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乖巧的笑容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鏡子,映出他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冰冷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比剛才那詭異的低語和亡魂的嘆息更讓人膽寒。
他猛地低下頭,避開那視線,胸腔里堵得發慌,幾乎要嘔吐出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感勉強維系著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
不能吐。不能慌。
“嗯。”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沙啞的音節,算是回應了那個笑,也掐斷了那令人窒息的對視。他撐著冰冷的墻壁,艱難地站起身,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不能再待在這個棚子里了。這里的空氣粘稠得如同鐵水,每一秒都在消耗他僅存的氣力。
他不再看唐三,也不再理會那塊崩裂的生鐵和將熄的爐火,拖著那條瘸腿,一言不發地朝棚外走去。腳步虛浮,背影佝僂,倒真有幾分唐昊平日酗酒頹廢、對一切都不耐煩到極點的模樣。
陽光刺眼。院子里的景象和之前別無二致,仿佛那幾個時辰的煎熬鍛造只是一場幻覺。只有角落那株藍銀草,似乎比之前更加油綠了幾分。
他徑直走向屋內,摔上門,將所有的光線和那孩子的目光隔絕在外。
黑暗和熟悉的腐臭氣息重新包裹了他。他背靠著門板滑坐下去,劇烈地喘息,像一條離水的魚。
不行。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坐以待斃。
唐昊的記憶……那些碎片化的、被痛苦和酒精浸泡得不成樣子的記憶!里面會不會有線索?關于阿銀,關于藍銀皇,甚至……關于唐三可能存在的異常?
這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到的稻草。他立刻閉上眼睛,強行壓下所有的恐慌和不適,將意識沉入那一片渾噩的、屬于唐昊的記憶深潭。
痛苦率先涌來,尖銳冰冷,幾乎將他的意識撕裂。冰冷的雨夜,懸崖,血色,藍色的光點……他咬著牙,忍受著這靈魂被凌遲般的痛楚,拼命地在那些破碎的畫面里搜尋。
忽略那些絕望的嘶吼,忽略那些醉生夢死的渾濁片段……尋找……尋找任何不尋常的細節……
有了!
一個極其短暫的畫面閃過:襁褓中的唐三,安靜地躺在破舊的搖籃里。窗外月光皎潔。一抹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藍色光暈,從孩子的心口位置隱隱透出,持續了短短幾息,又悄然隱沒。
當時沉浸在巨大悲痛和仇恨中的唐昊,似乎并未在意,只以為是月光折射的錯覺,這記憶碎片也被隨之而來的酗酒生涯徹底埋沒。
另一個碎片:唐三約莫兩歲時,有一次發高燒,小臉通紅,囈語不斷。唐昊粗暴地灌下草藥后便不再理會,醉死過去。半夜醒來,發現孩子退燒了,正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眼神清亮得嚇人,嘴里無意識地發出幾個破碎而古怪的音節,不像嬰孩的咿呀,倒像是……某種古老語言的殘篇?當時唐昊只當是孩子病糊涂了。
還有……唐三武魂覺醒前大概半年,唐昊一次深醉醒來,發現孩子不在屋里。他搖搖晃晃找到屋后,看見唐三正蹲在那株最茂盛的藍銀草前,小手掌心貼著草葉,閉著眼睛。周圍的藍銀草都在無風自動,微微向他傾斜,仿佛……在朝拜?月光下,那場景靜謐得詭異。唐昊當時頭痛欲裂,吼了一聲,唐三受驚般收回手,那些藍銀草也瞬間恢復了正常。他只當是孩子夢游,呵斥了幾句便忘了。
一樁樁,一件件,那些被原主忽略、視為無意義的細節,此刻如同拼圖碎片,在他冰冷的意識中一塊塊拼接起來。
唐三的異常,并非突如其來!早有端倪!從出生那一刻起,或許就……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甚至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
不是孩子那種慌亂或無意識的叩擊。這聲音冷靜,克制,帶著一種與他年齡絕不相符的……試探性。
他猛地睜開眼,心臟幾乎跳出胸腔,死死盯住那扇單薄的木門。
門外,傳來唐三依舊稚嫩,卻聽不出絲毫情緒的聲音:
“爸爸。”“飯好了。”
門外那聲音,稚嫩,卻平滑得像一塊冰,聽不出饑飽,聽不出冷暖,甚至聽不出這是一句告知。它只是響起,精準地敲打在死寂的門板上,也敲打在他繃到極致的神經上。
他靠著門板,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屏住了。胸腔里那顆心臟卻像發了瘋的兔子,撞得肋骨生疼。
記憶碎片帶來的寒意尚未褪去,新的恐懼又攀附而上。
那不是呼喚,是通知。或者說……是某種程式化的步驟完成了。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澀得發痛。必須回應。沉默只會讓門里門外這詭異的平衡徹底崩壞。
“……知道了。”他擠出聲音,努力讓聲線裹上唐昊慣有的、被打擾后的渾濁不耐,尾音甚至刻意拖長,模仿出宿醉未醒的黏膩。
門外沒有了動靜。
沒有離開的腳步聲。
