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藍色封皮的《刑獄札記》被林宋秋小心翼翼地收在了箱籠最底層,如同藏起一道灼人的烙印。蕭決渡的警告像無形的枷鎖,讓她行事愈發(fā)謹慎,連棠梨宮的宮人都察覺出主子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靜寡言了幾分。
然而,后宮從來不是你想安靜便能安靜的地方。
這日晌午剛過,乾清宮的首領太監(jiān)突然親自到了棠梨宮,滿面笑容地宣了口諭:陛下道林才人字跡清秀,命其即刻前往御書房,伺候筆墨。
這道口諭如同平地驚雷,不僅炸得芷蘭和小環(huán)喜形于色、手足無措,也讓林宋秋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伺候筆墨?這通常是得寵妃嬪或高級女官才有的殊榮。謝臣瀾此舉,無疑是將她從那日御花園的“偶遇”之后微妙的關注,向前推進了實質性的一步。
她不敢怠慢,迅速更衣梳妝,依舊選了顏色素雅、不惹眼的宮裝,發(fā)飾也只用了一支玉簪,力求端莊低調。
踏入御書房時,林宋秋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落在自己身上。謝臣瀾正伏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批閱奏折,眉頭緊鎖,似乎被什么難題所困。幾名內閣大臣垂手侍立在下方,氣氛凝重。御前伺候的太監(jiān)宮女們更是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林宋秋悄無聲息地行至書案旁,屈膝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謝臣瀾并未抬頭,只從喉間嗯了一聲,隨手將一份剛批完的奏折扔到一旁,又拿起下一份,語氣疲憊:“磨墨。”
“是。”林宋秋輕聲應道,挽起袖口,露出半截白皙手腕,開始專注地研磨案上的御墨。她的動作輕柔而穩(wěn)定,力度均勻,磨出的墨汁濃淡適中,氤氳開淡淡的松煙香氣。
她低眉順眼,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只落在眼前的硯臺和皇帝那揮毫疾書的手上。她能聽到大臣們低聲討論著西北糧草、河道修繕等事宜,言辭間充滿了焦灼和壓力。
時間一點點過去,謝臣瀾批閱奏折的速度越來越快,眉頭也越皺越緊。忽然,他猛地將手中的朱筆擲在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嚇了滿屋子人一跳。
“糊涂!簡直是鼠目寸光!”他怒聲道,拿起一份奏折,“看看這河道總督報上來的預算!真當國庫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下方的大臣們噤若寒蟬,無人敢接話。
御書房內落針可聞,空氣仿佛都凝固了。研磨的林宋秋動作也下意識地停頓了一瞬。
就在這時,謝臣瀾似乎感到口渴,習慣性地伸手去拿旁邊的茶盞,卻發(fā)現(xiàn)盞已見底。他煩躁地皺了皺眉。
一直留意著他細微動作的林宋秋,幾乎在他皺眉的瞬間,便悄無聲息地上前半步,執(zhí)起一旁溫著的小銀壺,動作流暢而無聲地將溫水注入他手邊的白玉茶盞中,水量恰好八分滿,不多不少。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發(fā)出絲毫碰撞聲響,甚至沒有打斷皇帝憤怒的思緒。
謝臣瀾下意識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恰到好處地緩解了他的焦躁。他這才注意到身邊磨墨的人換成了林宋秋。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沉靜柔美的側臉上。她依舊低垂著眼睫,專注地磨著墨,仿佛剛才那恰到好處的添水只是他的錯覺。
“你倒是有眼色。”謝臣瀾忽然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語氣聽不出喜怒。
林宋秋連忙停下動作,微微躬身:“臣妾僭越,請陛下恕罪。”
“無妨。”謝臣瀾擺了擺手,目光卻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指著剛才那份讓他大發(fā)雷霆的奏折,問道:“朕記得你看過些雜書。依你看,這治理河道,是一味加固堤防堵塞有效,還是疏通引流、另辟蹊徑更為妥當?”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而尖銳!御書房內所有大臣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聚焦在林宋秋身上,有驚訝,有審視,更有不以為然——陛下怎會問一個深宮婦人如此朝政大事?
