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還有來生的話，你還愿意抓住我的手嗎？”

海堤的水泥粗糙，硌著掌心。夜色下的海水是沉沉的墨藍，一下一下，懶散地拍打著堤壩基座，濺起白色的沫。空氣很重，混著夏末夜晚特有的即將到達盡頭的燥熱。

她坐在我身邊，稍靠前一點，雙腿懸在堤壩外，寬大的病號服被風灌滿，又貼下去，勾勒出底下過分瘦削的肩背輪廓。像一只隨時會被吹走的、蒼白的鳥。

明天的她，就要被推進幾乎沒有希望的手術室

我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厭惡著自己這副逐漸凋零的身體，不愿再將靈魂囚禁在此，少女選擇死亡，而并非希望。

所以有了今晚，祭典的最后一天，我偷偷帶著她離開了醫院，我們在這里等待，等待著夏日最后的煙火

“譚秋。”她的聲音被海風送了過來，有點飄忽，像擱著一層薄霧“如果有來生的話，你還愿意抓住我的手嗎？”

她的指尖輕輕的搭在我的手背上，我輕輕的反握住她的手，冰涼的，又帶著些許潮濕海霧的溫熱，我緊緊的抓住她的手，就像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一樣。

——

初秋九月，坐在教室里的我百無聊賴的等待著班主任的到來，教室門被推開，些許嘈雜聲逐漸平息，班主任走了進來，后邊還跟著一個女生，拄著金屬拐杖，走得有些慢，右腿似乎使不上力。

她太扎眼了。不只是因為那副拐杖，而是那種表情。清秀的臉龐上的臉色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嘴唇顏色也很淡，她站在講臺上，簡單的介紹著

“大家好……我叫林遠……”她的的話還沒有說完，底下便傳來壓抑的竊笑，在班主任的訓斥中，她不得已的停止了說話，只是在站一旁，像做錯了什么一樣，班主任環視一圈教室，最后目光定格在我旁邊的空位上

她便成了我的同桌

放下拐杖，坐下，整理書本，動作有些慢，但有條不紊。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一點奇異的、像是某種植物的微苦清香。

他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微微側過頭，不敢直視我的眼睛的

“你好”

我立刻轉過臉去，耳朵有點兒燙

“你好，我叫譚秋，我剛剛沒聽清楚，你的名字是？”

與她的第一次對話在這被陽光撒滿的教室進行著，如此的溫和，又帶著些許熾熱

日子平靜地過著。林遠的學習成績很好，筆記總是工整清楚。有一次我對著數學題發愁，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胳膊。

“能教教我嗎？”我小聲問。

她愣了一下，輕輕點頭，接過本子仔細講解。她的聲音很輕，但講得明白。我跟著她的思路，終于弄懂了。

解出來的我高興的笑著一轉頭卻看見她正看著我，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忽然輕輕笑出了聲。

我耳根一熱，不好意思地撓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你等我一下！”

我飛快跑出教室，到小賣部買了兩瓶可樂，回來時還微微喘著氣。我把一瓶遞給她：“給你，謝謝你。”

她似乎被嚇到了連連擺手

“不用這么客氣的，只是一個小忙……”

沒等她話說完，我把可樂塞進她的手中，可樂瓶歪泌出細細的水珠，她只是看著手中的可樂，把本來就是低著的頭埋的更低，似乎是想掩蓋著紅著的臉龐。

“每天都吃這種東西的話……身體再好也會壞掉的”我正啃著剛從小賣部買來的面包，她的聲音就從旁邊傳來。

我轉過頭，林遠正看著我的面包，眉頭微微蹙著。她今天的氣色似乎好了一些，但嘴唇依舊沒什么血色。

“沒事，習慣了。”我含糊不清地說著，又咬了一大口。

她沒再說話，轉頭打開了自己的便當盒整齊的飯菜，色澤鮮亮。

“今天好像做太多了。”她小聲的說，聲音里帶著些許猶豫“要不…你幫我分擔一點？”

沒等我回答，她已經拿起自己的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塊煎蛋，朝我遞來。動作進行到一半，她突然僵住了。

我們同時意識到：這是她正在使用的筷子。

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像是晚霞瞬間染透了白云，連耳垂都紅得剔透。她猛地轉回頭去，手指微微發抖，筷子還懸在半空。

我愣在原地，感覺一股熱意沖上臉頰，心跳突然變得很大聲。面包還捏在手里，卻忘記往嘴里送。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側臉，能看見她輕輕顫動的睫毛。我們就這樣僵持著，誰都不敢看誰，只有那筷煎蛋還尷尬地懸在我們之間，飄著淡淡的香氣。

