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夏末，山風帶著濕漉漉的草木清氣，也卷著尚未散盡的暑熱。

陳默站在新收拾出來的二樓露臺上，背脊挺得有些僵硬。

這棟祖上傳下來的徽派老宅，白墻黛瓦，馬頭墻高聳，像一只棲息在山坳里的巨大倦鳥。

雕花的木窗欞外，層層疊疊的綠浪涌向天際，深邃得仿佛能吞沒一切聲響。

妻子林晚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帶著剛收拾完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陳默，廚房那口舊灶，我看還是請人來拆了重砌吧？實在用不順手。”

她的聲音穿過空曠的天井，顯得有些渺遠。

“嗯，你看著辦。”

陳默應了一聲，目光卻沒離開手邊掛著脖子上的那個沉甸甸的物件

——一架高倍軍用望遠鏡，烏黑的鏡筒在夕陽余暉里泛著冷硬的光澤。

城市里逼仄的格子間和永不停歇的鍵盤敲擊聲，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

林晚提議賣掉城里的蝸居，回到他這幾乎被遺忘的皖南祖宅時，他心里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嘣”地一聲松了。

時斷是有的手機信號無法即時聯(lián)系外界，不是煩惱，固定電話就能聯(lián)系外界。

他需要一個徹底的逃離，一個遠離所有人、所有事的角落。

只是這逃離的代價里，似乎也悄然裹進了他與林晚之間日漸稀薄的溫度。

除了下午那個奇怪的突然掛斷的惡作劇的電話外。

他舉起望遠鏡，冰涼的金屬貼著眼眶。

眼前是一條蜿蜒的公路，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

望遠鏡中一輛與自己同款的SUV在山間小路狂奔，

奇怪的是身后是一只頭破血流的黑熊似乎在追擊車輛。

不久一輛紅色的卡車繞過黑熊后不久跟SUV一起隨著消失在彎道處。

黑熊狂怒的拍打著路邊的大樹，拍的樹上的葉子姝姝的落下。

良久，暴怒的黑熊才轉(zhuǎn)身慢慢的離開馬路，屁股一扭一扭的。

陳默看著觀察了很久的黑熊，被它的摸樣逗笑了。

視野重新瞬間被拉近、放大，蠻橫地闖入山林的肌理。

掠過油綠的毛竹林梢，掃過陡峭裸露的赭色山巖，

最終，鏡頭無意識地定格在對面的半山腰。

那是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被幾塊巨大的山石半掩著。

一個人影，正背對著鏡頭。

是個年輕女子。

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素色的布條松松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被山風吹拂著，貼在修長的頸側(cè)。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斜襟上衣，下面是同色的闊腿褲，褲腳沾著新鮮的泥點，像是剛從田埂勞作歸來。

夕陽的金輝潑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勻稱而充滿生命力的輪廓。

陳默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

鏡頭里，那女子似乎被什么煩擾著，開始動手解斜襟上的布紐扣。

一粒，又一粒。動作帶著山野間勞作后的疲憊和不拘小節(jié)。

隨著布扣解開，露出里面貼身的小衣肩帶和一小片蜜色的、被汗水微微濡濕的肩胛肌膚。

就在那藍布上衣褪至臂彎，堪堪要滑落的瞬間——

“看什么呢？這么入神？”林晚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探究。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幾乎是本能地“啪嗒”一聲合攏了望遠鏡蓋子，動作帶著掩飾不住的倉促，迅速轉(zhuǎn)過身。

林晚就站在通往露臺的雕花木門邊，手里拿著一塊抹布，額角沁著細汗，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又掃過他緊握的望遠鏡。

“沒什么，”陳默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喉頭滾動了一下，

“看看山，熟悉下環(huán)境。這山……挺深的。”

他試圖讓語氣顯得隨意，手指卻不自覺地摩挲著冰涼的鏡筒。

林晚沒再追問，只是輕輕“哦”了一聲，那目光卻仿佛帶著重量，在陳默臉上停留了一瞬，才轉(zhuǎn)身：“晚飯好了，下來吃吧。”

聽著她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在天井的回響里，陳默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剛才那一瞥帶來的隱秘悸動，瞬間被一種近乎羞恥的狼狽感取代。

他定了定神，再次舉起望遠鏡，急切地將目鏡重新對準那片山坡。

鏡頭晃動，視野里只剩下嶙峋的山石和搖曳的樹影。空無一人。

人呢？

他焦躁地微調(diào)著焦距，視野一寸寸掃過那片坡地。

沒有女子，只有幾塊沉默的石頭。

夕陽將石頭的影子拉得很長。驀地，鏡頭邊緣捕捉到一點不尋常的色澤。

在幾塊山石縫隙間的枯草叢里，胡亂堆著一小團東西。

正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斜襟上衣！旁邊，還有一條同樣質(zhì)地的闊腿褲，揉成一團丟在那里。

衣褲上沾染的泥土痕跡清晰可見。

仿佛它們的主人，就在剛才，憑空蒸發(fā)了。

只留下這身帶著體溫的、勞作后的衣衫，孤零零地躺在山石草叢間。

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陳默的脊梁骨悄然爬升。

夕陽的暖意似乎瞬間褪盡，山林投下的陰影變得格外幽深。

望遠鏡的視野里，那堆衣物像是一個突兀而詭異的句點，強行終止了某種未完成的畫面。

他放下望遠鏡，露臺外，暮色四合，山林的輪廓開始模糊。

蟲鳴聲不知何時已密集起來，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好奇心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混合著那絲未能饜足的窺探欲和心底莫名滋生的不安。

林晚在樓下喊他吃飯的聲音又響了一次。

陳默應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老宅后面那片黑黢黢的、通往山坡的樹林入口。

晚飯吃得索然無味。

老宅空曠，碗筷碰撞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林晚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只簡單說了說聯(lián)系匠人拆舊灶的事。

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沉默。

陳默腦子里全是那片山坡，那堆衣物。

是意外？惡作劇？還是……某種更難以理解的事情？

他借口飯后消食，拿了手電和一個防身的登山杖，沒有驚動還在廚房收拾的林晚，悄悄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融入了屋后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