自領著，浩浩蕩蕩地進了偏殿的院子。

他站在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用盡畢生力氣，尖著嗓子高聲唱喏：

“陛下旨意——賞沈氏，東海夜明珠一箱！江南祥云錦十二匹！金步搖八對！玉如意一雙！御膳房糕點一百零八樣！”

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養心殿，每個字都像一顆巨石砸進人群。

兩個巨大的紅木箱子被抬進偏殿，當著所有人的面，“哐當”一聲打開。

一箱是滿滿的東珠，每一顆都有拇指大小，光澤溫潤，光芒刺得人眼都睜不開。

另一箱，是十二匹祥云錦，顏色各異，在日光下像是流動的霞光，美得不像凡間物。

后面還跟著幾十個小太監，手里捧著摞成小山的食盒，那股甜膩的香氣，讓整個院子再也聞不到其他任何味道。

這陣仗！

比冊封貴妃還夸張！

整個養心殿的宮人們都瘋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里瞧，眼睛里全是震驚、嫉妒和不敢置信。

這下，誰還敢說那是個玩意兒？

這是捧在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啊！

春桃也擠在人群中，激動得小臉通紅，她像只小炮彈一樣沖進房間，一把抓住還癱在地上的沈曼曼，語無倫次地尖叫：“曼曼！曼曼你快看！陛下賞了你好多好多的寶貝！天啊！”

她撲到一個箱子前，抱起一匹粉色的祥云錦，幸福地在臉上蹭來蹭去，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曼曼，你簡直是我的神！這才一天，李總管就滾蛋了，你還得了這么多賞賜！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曼曼被她從地上拖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箱子前。

她伸手，從那堆炫目的珠寶里，拿起一顆東珠。

珠子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壓得她心里更沉。

這就是暴君的恩寵。

用一個人的命，換她閉嘴。

用滿箱的珠寶，給她帶上枷鎖。

這糖里，裹著劇毒。

她今天能憑幾句吐槽讓一個總管倒臺，明天就能因為一個念頭，讓自己和春桃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不行。

她不能再這樣了。

這個心聲直播間，必須停播！

立刻！

馬上！

沈曼曼在心里用了這輩子最嚴肅的語氣，立下了鐵律。

【從現在開始，腦子里除了工作，什么都不能想！】

御書房內。

藺宸正端著茶，饒有興致地“收聽”著偏殿的動靜。

他很滿意自己造成的騷動，也很期待那個小東西在收到賞賜后，又會冒出什么驚世駭俗的念頭。

然而，他等來的不是驚喜，也不是新的吐槽。

那片生機勃勃的內心世界，像是被什么東西入侵了，突然開始用一種毫無感情的語調，循環播放器一段段工整、嚴肅的詞句。

富強......民主？

這是什么詞匯？

好像能懂，又不完全懂！

藺宸端著茶盞的動作停在半空，臉上那點看戲的興致像是被冷風吹散了。

一點不剩。

他清晰地“聽”到，那個小女人正用一種念經般的虔誠，再腦子里一遍遍地念著。

那片熱鬧，消失了。

變成了一片死氣沉沉的空白。

她怕了。

她在用這種方式，跟他對著干。

藺宸手里的茶盞，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啪嗒”聲。

真是無趣！

一只養熟了的雀兒，突然啞了！

這可不行。

他得想個法子，讓她重新開口叫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