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的手背仍壓著那張染血的檔案殘頁，鋼筆尖在紙面微微震顫，像一根卡在齒輪間的銹針。診室的恒溫系統滴了一聲，室溫維持在二十六度，可他的指尖已經開始發涼。

宋予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緩緩將暖手爐從自己掌心滑出，沿著桌面推回韓非面前。銅爐表面那道新劃痕正對著他，與袖口磨損的纖維走向一致。

“你現在的體溫是35.1度。”宋予的聲音低而穩，“和五年前監控里站了四小時后的數值一樣。”

韓非沒動，連呼吸都壓得極低，仿佛只要不動，時間就不會走。

宋予打開平板，屏幕亮起，五張玉韘的顯微照片依次排列。他放大第一張，圈出指紋脊線的一個分叉點。“這是你右手拇指第二關節的褶皺特征，與現場玉韘握持面的殘留印記完全匹配。”第二張圖切換，第三張……每一幀都在放大同一個位置，五個不同的玉韘，五次相同的指紋結構。

“這不是碰過。”宋予停頓半秒，“是握過。握了至少十七秒——足夠完成一個儀式性動作。”

韓非的喉結動了一下，左手無意識撫上耳后疤痕。血珠已經凝住，可皮膚下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像是被什么從內部輕輕刮擦。

宋予沒再說話，只是將平板轉向他，讓五張圖并列成排。五枚玉韘，五次命案，五個本該互不關聯的考古現場，如今被同一枚指紋串成一條暗線。

韓非忽然笑了，笑聲很輕，卻帶著銹鐵摩擦的質感。他抬手，一把扯開高領衣衫。

鎖骨下方，青黑色紋身赫然浮現——半枚殘缺的玉韘，邊緣呈不規則斷裂狀，內弧處刻著一個極小的“非”字，刀口深陷，像是用鈍器反復刻鑿而成。

“你說儀式？”他聲音冷下來，“對。五個人死前，都見過這個。”

宋予的目光落在紋身上，沒問來歷，也沒做評判。他起身走到檔案柜前，取出一本裝幀陳舊的圖錄，封皮無字，只有一道暗紅絲線縫合的痕跡。他翻開至中間一頁，輕輕推到韓非面前。

海外拍賣圖錄，拍品編號173。紅外掃描圖顯示，另一枚殘玉的內壁刻痕，拼合后恰好補全“非”字下半部。而在“非”字右側，還有一組縮寫——L.W.。

“沈教授說，這玉本是一對。”宋予的聲音壓得更低，“陪葬時分置雙棺，象征‘生不共朝，死亦分土’。”

韓非的瞳孔微微一縮，目光死死釘在那組縮寫上。L.W.——李文昭。死者之父。

宋予合上圖錄，指尖在封皮劃過那道紅縫。“買家是李父。他五年前沒參加葬禮，只托人帶了句話——‘盟毀于信，非死于謀’。”

診室陷入死寂。韓非的呼吸依舊平穩，可頸側血管開始不規律跳動，左耳疤痕再次滲出血珠，順著凹槽滑落，滴在紋身邊緣，像一滴遲來多年的朱砂印。

宋予沒遞敷貼，也沒靠近。他只是將圖錄翻到最后一頁，抽出一張薄紙——是五年前某次私人通信的復印件，沈硯的筆跡清晰可辨：“玉分兩半，一人執誓，一人執信。若信亡，則誓不可獨存。”

韓非盯著那句話，手指緩緩收緊，指甲嵌進掌心。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你導師也玩權謀？”

“他只是指出邏輯。”宋予將紙頁輕輕覆在圖錄上，“而你，一直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韓非沒否認。他緩緩抬手，指尖沿著紋身邊緣描摹，動作近乎虔誠。那半枚玉韘像是從皮肉里長出來的，與他的呼吸同頻起伏。

宋予忽然起身，走向墻角的陳列架。他取下一只密封袋，里面是第五起命案現場提取的玉韘殘片。他戴上手套，將殘片置于顯微臺下，調焦，投影同步亮起。

“這枚玉韘斷裂面有三道平行刮痕。”宋予指著屏幕，“與你紋身邊緣的刻痕角度一致。不是工具切割，是人為磨斷。”

韓非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你不是在復盤古案。”宋予聲音未變，“你是在重演。”

韓非猛地抬頭，第一次直視宋予雙眼。那雙常年如鷹般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瞳孔深處卻像塌陷了一塊，空得能吞下所有光。

他嘴唇微動，似乎要說什么，可最終只是閉了閉眼。

宋予沒逼他。他關掉投影，將玉韘殘片收回密封袋，動作緩慢而克制。診室的燈光微微晃了一下，像是電壓不穩。

韓非忽然伸手，將圖錄抓了過來。他翻到拍品頁，指尖用力按在L.W.的縮寫上，指節泛白。他的呼吸變得淺而急，體溫進一步下降，指尖已近乎冰涼。

宋予重新將暖手爐推近他手邊，銅爐表面那道劃痕正對著他掌心。韓非沒去碰，只是盯著那道痕，仿佛在看一段被截斷的軌跡。

“你握過它。”宋予說，“不止一次。”

韓非沒回答。他緩緩抬起左手，將圖錄邊緣抵在鎖骨紋身處，讓殘玉的形狀與紋身重合。投影儀因斷電自動關閉，最后一幀畫面定格在五枚玉韘的拼合模擬圖上——中央缺了一塊，像被剜去的心。

韓非的指尖仍壓在L.W.的縮寫上，指腹下的紙面開始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