日子在歡笑中流淌，我天真地以為這樣的日常會永遠持續下去，卻忽略了她日漸蒼白的臉色和那副金屬拐杖的來因

早晨，我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習慣性地看向身旁的座位——卻是空的。課桌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未有人坐過。一整天，那個位置都空著。老師對此閉口不談，同學們也似乎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日復一日的規律被硬生生撕開一個口子，冷風嗖嗖地往里灌。直到這時，那股被忽略已久的心慌才猛地攥緊了我——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我已經喜歡上林遠了。

可她，在哪里？

半個月后的一個清晨，秋雨淅淅瀝瀝，沖刷著灰蒙蒙的校園。當我無精打采地走進教室時，卻一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回來了。靜靜地坐在那里，低著頭，身形似乎比之前更加單薄，像一枚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

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林遠！你這半個月……你去哪了？”

她聞聲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熟悉的、淡淡的笑容，可那笑容卻虛弱得讓人心疼：“……去醫院了。沒什么大事，一點老毛病而已。”她的聲音輕飄飄的。

可她消瘦得幾乎脫形的臉龐和深陷的眼窩，無聲地反駁著這句“沒什么大事”。我的話堵在喉嚨口，再也問不下去。

她頓了頓，像是為了打破這沉悶的氣氛，輕輕笑著說：“突然就不來了，對不起呀。作為賠禮……我去給你買可樂吧？”說著，她竟站起身，就要往門外走。

“等一下，你的拐杖……”我急忙提醒。

她卻像是沒聽見，徑直扶著課桌邊緣，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口，然后伸手扶住走廊的墻壁，慢慢地、艱難地挪動著腳步。我立刻跟了上去，不敢靠太近，也不敢離遠，眼睛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生怕她下一秒就會軟倒下去。

她撐開傘，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踏入了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濕了她的肩頭。她咬著牙，試圖走得穩一些，可僅僅幾步之后，她的身體猛地一歪，“啪”地一聲，連同傘一起重重地摔在了濕冷的地面上。

“林遠！”我沖過去，伸手想扶她起來。

她卻猛地一把推開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別管我！”她掙扎著想靠自己站起來，卻又一次無力地跌坐回去。

我再次伸手，她再次推開，聲音帶著哭腔：“我說了別管我！”

幾次之后，她所有的力氣和偽裝仿佛終于耗盡。她不再試圖推開我，也不再掙扎，只是癱坐在冰冷的雨水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太久的哭聲終于沖破了壁壘，混合著冰涼的雨聲，絕望而破碎。

她不再推開我，而是撲進我的懷中抱住了我

“……譚秋……對不起……”她哭得喘不上氣“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淚水混著雨水從她蒼白的臉頰上滾滾而下。那一刻，我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心中的苦澀涌上心頭，我只能慢慢的抱住她

她在我懷中放聲痛哭，積壓了太久的恐懼和委屈決堤般涌出。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手指緊緊攥著我胸前的衣服，指節泛白，“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有了喜歡的人……我明明……那么想活下去……”

每一個字都像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抱緊她，用盡全身力氣

“我喜歡你……譚秋……”我的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雨水和淚水模糊了視線，“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

“我也一樣，我也喜歡你，林遠”

我低下頭，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我們的右手在冰冷的雨水中摸索著，手指顫抖卻堅定地、一根一根地交錯，最終十指緊緊扣在一起。

“想起以前的事了？”海風再次將她的聲音傳來，我從恍惚中醒了過來，林遠正坐在一旁，微笑看著我

海平面上，驟然亮起一束刺眼的白光，撕裂了沉沉的夜幕，預告著煙火的升空。

“要開始了。”她輕輕說，聲音里有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柔軟的期待，仿佛等待的不是一場絢麗的消亡，而是一個嶄新的約定。

手腕上那點冰涼的觸碰還在，像一個小小的、即將融化消失的烙印。

我深吸了一口咸澀的海風，轉過頭，用力看向她被煙火余光照亮的側臉，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

“我……”我的聲音干澀，像是不舍，又像是掙扎

嘭——

第一朵巨大的金色煙花就在這一刻轟然綻放，巨響吞沒了世間所有聲音，璀璨的光雨傾瀉而下，點亮了整個天際，也點亮了她蒼白的臉頰

她抬起頭看著絢麗的煙火瞳孔里倒映著流火般的璀璨光華。隨即，一個無比明亮、釋然的笑容展露在她的臉上，我沒有看煙火，她的笑容，比起這世上任何絢麗的煙火都要耀眼，仿佛她終于掙脫了所有束縛，奔赴向了她的自由。

夜空被接連不斷升空、炸開的煙花占據，絢麗的色彩交替渲染著她的笑容，忽明忽暗。

我將答案說了出來，凝固在煙花震耳欲聾的喧嘩，和她的笑容之中

林遠她……聽見了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