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淅瀝瀝，沖刷在銹蝕的金屬棚頂和凝固的油污地面上，發出黏膩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散不去的鐵腥味和劣質合成燃料的酸臭。

馮客被冰冷的空氣凍得縮了縮脖子，身上破舊工作服的領口根本擋不住這刺骨的濕冷，雨水順著他一縷縷油膩的頭發滑落鉆進衣領，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使勁跺了跺腳，企圖用這樣的動作驅散寒冷，不過也只是濺起幾點泥漿。他哈了一口熱氣，隨后目光黏面前的一片區域。

那片區域被亮黃色的隔離帶粗糙的隔離了起來，區域中央是扭曲而焦黑的龐然大物，隱約可以看出那原本流線型的構造，看上去像是一臺被丟進熔煉爐熔煉過的盾構機。

幾小時前，這東西像一顆咆哮的隕石，撕裂空氣，呼嘯著砸穿了倉庫的頂棚。震耳欲聾的巨響后不是火災，而是一陣高頻能量即將爆炸前的尖銳悲鳴。

隨后，“他們”就來了。數十個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防護服的人迅速入場，這些人的防護服上有監異局那晃眼的標志。

他們動作精準得像機器，沉默的拉起隔離帶，架起發出低微嗡鳴的儀器。無形的信息屏蔽力場張開，周圍人手腕上老舊的個人終端瞬間只剩下沙沙的雜音，就連從不停止的聯合體公共新聞信號都消失了。

周圍居住區窗后一張張驚恐的臉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很快縮了回去，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在這里的人都知道，熱鬧看不得。”

馮客看著這一切，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他的父母，就在面前的七號倉庫上夜班！事故發生后，他曾試圖在通訊頻道里瘋狂的呼叫，但回應的只有冰冷的忙音。

官方的統一廣播在遠處街角的喇叭里循環播放，語調毫無起伏：“區域電網局部超載，引發小型爆燃事故，現已得到控制，無關人員請勿靠近，不信謠不傳謠......”

“這他媽的撒謊也不害臊！”馮客牙齒咬得咯咯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看見了，監異局的人從廢物陰影里抬出的那幾個長長的、密封的裹尸袋。其中不少，不少裹尸袋都可以看出形狀扭曲的異常，滲出暗色液體在白色袋子上染開刺目的污漬。

爸.....媽.....

馮客熱血沖上頭頂想沖過去，想嘶吼著質問，想掀開袋子看個究竟。

“喂！那邊那個！滾開！”一個穿著濕漉漉執法服的男人發現了面目猙獰的他，不耐煩的揮舞著能量警棍，棍頭閃爍的藍光在雨幕中格外刺眼，“聽到沒有？這不是你們該待的地方！快滾！”

“廢物！白癡！”他在心里瘋狂咒罵著自己，嘴唇顫抖。但最后還是本能的迅速低下頭，蜷縮起身體，向后退了幾步，躲進旁邊的陰影里，雖然他知道對方只是在“展示權利”，但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個執法員第二眼。

就在這時，一輛通體啞黑，沒有任何標識的加長型懸浮車，幽靈般劃入現場，挺穩時連雨水都沒有濺起一滴。車門無聲開啟。一個男人走了下來。

他沒有穿臃腫的防護服，而是一身筆挺的監異局特制黑色風衣，衣料看起來應該是某種高科技材質，雨水落在上面竟然不浸濕，而是重新凝成水珠滾落。他面容冷峻，目光緩緩掃過現場。冰冷的壓迫感，隔著老遠都能讓他幾乎窒息，馮客屏住了呼吸，連心臟都好像漏跳了幾拍。

他認得這種氣質，這是監異局真正的大人物，是能決定像他這樣幾百萬耗材的存在。男人只是掃了一眼，甚至沒有多看那些忙碌的白衣外勤一眼，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對扭曲的殘骸上，眉頭幾乎不可查的皺了一下。他對旁邊的一個負責人低聲說了句什么，那種命令式，不送質疑的語氣透過雨聲穿出。

