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縣城仿佛被洗刷了一遍,老槐樹的葉子綠得發亮,樹根處還留著幾處小水洼,映著湛藍的天空。柳御誠蹲在樹下,用小樹枝劃拉著濕潤的泥土,眼睛卻不時瞟向二樓的窗戶。
蕭歸離一家暫時安頓在了老屋。經過整修,屋頂不再漏雨,但那間屋子依然潮濕悶熱。柳御誠聽母親私下里對父親嘆氣,說省城來的長輩住這種條件,實在是委屈了。
“誠誠,發什么呆呢?”母親從陽臺探出身,“去雜鋪買瓶醬油,今晚包餃子。”
柳御誠眼睛一亮:“歸離姐姐一起去嗎?”
母親笑了:“你這孩子,倒是黏上人家了。你去問問,她要是愿意就一起去。”
柳御誠飛奔過去,在老屋門口剎住腳步,小心翼翼地敲門。開門的是蕭歸離,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深色短褲,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書。
“姐姐,媽媽讓我去買醬油,你要一起去嗎?”他期待地問。
蕭歸離回頭看了眼屋內,林知明正在整理衣物,便點點頭:“等我一下。”
她把書放回桌上,跟母親低聲說了幾句,然后走出來帶上門。柳御誠高興地走在她旁邊,這次不再是小心翼翼跟在身后,而是并肩而行,盡管他比蕭歸離矮了兩個頭。
鐵路家屬院出門左轉不遠就是一條小街,雜鋪、洗衣店、修車攤依次排開,是孩子們最喜歡逛的地方。午后陽光正好,路邊積水映著云朵,柳御誠故意踩進小水坑,濺起細碎的水花。
“看!彩虹!”他指著水面上的油污形成的彩色薄膜。
蕭歸離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輕輕“嗯”了一聲。她的目光掃過街道,似乎在記憶這條路的特點。
雜鋪的趙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正坐在店門口聽收音機里的廣播。見柳御誠來,他笑瞇瞇地招呼:“小誠子,又來買什么?今天有新到的泡泡糖。”
“趙叔叔,我買醬油。”柳御誠踮起腳把零錢放在柜臺上,眼睛卻盯著那罐五彩斑斕的泡泡糖。
蕭歸離安靜地站在一旁,打量著小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雜鋪不大,卻塞滿了各種日用品,從針線到零食,從電池到文具,應有盡有。
趙老板注意到她,好奇地問:“這姑娘是?”
“她是歸離姐姐,從省城來的,現在住我家西廂房。”柳御誠自豪地介紹,仿佛蕭歸離是他的什么珍貴收藏。
蕭歸離微微點頭致意,沒有說話。
趙老板一邊拿醬油,一邊打量她:“省城來的啊,難怪氣質不一樣。小誠子,你這姐姐一看就是學霸型的。”
柳御誠用力點頭:“姐姐可厲害了,什么都知道!”
蕭歸離似乎有些不自在,輕輕碰了碰柳御誠的手臂,示意他別說了。
這時,隔壁洗衣店的李阿姨抱著一盆衣服走過來,看見蕭歸離,眼睛一亮:“喲,這就是老柳家來的省城親戚?長得真水靈。”
李阿姨是家屬院里有名的“消息通”,誰家有什么事她都知道。她放下盆子,湊近些問:“小姑娘多大了?上高幾了?成績怎么樣?有對象沒?”
一連串的問題讓蕭歸離后退了半步,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柳御誠下意識地擋在她面前,搶著回答:“李阿姨,姐姐還要輔導我功課呢,我們得趕緊回去了。”
李阿姨哈哈笑起來:“小誠子還會護著姐姐了?好好好,不耽誤你們。改天來阿姨店里玩啊!”
買完醬油,柳御誠卻不肯直接回家。“姐姐,我帶你去個地方。”他神秘地說,拉著她的衣角往街道另一頭跑。
蕭歸離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跑著。柳御誠把她帶到一處廢棄的鐵路站臺,這里早已不再使用,鐵軌邊緣長滿了野草和小野花。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柳御誠驕傲地宣布,“不開心的時候我就來這里看火車。”
站臺雖已廢棄,但主線鐵路上仍有列車經過。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列綠色的客車呼嘯而過,車輪與鐵軌碰撞發出有節奏的轟鳴。
蕭歸離望著遠去的列車,眼神有些飄遠。
“省城的火車站很大吧?”柳御誠問,“我聽同學說,省城有幾十個站臺。”
“沒那么多。”蕭歸離輕聲說,“但確實比這里大很多。”
她在站臺邊緣坐下,翹起了腿。這個隨性的動作讓她看起來比平時多了幾分隨意。
柳御誠坐在她身邊,從口袋里掏出兩顆水果糖,遞給她一顆:“趙叔叔偷偷塞給我的,別告訴媽媽。”
蕭歸離接過糖,剝開糖紙,將透明的糖果放入口中。陽光下,她的眼睛微微瞇起,像是被甜味取悅了。
“你喜歡這里嗎?”柳御誠忽然問,聲音里帶著一絲期待,“雖然比不上省城。”
蕭歸離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這里很安靜,能聽見風聲。”
一陣風吹過,站臺旁的楊樹葉沙沙作響,確實如她所說。
柳御誠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后跳下站臺,在鐵軌旁的野草叢中尋找著什么。不一會兒,他舉著一把淡紫色的小野花跑回來:“送給你。”
蕭歸離接過花束,表情有一絲驚訝:“為什么送我花?”
