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覺得自己的眼皮重得像焊了鉛塊。

屏幕右下角的數字無聲跳動：03:47。這是他在創星科技連續加班的第47個深夜。開放式辦公室里只剩他工位這一盞冷白光還亮著，像一座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島。空氣里彌漫著隔夜咖啡的酸餿味，還有某種屬于電子元器件的、冰冷的金屬氣息。

他的手指還搭在鍵盤上，指關節因為長時間保持敲擊姿勢而微微僵硬、發白。文檔里密密麻麻的文字開始扭曲、游動，變成一片模糊的黑斑。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像有根細針在里面不停攪動。

胸口那股熟悉的憋悶感又來了。

沉甸甸的，像是壓了塊浸透水的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得耗費巨大的力氣，吸進來的空氣卻還是稀薄得可憐，根本無法抵達肺葉深處。他知道這是身體在報警，連續幾十天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靠咖啡因和意志力硬扛，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桌角，那杯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旁邊，安靜地躺著一張微微卷邊的彩票。明天開獎。這個念頭像條滑膩的魚，在他混沌的腦子里艱難地游過，卻沒能激起多少希望的漣漪。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他甚至懶得去幻想中獎后的生活，那太奢侈，太遙遠，遠不如眼前這個該死的、永遠也做不完的項目需求文檔來得真實。

胃部傳來一陣細微的抽搐。是餓過勁了。晚餐——如果那個在便利店匆匆扒完的、冰冷的飯團也能算晚餐的話——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殆盡。他想伸手去夠抽屜里備著的壓縮餅干，手臂卻沉得抬不起來。

視線又開始模糊了。屏幕的光暈擴散開來，邊緣帶著毛刺。耳朵里響起細微的嗡鳴，像是有一萬只蟬在同時振翅，逐漸蓋過了中央空調低沉的運行聲。

不行……得保存一下……

殘存的最后一絲理智驅使著他，右手食指顫抖著，艱難地朝鍵盤右上角那個“保存”圖標挪去。那是肌肉記憶形成的本能，是刻在每個“加班狗”DNA里的求生欲。

就差一點點了。

指尖即將觸碰到按鍵的瞬間——

砰！

一聲沉悶的、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巨響，猛地從他胸腔里炸開。

那不是聲音，是一種感覺。仿佛他體內那臺早已超負荷運行、勉強維持的心泵，那根緊繃了四十七天的弦，終于徹底斷裂。

那只無形巨手再次出現，這一次，它不是攥緊，而是狠狠一捏！

劇痛。撕裂般的劇痛瞬間攫住了心臟，并閃電般輻射到左肩、脖頸、下巴。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嗡鳴，空調聲，他自己粗重的喘息……世界被猛地按下了靜音鍵。視野極速縮小、變暗，像老式電視機關閉的瞬間，屏幕中央只剩一個急速收縮的白點，周圍是濃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來。

他甚至連一絲恐懼都來不及感到。

指尖最終未能碰到那個代表著“安全”的磁盤圖標。

他的頭重重往前一磕，額頭砸在冰冷的鍵盤上，發出一聲不大的悶響。屏幕上的光標無辜地閃爍了幾下，映亮著他迅速失去血色的側臉。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秒，他最后一個模糊的念頭，竟然是——

……報表……明天……十點前……要交……

然后，是無邊無際的、絕對的空無。

……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永恒。

一種極其尖銳、持續的聲音蠻橫地刺破黑暗，將那片虛無撕開一道口子。

不是鬧鐘，是電話鈴。那種老式座機鍥而不舍的、響亮的振鈴。

林默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像是溺水之人終于沖破水面，眼睛驟然睜開！

劇烈的光線刺入，讓他瞬間又瞇起眼，生理性的淚水溢滿眼眶。

身下的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不是辦公椅的人體工學網布，也不是趴桌睡覺壓麻了的手臂的粗糲感。是某種極度柔軟、帶有微妙支撐力的墊子，像躺在云端。

鼻尖縈繞的不再是咖啡餿味和電子產品的金屬味，而是一種清冽好聞的、帶著淡淡雪松尾調的高級香氛。

電話鈴還在響，來自不遠處，鍥而不舍。

他茫然地眨著眼睛，視線逐漸聚焦。

頭頂是造型極簡卻優雅的水晶吊燈，光線經過精心設計，明亮而不刺眼。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寬大得離譜的床上，深灰色的埃及棉床單觸感細膩光滑。

這是哪？

酒店？他怎么可能在酒店？他最后一個記憶片段分明是……

心臟驟停的劇痛和窒息感似乎還殘留著一點 phantom limb般的錯覺，讓他心有余悸，下意識地伸手按住左胸。

心跳有力，規律。

電話鈴還在響。

他撐著身體坐起來，環顧四周。這是一間極其寬敞的臥室，裝修是現代簡約風格，低調卻處處透著昂貴。一整面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是他從未擁有過的俯瞰視角。

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否決。太真實了。空氣的溫度濕度，身下床單的觸感，空氣里好聞的香味，還有那持續不斷的、吵得人心煩的電話鈴聲。

他掀開被子，赤腳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像踩在苔蘚上。循著聲音走到床頭柜前，那里放著一臺造型流暢的白色電話座機。聽筒似乎是純金屬的，入手冰涼沉重。

他遲疑地拿起聽筒，放到耳邊，聲音嘶啞干澀：“……喂？”

“請問是林默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極其甜美、專業的女聲，吐字清晰，帶著訓練有素的熱情。

“……我是。你哪位？”

“林默先生，您好！這里是省福利彩票發行中心。我們鄭重通知您，您于本月15日所購買的雙色球彩票，中得了當期一等獎！恭喜您！經過系統核驗，您中獎的彩票號碼為07、12、19、23、28、33+16，單注獎金五億元，由于您采用了兩倍投注，總計獎金十億元人民幣，根據相關規定，扣除百分之二十的個人偶然所得稅后，您實際可獲得獎金為八億元！”

女聲清晰、快速，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珍珠掉落玉盤，清脆悅耳，組合在一起，卻形成了一串林默完全無法理解的音節。

彩票？十億？八億？

他是不是加班加出幻覺了？還是心臟驟停后產生的瀕死體驗？

聽筒從他驟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砸在光潔的木質床頭柜面上，又彈了一下，最終被電話線拉扯著，懸在半空，微微晃動。

聽筒里，那個甜美的女聲還在急切地詢問：“……林默先生？您還在聽嗎？林默先生？”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無聲流淌。

林默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被瞬間石化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