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騎士凱爾的蘇醒不是從睜眼開始,而是從數據的注入開始。
當第一縷慘白的光透過穹頂過濾層,投射在他所在的第九巡邏隊營房時,頭盔內置的視覺界面已經自動亮起。淡藍色的光流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直接映射在他的視網膜上:
“日程同步完成。今日任務:東七區常規巡邏。重點關注:聲紋波動異常區域(標記為7-C-4)。天氣狀況:干燥,靜默指數:優。祝任務順利。”
沒有聲音。只有文字和數據的冷靜呈現。
凱爾從硬質床鋪上起身,動作精準而經濟。他的盔甲——一套漆黑如夜、線條冷硬的復合裝甲,已經整齊地懸掛在墻邊的支架上,如同一個等待靈魂注入的空殼。
更衣過程是一場沉默的儀式。內襯是吸音材料制成的緊身衣,覆蓋全身每一寸皮膚。然后是關節處的緩沖層,胸腹部的防護板,最后才是外部的裝甲。每一塊甲片扣合時都會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清脆“咔嗒”聲,并通過骨傳導直接傳入他的內耳。盔甲重量分布完美,如同第二層皮膚。
他最后戴上頭盔。世界瞬間被過濾、被解析。鏡面目鏡啟動,現實被覆蓋上一層數據:每個人的生命體征讀數在頭頂顯示為浮動的圖標(綠色代表平靜,黃色代表緊張,紅色代表極度激動);建筑結構被分析標注出最佳突入點和聲波反射系數;遠處的聲音被轉化為可視的聲紋圖譜,在視野邊緣滾動。
他所在的營房內,其他四名隊員也已準備就緒。沒有口語交流。騎士之間的溝通通過多種高效方式完成:
紫外脈沖信號從肩甲發射器射出,只有特定傳感器能接收:“隊列形成,檢查裝備。”
盔甲內置的震動馬達在特定部位產生輕微脈沖,傳遞簡單指令:“三號,你的聲波盾能量指示器未滿充。”
最復雜的信息則通過神經接口直連,以加密數據包的形式直接傳入視覺界面或轉化為思維脈沖:“巡邏路線微調,優先巡查昨日烙印事件周邊區域,注意潛在報復性情緒波動。”
凱爾的手指在腿側裝甲板上輕輕敲擊出一段確認代碼。他的鏡面目鏡掃過隊友,所有人的狀態讀數都是穩定的綠色。完美。
第九巡邏隊像一群黑色的幽靈,滑出營房,融入寂滅之都的街道。
他們的移動是一種視覺奇觀。腳步落下時,鞋底的主動消音裝置會產生反向聲波,完美抵消掉腳步聲。盔甲表面的吸波涂層吞噬著光線,讓他們看起來像是人形的虛空裂縫。只有鏡面目鏡偶爾轉動,反射出冰冷的數據流光。
市民們如同潮水般無聲地分開,低垂著頭,加快腳步,避免與這些移動的刑架有任何形式的接觸。恐懼是一種可見的 aura,在凱爾的視覺界面上顯示為環繞人群的淡淡紅暈。
巡邏進行得如同精密鐘表。他們處理了幾起微小違規:一個商販的推車軸承發出過于尖銳的摩擦聲(被警告,要求一小時內更換);一個孩子因為饑餓胃部鳴叫過響(其母親被記錄一次,三次記錄將觸發強制營養干預);一處老舊通風管道的共振嗡鳴超出了允許閾值(標記給后勤部門處理)。
凱爾像一臺完美的執行機器。每一個判斷都嚴格依據《靜默法典》的復雜條款,每一個動作都高效而無可指摘。他視野中的聲紋圖譜穩定地波動著,所有異常都被迅速標記、分析、處理。
直到他們巡邏至東七區邊緣,靠近銹痕區的地方。
凱爾的聲紋傳感器捕捉到一陣極其微弱、但極其異常的波動。不是機械噪音,也不是身體機能聲響。而是…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聲源分析指向一條堆滿廢棄管道的小巷。
紫外脈沖指令瞬間發出:“異常聲紋,來源人類,情緒性發聲。小隊散開,包圍區域。謹慎接近。”
騎士們如同黑色的液體,無聲地滲入小巷的各個出口,封鎖了所有去路。凱爾作為隊長,從正面切入。