林宋秋心中亦是驚濤駭浪。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奏折,是關于黃河某處河堤修繕的爭議。她深知后宮干政乃大忌,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她立刻跪了下來,聲音惶恐卻清晰:“陛下恕罪!臣妾愚鈍,于朝政大事一竅不通,豈敢妄言!只是…只是曾在雜書中看到古人云‘堵不如疏’,亦曾見記載,前朝有河道官員因勢利導,開辟減水河分泄洪峰,保一方平安。臣妾淺見,不知是否可行,妄議朝政,請陛下重罰!”
她將答案隱藏在“曾在書中看到”和“古人云”之后,既委婉地表達了一點見解(疏通引流),又將源頭推給了書本和前人的經驗,最后再次強調自己“愚鈍”、“妄議”,姿態(tài)放得極低,完全是一副被皇帝突然提問嚇到的妃嬪模樣。
謝臣瀾看著她跪在地上、恭敬惶恐的身影,眼中的銳利慢慢化開,反而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和欣賞。他并非真要她給出治國方略,只是被那群墨守成規(guī)的大臣氣得頭疼,忽然想聽聽不一樣的聲音,哪怕只是書本上的閑談。
“起來吧。”他語氣緩和了些,“不過是隨口一問,看把你嚇的。‘堵不如疏’…說得倒有幾分道理。”他沉吟片刻,再次看向那份奏折,目光似乎有了新的考量。
下方的一位老臣目光微動,適時上前一步:“陛下,林才人所言,雖出自雜書,卻暗合古法。或可令河道總督再議分洪之策…”
緊張的氣氛似乎因這個小插曲悄然緩解了幾分。
謝臣瀾沒再說什么,揮揮手讓林宋秋繼續(xù)磨墨。但接下來的時間,他偶爾會在她添茶或換紙時,看似無意地問一句“這本書你可看過?”或“此地風物志如何記載?”,問的都是些風土人情、歷史典故,不再涉及具體朝政。
林宋秋每次都謹慎作答,引經據典卻不忘加上“臣妾依稀記得”、“似乎在某本雜書中見過”,言語謙卑,卻又總能恰到好處地給出一些有趣的信息或角度,引得謝臣瀾眉頭漸展。
[呵呵,感覺有些命苦……]
直到夕陽西斜,大臣們告退。謝臣瀾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
林宋秋安靜地遞上一盞新沏的、溫度適中的熱茶。
謝臣瀾接過,喝了一口,抬眼看著她:“你今日,很好。”
沒有過多的夸贊,只有這簡單的三個字,卻重逾千斤。
“伺候筆墨有功,”他頓了頓,似乎思考了一下,“傳朕旨意,晉才人林氏為美人。”
“臣妾謝陛下隆恩!”林宋秋壓下心中的波瀾,再次跪拜謝恩。從才人到美人,雖只是小小的晉升,卻意味著她真正在皇帝心中留下了一席之地,不再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退下吧。”謝臣瀾揮揮手,語氣恢復了帝王的疏離。
林宋秋恭敬地退出了御書房。走出殿門,傍晚的風吹在她臉上,帶著涼意,她卻覺得手心有些汗?jié)瘛?
剛才那一幕幕,如同走鋼絲般驚險。尤其是那個關于河道的問題……
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
謝臣瀾的賞識,如同甘霖,亦是漩渦。
而幾乎可以確定的是,今日御書房發(fā)生的一切,用不了多久,就會一字不落地呈報在另一個人的案頭。
是蕭決渡。
他會如何看這場“御前應對”?
林宋秋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朝著棠梨宮的方向走去。
[叮!恭喜宿主,謝臣瀾好感值+2,目前為6]