負責人立刻躬身，快速對手下打了個手勢。兩名外勤迅速從車里抬出一個銀白色，結構異常精密復雜的金屬箱。

隨后打開取出一個約莫巴掌大的小巧裝置。一個人將其對準殘骸，另一個人在手持終端上快速操作。嗡.....一股低沉到幾乎感覺不到，卻讓馮客牙根發酸的震動掠過空氣。

他看見以那裝置為中心，周圍的雨絲詭異的發生了偏折，像是被無形的屏障推開。緊接著，那堆巨大冰冷的金屬殘骸開始“融化”。不是那種高溫下的熔化，而是像陽光下的冰雪，或者被橡皮抹去的鉛筆字，從邊緣開始，迅速分解，消散成肉丸幾乎看不見的微粒。連同散落四周的一些細小碎片，甚至地面被撞擊出的凹痕和灼燒痕跡，都被一種肉眼可見的，流動著的銀色物質覆蓋，修復，轉眼便恢復如初，只剩下漸漸被雨水濕潤的水泥地。

馮客瞳孔驟然緊縮，血液凍結，這是物理意義上的抹除！徹徹底底，干干凈凈！他們....他們在干嘛！

那里面.....那里面可能還有我......

巨大，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像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父母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而現在，他們存在的最后痕跡，也被這樣輕描淡寫的從這個世界上擦掉。甚至連一個官方的死亡通知都不會有。他們的檔案會被標記為“遷移”或意外失聯”，就跟那些工業事故中死亡的工友一樣。

滾燙的淚水終于失控的奪眶而出，混合著雨水落下。他轉過身靠在墻壁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拳頭，不敢發出一聲嗚咽聲，只有肩膀無法控制的顫抖。

那個黑衣男人似乎有所察覺，冰冷的目光像探針般猛然射向馮客藏身的地方！

馮客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被發現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悲慟。

他猛地轉身，甚至來不及看清腳下的路，就像一只被獵槍驚起的兔子，跌跌撞撞、連滾爬地向著巷子深處狂奔。

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的視線，肺部如同風箱般劇烈抽吸，帶著鐵銹味的冷空氣割得喉嚨生疼。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釘在他的背上，讓他恨不得鉆進地縫里。跑！快跑！離開這里！恐懼充斥他的大腦，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穿過了多少條泥濘骯臟、堆滿垃圾的小巷，直到雙腿如同灌鉛，肺葉火燒火燎，才猛地一個踉蹌，一頭栽進一條死胡同盡頭的積水洼里。

冰冷的污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褲，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他癱在污水和爛泥里，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張大嘴巴，像離水的魚一樣拼命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涌出。

為什么？憑什么？就因為生在邊緣區？就因為他們微不足道？所以就連死，都要死得這么悄無聲息，這么干凈利落？

聯合體宣傳片里那個繁榮、公正、統一的未來，果然是個笑話！

他顫抖著，從濕透的內側口袋里，摸出一個用廉價塑料薄膜小心翼翼包裹著的東西。薄膜被雨水浸濕了。他笨拙地、顫抖地揭開那層薄膜，露出里面一張邊緣已經磨損發白的紙質照片。

照片上是去年他生日時和父母在廉價照相館拍的合影。照片上的父母，穿著他們最好的、但仍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笑容有些拘謹，卻無比溫暖質樸，眼睛里充滿著對他的期望和簡單的快樂。淚水更加洶涌地模糊了視線。

就在他看著照片，被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徹底淹沒時——他身后的空間，扭曲了。

不是光影的錯覺，而是像一塊厚重的、沾滿油污的帆布，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強行撕裂！裂隙后面不是熟悉的、斑駁污穢的磚墻，而是翻滾沸騰著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混沌色彩，狂暴的能量亂流如同無聲的咆哮從中溢出。

馮客驚恐萬狀地回頭，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瞬間放大到極限，倒映出那片吞噬一切的混沌。他甚至來不及發出半個音節的驚叫，手中的照片脫手飄落，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巨浪卷起的小石子，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那股力量猛地拽向那道恐怖裂隙！

“不——！！”他的嘶吼被狂暴的能量亂流瞬間吞沒。

在空間亂流中，一股帶著虎嘯的純白能量精確沖進他的胸口，隨后亂流中的彩色能量像一根根纖細的觸手迅速包裹住了他。

下一秒，裂隙猛地收縮、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死胡同里只剩下冰冷的雨絲，無聲地落在渾濁的積水洼里，積水中央，那張小小的、承載著最后一點溫暖和念想的照片飄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