聲音的來源是一個老人。他蜷縮在一堆生銹的金屬廢料后面,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包,布包里露出一角——那是一個小小的、手工粗糙的木頭小鳥,鳥嘴上有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紅色漆料。
老人的哭聲被極力壓抑著,變成一種從喉嚨深處撕裂出來的、破碎的哽咽。眼淚順著他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屬上,沒有發出聲響。但他的悲傷過于濃烈,以至于產生了可被探測的聲波泄漏。
在凱爾的視覺界面上,老人的生命體征讀數瘋狂閃爍著紅色,情緒波動峰值突破了安全閾值。聲紋圖譜顯示出一系列代表極度痛苦的頻率峰。
《靜默法典》第11條第3款:公共場合情緒失控,產生超過45分貝情感噪音,視為三級擾靜罪。
凱爾沒有任何猶豫。他邁步上前,盔甲吸收了一切聲響。
老人察覺到陰影籠罩,驚恐地抬頭。看到漆黑的騎士,他的哭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絕望地把那個木頭小鳥死死攥在手心,塞進懷里,仿佛那樣就能藏起自己犯罪的證據——那過于洶涌的悲傷。
凱爾沒有拔出武器。對付一個毫無威脅的老人,無需如此。他的機械臂彈出記錄探針,指向老人。
“公民身份識別:塔爾,編號734-09B。違反《靜默法典》第11條第3款。判處:公開警示,靜默烙印十二時辰。”
老人的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辯解什么,但最終只是頹然低下頭,伸出顫抖的雙手,做出一個代表“認罪并請求寬恕”的古老手勢。他知道任何辯解只會加重刑罰。
但凱爾沒有看到寬恕的理由。法典是絕對的。
然而,就在他準備用束縛帶將老人帶走時,異變突生。
巷口傳來一陣騷動。幾個原本麻木旁觀的市民,看到老人即將被帶走,似乎被觸動了某根神經。他們或許認識塔爾,知道他為何哭泣——也許那木頭小鳥是他剛剛死去的孫女唯一的玩具。
沒有口號,沒有呼喊。抗議以最原始的方式爆發。
一個男人猛地將手中的工具袋砸在地上!袋里的金屬零件“嘩啦”一聲四散飛濺!這突如其來的、暴烈的聲響如同炸彈般在死寂中炸開!
幾乎同時,另一個女人用力推倒了一個空的金屬桶!桶身撞擊地面,發出巨大的、回蕩的轟鳴!
騷亂,以兩聲巨大的噪音為號,瞬間爆發。
人群不再是溫順的羊群。他們雖然依舊沉默,但眼神變了。他們開始用身體阻擋騎士的去路,用手勢語快速地互相傳遞著某種決絕的信息。他們撿起地上的碎石,敲擊著管道、墻壁,制造出更多混亂卻響亮的噪音!
“控制局面!非致命壓制!”凱爾的命令通過神經脈沖瞬間下達給所有隊員。
騎士們的反應快如閃電。
聲波盾瞬間展開,形成無形的屏障,將沖過來的人群推開。低頻脈沖讓靠近的人感到惡心眩暈,難以站穩。
束縛帶從腕部發射器射出,精準地纏繞住幾個帶頭制造噪音的人的手腳,將他們絆倒在地。
凱爾本人則直取核心。他的目標依舊是那個老人塔爾。老人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蜷縮在原地。
但一個年輕人——也許是塔爾的孫子——猛地撲過來,擋在老人身前。他手里沒有武器,只有一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和不斷開合的嘴唇,無聲地咒罵著,用最侮辱性的手勢比劃著。
凱爾無視了他。他的機械臂精準地繞過年輕人,伸向老人。
年輕人情急之下,做出了最愚蠢的舉動——他猛地撲上來,用雙手死死抱住了凱爾那冰冷的、覆蓋著裝甲的機械臂!