“因為你是仙女啊。”柳御誠理所當然地說:“小人書里說,仙女都喜歡花。”
她看著手中那束不起眼卻頑強生長的小野花,唇角輕輕揚起:“謝謝,我很喜歡。”
兩人在站臺坐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大部分時間是柳御誠在說,講學校里的趣事,講大院里的玩伴,講他收集的“寶藏”。蕭歸離安靜地聽著,偶爾問一兩個問題。
當夕陽開始西斜時,他們才起身往回走。回到大院門口,正好遇到買菜回來的林知明。
“歸離,誠誠,你們去哪了?這么晚才回來。”林阿姨語氣中帶著擔憂。
“我帶姐姐去秘密基地了。”柳御誠搶著回答,“看了火車!”
林知明看著女兒手中那束小野花,表情柔和下來:“快回去吧,你媽媽等著你的醬油包餃子呢。”
晚餐時間,兩家人一起包餃子。柳御誠注意到蕭歸離包餃子的動作熟練而優雅,捏出的花邊整齊漂亮,比他媽媽包的還要好看。
“歸離手真巧。”母親稱贊道,“現在的女孩子會包餃子的不多了。”
林阿姨笑笑:“她從小就喜歡面食,在省城時經常自己揉面包餃子。”
柳御誠試圖模仿蕭歸離的手法,卻把餃子包得歪歪扭扭,餡料都漏了出來。大家都笑起來,蕭歸離卻拿起另一張餃子皮,放慢動作示范給他看:“手指要這樣捏,不要太用力。”
飯后,柳御誠堅持要蕭歸離輔導他做暑假作業。兩人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籠罩著他們。
蕭歸離講題思路清晰,耐心十足,比柳御誠的老師還要易懂,柳御誠現在已經二年級了,卻還是沒學會數學題,如今居然被蕭歸離教會了。
遇到一道關于螞蟻的題目時,柳御誠突然想起什么:“姐姐,你說螞蟻搬家就會下雨,真的準嗎?”
蕭歸離點頭:“螞蟻能感知空氣濕度變化,所以會提前搬家避雨。”
“那你還能教我怎么預測天氣嗎?”
“可以。”她答應得干脆,“還有很多自然現象都能預示天氣。”
柳御誠高興極了,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個無所不知的導師。做作業的間隙,他偷偷觀察蕭歸離的側臉。燈光下,她眉梢那道小疤痕更加明顯了。
“姐姐……你的傷疤還疼嗎?”他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蕭歸離下意識摸了摸眉梢,搖搖頭:“早就不疼了。”
“怎么弄的?”柳御誠小心翼翼地問。
她沉默了一會,就在柳御誠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輕聲說:“不小心撞到門框了。”
但柳御誠隱約覺得,那不是全部真相。蕭歸離說那句話時,眼神飄忽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晚上睡覺前,柳御誠把他珍藏的鐵皮盒子拿出來,將里面的“寶藏”一件件展示給蕭歸離看。每一樣他都講述來歷,哪顆玻璃珠是彈珠比賽的戰利品,哪塊石頭是在河邊發現的奇特形狀,哪只蟬蛻是在老槐樹上找到的。
蕭歸離認真聽著,偶爾拿起某樣東西仔細端詳。當柳御誠講完后,她從自己書包里取出一個小筆記本,翻開某一頁,取出一片壓平的銀杏葉。
“這是我省城高中校園里的銀杏葉,去年秋天落的。”
她將葉子遞給柳御誠,說道:“送給你,加到你的收藏里吧。”
柳御誠小心翼翼地接過葉子,對著燈光看它精細的紋理。這片來自省城的葉子帶著蕭歸離過去生活的氣息,在他看來無比珍貴。
“謝謝姐姐!”他鄭重地將葉子放進鐵盒最上層,確保它不會被壓壞。
那晚入睡時,柳御誠抱著鐵皮盒子,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他感覺到蕭歸離逐漸對他敞開心扉,雖然只是細微的一絲縫隙,但足以讓他看到更多真實的她。
窗外,蟬鳴依舊,但不再讓人覺得煩躁。柳御誠閉上眼睛,夢見自己站在省城高中的銀杏樹下,金黃的葉子紛紛落下,而蕭歸離就站在樹下,第一次對他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而那不過是夢罷了。
他不知道,這個夏天將會成為他童年最明亮的記憶;也不知道,那片銀杏葉將會是許多年后,連接他們之間時光的珍貴信物。
夏夜漫長,但對于柳御誠來說,卻短得裝不下所有悄然生長的好奇與依戀,也裝不下所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