他維持著靠坐的姿勢,豎耳傾聽,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感知放大到極限。院子里有極輕微的風聲,遠處似乎有村民的吆喝,但門縫之下,那片陰影里,沒有任何呼吸聲,沒有任何衣料摩擦聲。
那孩子……就像釘在了門外,一動不動地,等著。
他咬緊后槽牙,手掌撐著冰冷的地板,一點點,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關節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在這過分安靜的屋里清晰可聞。
不能急。不能慌。
他深吸一口那污濁的空氣,猛地拉開了門。
天光再次涌入,刺得他瞇起眼。
唐三就站在門外,幾乎貼著門板,仰著頭。見他出來,小臉上立刻浮現出那種熟悉的、帶著怯懦的乖巧表情,甚至還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小肩膀,仿佛被他的突然開門嚇到了一絲。
“爸爸……”聲音也帶上了恰到好處的微顫。
演技精湛,毫無破綻。
如果不是剛才那冰冷的通知,如果不是那些記憶碎片,他幾乎又要被騙過去。
他目光沉沉地掃過孩子,沒應聲,視線越過他,落在院子中央那個簡陋的木墩桌上。
桌上擺著兩只碗。一碗里面是幾乎看不到米粒的清澈粥水,另一碗則是稠一些的野菜糊糊。旁邊放著一小碟咸菜疙瘩。簡單,寒酸,是圣魂村最底層的農戶日常。
他挪動腳步,拖著腿,走到木墩旁坐下。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唐三安靜地跟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小手捧起那碗清可見底的粥水,小口小口地喝著,眼睫毛垂著,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他拿起屬于自己的那碗糊糊,木勺攪動了一下,熱氣混著野菜的青澀味飄散起來,暫時驅散了鼻尖縈繞不散的藍銀草清香和鐵銹味。
饑餓感后知后覺地涌上,胃袋抽搐著。這身體早已被酒精掏空,對食物本身缺乏渴望,但生存的本能仍在叫囂。
他舀起一勺糊糊,送入口中。
粗糙,寡淡,甚至帶著點未褪盡的野菜苦味。但溫熱的口感順著食道滑下,確實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胃痛。
他沉默地吃著,一口,又一口。動作機械,刻意維持著唐昊往日里對食物漠不關心、只為填飽肚子的姿態。
眼角的余光,卻始終鎖定著對面的唐三。
孩子吃得很安靜,很仔細,每一口粥水都抿得很干凈,絕不浪費一粒米。那姿態,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嚴苛的規矩感,不像個鄉村野孩子。
周圍只有細微的吞咽聲和勺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輕響。
陽光慢慢挪移,將兩人的影子拉長。
就在他碗里的糊糊快要見底的時候——
唐三忽然放下了手里的空碗。
小家伙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全然的怯懦或乖巧,而是多了一絲……探究。他看著他,看著他那條蜷縮著、姿態別扭的廢腿,小小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那稚嫩的嗓音,用一種近乎平鋪直敘的語氣,開口問道:
“爸爸。”
“你的腿……和武魂殿那個教皇打的時候,傷得有多重?”
“哐當——!”
他手里的木勺掉進碗底,發出突兀的聲響。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僵。
他猛地抬頭,撞進那雙清澈得可怕的眼睛里。
教皇?
傷得多重?
他怎么會知道是教皇動的手?!這個時代的唐三,此刻應該只知道母親被武魂殿迫害而死,具體細節,尤其是唐昊與教皇的正面沖突,是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記憶碎片再次翻涌,與眼前的現實轟然對撞——那心口的藍光,那病中的囈語,那月下朝拜的藍銀草……所有線索在這一刻擰成一股冰冷的繩索,套上了他的脖頸。
這不是先知。
這是……親歷者的回響。
眼前的孩童皮囊之下,藏著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潮,將他徹底淹沒。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對面那張稚嫩無辜的臉。
唐三看著他驟然劇變的臉色,眼睛里那絲探究迅速隱去,又重新蒙上一層水汽和慌亂,像是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問題嚇到了,小手無措地絞在一起。
“對…對不起爸爸……我……我又胡說八道了……”孩子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小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知道怎么了……腦子里突然就……”
突然?
他盯著那逼真的、幾乎毫無破綻的驚慌表演,心臟一路沉墜,落入深不見底的寒淵。
演。
還在演。
一頓看似平常的飯,一句看似孩童無心的問話。
是試探。是敲打。是攤牌前的……貓捉老鼠。
他坐在那里,如墜冰窟,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