接觸的瞬間,凱爾盔甲的生命體征掃描器讀出了年輕人的狀態:心率極高,腎上腺素飆升,體溫異常…還有,聲帶肌肉極度緊張——他正在無聲地吶喊。
《靜默法典》第7條第1款:主動攻擊靜默騎士,視為一級重罪,可當場使用致命武力。
凱爾的視覺界面上跳出一個紅色的確認框:“威脅確認。建議響應:武力鎮壓。”
他的另一只手臂抬起,臂甲下的聲波炮口開始充能,發出幾乎聽不見的高頻嗡鳴,足以震碎內臟…
就在這一剎那。
透過盔甲,透過機械臂的傳感器,凱爾感覺到了年輕人身體的顫抖。那不是憤怒的顫抖,而是純粹的、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同時,他的鏡面目鏡捕捉到了年輕人頸側一個細微的印記——一個陳舊的、已經愈合的靜默烙印疤痕。
這個年輕人,早已被剝奪過聽覺。他深知那是什么樣的痛苦。他現在是在用沉默的身體,保護他唯一的親人免受同樣的苦難。
一個極其短暫、幾乎不存在的延遲發生了。
凱爾充能的聲波炮,沒有立即發射。
也許只有0.1秒。但在戰場上,0.1秒足以決定生死。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間隙,另一個騎士——他的隊友——已經做出了標準反應。一枚低頻震蕩彈從側面射出,精準地命中年輕人的后背。
年輕人身體猛地一僵,眼睛翻白,無聲地癱軟下去,抱著凱爾機械臂的手也松開了。
騷亂如同它爆發時一樣,被迅速而暴力地鎮壓下去。所有制造噪音的人都被束縛帶捆住,癱倒在地。小巷恢復了死寂,只剩下騎士們盔甲系統的微弱運行聲和那些被鎮壓者粗重卻無聲的喘息。
凱爾站在原地,機械臂還保持著抬起的姿勢。聲波炮的充能指示燈緩緩熄滅。
他的視覺界面上,那個紅色的確認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任務完成的綠色標記。
他沒有看那個暈倒的年輕人,而是將目光投向最初的那個老人塔爾。老人看著倒在地上的年輕人,眼中最后的光彩熄滅了,只剩下一片死灰。他不再顫抖,不再哭泣,順從地伸出雙手,迎接那冰冷的束縛帶和即將到來的烙印。
凱爾完成了抓捕。他的效率無可指摘。騷亂在最短時間內被平息,所有罪犯都將受到審判。
隊伍帶著俘虜,無聲地撤離小巷。
返回的路上,凱爾的鏡面目鏡掃過街道。數據流依舊平穩,聲紋圖譜恢復正常。但在視野的邊緣,一些細微的東西似乎發生了變化。
他注意到一個躲在母親裙擺后的小女孩,正用一種全新的、不僅僅是恐懼的眼神看著他——那里面摻雜了…仇恨。
他注意到墻壁上那些以往被忽略的刻痕,似乎組成了某種隱秘的、反抗的符號。
他盔甲肩部的那道昨日留下的裂痕,似乎在隱隱發燙。里面的淡紫色晶粒,仿佛在剛才那0.1秒的延遲里,輕微地脈動了一下。
最重要的,當他處理完所有文書,回到自己的隔離艙,卸下頭盔時——
世界并沒有變得絕對安靜。
他仿佛還能聽見,那年輕人無聲的吶喊,以及老人眼淚滴落的…震波。
他抬起自己的機械手,看著那冰冷金屬的指尖。
就是這只手,剛才被一個絕望的年輕人用血肉之軀擁抱過,試圖阻止它執行那絕對正確的律法。
凱爾,這位靜默之刃,第一次發現,他那被數據和律法填滿的世界觀里,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幾乎不存在的…
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